張文卓這一番話,封悅並沒有應付的準備,不僅因為他今天的造訪很是突然。張文卓向來愛面子,這種沒有把握收到正面回應的話,素來不會輕易出口。也許這裡距離柏林道遠在萬里,唯獨兩個人的封閉空間給了他莫大的勇氣,反倒把封悅啞口無言地堵在那兒,惹得兩人都格外尷尬,周圍瀰漫起難以捉摸的沉默,封悅淹沒其中,一時差點忘了呼吸,過好大功夫,猛地緊吸進口氣,這個類似拯救的動作,驚動了兩人不知所措的情緒。
「我不記得我給過你任何關於感情的誤導,」封悅終於說道,嗓音略帶些沙啞,「不管你心裡存在什麼樣的想法,我,沒有成全你的義務。」
短短一句話,將張文卓狠狠地釘在原地,他忽然無比後悔,剛剛的話,似乎把他和封悅之間本就若有如無的可能,轟然堵死,再不見絲毫光亮。他早就該明白,封悅骨子裡是個無情的人,封雷對他情深似海,到死也沒有得到過封悅任何的回應,而自己再次高估了在他心裡的地位,張文卓短暫的灰心,很快被憤怒取代,冷笑著:「說得好!果然不愧是柏林道大名鼎鼎的二少,說一不二,有面子!」他熾熱的目光如炬,盯緊封悅,不容他退縮和轉移,對比起多年前,輕薄時目露殺機的他,此刻封悅神態平靜,情緒並沒有起伏,卻比那時的決然更讓人心寒,張文卓逼近去,說:「你一直都是個魔鬼,封悅,一直都是。」
會議室的門,突然砰地一聲,被人推開,康慶站在門口,黑臉皺著眉頭,大聲道:「他已經說的明白,你還在這胡攪蠻纏什麼!」
張文卓楞了,他並沒有收到康慶也在紐約的消息,不禁看了看面前的封悅,他的臉也帶著略微的驚奇,看來康慶也是不速之客,區別是,自己是不受歡迎的,而康慶的到來,明顯在封悅的雙眸中添加了驚喜,張文卓簡直要拼了命才能壓制住心裡的忿忿不平。
「哦?原來阿慶你也在?」他把過.於逼近封悅的身體,不太自然地朝後撤了撤。
「這裡是我家,我來不來,難道還得.通知七哥?」康慶大方地走到封悅跟前,一隻手順勢扶在他的身後,「封悅的意思,已經說得很明白,這些年來,誰對得起誰,對不起誰,七哥真要計較,恐怕理虧的指不定是誰呢!他因為你,死了兩次,你還想怎麼樣?退一萬步,就算封悅心裡有你,還能如何?你該不會指望著,我康慶就會放手,讓他跟你去過日子?這種事裝在心裡也就罷了,非得拿到桌面談,七哥倒真是越活越不知好歹!」
康慶半路殺出來,讓張文卓很.不舒服,本來自己跟封悅說感情,成不成,也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事,哪怕自己在封悅面前栽了,他也樂意。結果這一切卻給康慶聽了去,還說出這麼一番不留情面話修理自己,張文卓忍不住生出一股恨意難平。
「阿慶,感情不感情,是我和封悅之間的事兒,你來隔.牆有耳偷聽這一套,就知道好歹了?封悅是不欠我什麼,但你欠的可就不少了,他自己願意替你來扛,跟我來清算,你躲一邊兒偷樂就算了,有什麼立場站出來說話?」
「你登門入室的,送到我跟前,還用我站出來?我告訴.你,張文卓,不管封悅如何,我這輩子都認了,你就算使出登天的本事,也別想把他搶走,還是死了哪條心!」
康慶已經好不掩藏,字裡行間透露出的,威脅的.殺意,封悅不由得升起一股寒意。
張文卓卻完全.沒給他嚇到:「我放不放手,死不死心,在於我和封悅,跟你沒有關係。」他從容不迫地繼續說:「康慶,我也告訴你,嚇唬人這種話,放在別人身好使,在我這裡行不通。你應該知道,我若真死了,那可比活著的時候麻煩多了,只怕就算今天的你,也未必能收拾得了那種場面!」
他們三個,現在是綁在一條繩的螞蚱,這個道理,各自心裡都明白得很,那次因感情而起的糾紛,即使康慶和張文卓針鋒相對,讓彼此知道自己的立場,終究還是無疾而終。他們都沒有壓倒性的優勢,尤其在時局變換非常的當口兒,他們還得保留實力,一致對外。而封悅,再也不想把自己扯進這種無休止的糾紛,他憎恨如此讓人力不從心的角逐和較量。
第五十章
早春的陽光,順著晨風的方向,流淌進溫暖的室內,護士怕光線太強,拉一層薄薄的白色窗簾,使得采光柔和起來。最後的紗布揭開,即使閉著眼簾,遲艾也能感覺到透亮的世界,正穿透重重阻隔,投射進他的視網膜……但是,他遲遲地,不肯睜開眼睛,不管醫生護士如何循循善誘地勸導,直到熟悉的低沉聲音,終於在自己面前溫柔地響起來:「幹嘛,害怕啦?」田鳳宇問他:「怎麼不睜眼看看?」
他的手摸過來,蓋在遲艾的手背,拇指在他手掌下輕輕地摩挲,好似微風穿過枝葉,遲艾低垂著眼簾,睫毛下張開,光明頓時撲面而來,他幾乎反射樣地,立刻又閉了回去,這個感光的動作,讓醫生放下心來。但是,田鳳宇的心,一直都懸著,因為遲艾雖然復明,卻不肯正視他,目光總是閃躲不定,為他什麼也不說,整個人的狀態惶然驚恐,冷冰冰的,跟誰都不接近。田鳳宇不放心扔他在醫院,盡量抽出時間陪他,不停地跟他說話,試圖安撫他重新打開心房。因為遲艾從心裡是不想做這個手術的,他依賴自己目盲的狀態,並不真的想復明,害怕一旦眼睛恢復,他的世界卻又變了樣,遲艾的心靈深處,是懼怕改變的人。
「我長得讓你失望了?」這天遲艾再病房裡的衛生間洗完澡,田鳳宇給他吹頭髮的時候,跟他聊天:「要不你幹嘛對我視而不見?我還不如小夏?」
遲艾搖了搖頭,小夏跟他想像得沒什麼大出入,胖乎乎,圓溜溜地,但是田鳳宇跟他心目中的形象,是有差距的,其實他的腦海並沒有拼湊過田鳳宇的模樣,在他心裡,田鳳宇是寬厚的胸膛,是溫柔的聲音,是暖和乾燥的手掌,是親吻,是擁抱,是一段美好得如同夢境的,時光……這一切的一切,都跟他的長相無關,而如今,當他這樣具體地呈現在自己面前,遲艾卻感到無比的陌生,他只有閉起眼睛,才能找到他的鳳宇哥。
第一個登門看望遲艾的,是金如川。
連續幾天艷陽高照的,他到的時候,偏偏下起小雨。遲艾披了件外套,坐在客廳裡,小夏在娛樂台裡搜索,在給他找自己的偶像喬伊的影像。電視那些紅男綠女,花花草草,並沒有激起遲艾什麼興趣。畢竟他以前有過視力,如今重新展現在眼前的世界,他並不陌生,只是突然這麼多的信息擁擠進他的大腦,反倒時不時地頭疼,疼得厲害的時候,還會狂吐不止。
金如川不高,看起來很斯文,相比起他商人的身份,更像是個學者。遲艾跟他也算相熟,站起身,跟他問好,金如川情不自禁地楞了一下。雖說見他這麼多次,卻是第一次跟遲艾眼對眼,也怪不習慣的,難怪田鳳宇跟他說遲艾不敢正視他,他突然能夠理解遲艾對田鳳宇的躲閃。
「氣色不錯!」他走到跟前,把帶來的小點心交給小夏,是從遲艾喜歡的小店裡買的,「身體恢復得怎麼樣了?」
「沒事兒,早就可以出院的,坐,外頭下雨了嗎?」遲艾先是在金如川身嗅出一股潮濕的水汽,這才注意到他髮梢細細的濕潤。
「誒,下著呢,」金如川坐下來,「老闆不在?」
「他剛剛出門,一會兒就回來……你留下吃晚飯嗎?」他問道:「鳳宇哥請了人到家裡做客,你也別走了!」
「誰?」金如川感到好奇,田鳳宇幾乎不請外人到家裡。
「康慶和封悅。」
從午睡中醒來,封悅躺在被子裡,懶散地沒有動彈。他並沒有睡午覺的習慣,近來晚睡眠不怎麼好,昨晚跟美國那裡電話會議到三點多才睡,早還是按時醒來,跟康慶出門,約了戰克清吃了早茶,回來的路在車裡就昏沉沉地犯困,回到家裡,兩人親近了一番,累極之後,連澡也沒沖,就昏睡過去。
身邊的康慶已經不見,伸手摸過去,冷冰冰的,看來自己睡著以後,他就起身了。封悅起床,隨手拿裡搭在床邊的晨褸,穿,一邊伸手打結,一邊朝陽台那裡走去,門留了個小縫兒,有煙氣飄散進來,康慶靠著欄杆抽煙,水晶煙灰缸裡,已經滿是煙頭。目光流連在庭院裡開始抽綠的林木間,走著神兒,直到封悅拉開門,才猛然回頭,指間長長一截煙灰,倏然墜落。
「別出來,冷,」他把煙捻滅在煙灰缸裡,走過啦,摟住封悅的肩膀,推回屋裡,「剛起來,小心著涼。」
「你有心事?」封悅在他神態裡,捕捉到近來常有的焦躁,自然明白為了什麼.
「沒什麼,」康慶一說話,煙氣就衝出來,他隨手拿了塊薄荷糖,扔進嘴裡,隨即換了話題:「睡得好不好?不是被我吵醒的?」
封悅沒理會他的轉移話題,語重心長跟他商量:「你要是不想,我們就不去吃飯了,你見到遲艾,忍得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