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小發決絕憤恨的話,如晚鐘重重,一遍遍響在封悅的耳邊。如今的小發,和以往是有不同了,從前那個愛憎分明的少年,終於開始懂得愛和恨,從來都是一回事,錯雜糾纏起來,任誰也分不清楚。封悅坐在窗前,迷失在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裡,有些陳舊無聲的往事,藉著纏綿的雨夜,漸漸浸潤著他淡薄悲傷的回憶……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竟好像睡著了似的,剛剛不長不短的一段時間,無法捕捉自己究竟做了什麼,想了什麼。封悅猜到肯定是阿戰,他這個人有點愣,不像阿昆那麼沉得住氣,他走過去開門,果然是阿戰慌張的面孔。
「二少,糟糕了,聯繫不上康哥他們!」他手裡還握著手機,似乎在自動地持續重撥,「跟去的人,手機全部都關機,怎麼會這樣?」
封悅的心思頓時擺脫了被小發惹起的哀愁,他看了看時間,沉靜地問道:「阿昆今天給過你電話沒有?」
「沒有,昆哥連具體去哪兒也沒交代。」
「康慶都帶了誰去?」
「昆哥親自點的,只有三五個,好像對方講過不讓多帶人的規矩。」
封悅連忙下樓進了書房,打開康慶的電腦,試圖查找他今天的行程,可是記錄裡什麼也沒有。早上康慶離開前,說得含糊,封悅不禁悔恨,自己怎沒追問清楚。坐在康慶的座位,他努力地保持著思路清晰,安慰自己,那些人只是想要逼迫康慶把貨搞到手,並不會真的把他怎麼樣;而且和康慶接觸的幾方面人,封悅心裡都有數,怎麼也是找得到。
「康慶坐的是哪輛車?」封悅抬頭,問站在桌子另一邊的阿戰。
「6688。」阿戰報了個車牌的尾號。
封悅想了想,將阿戰打發出去,重新進入康慶的電腦系統,飛快地輸入密碼,屏幕定了兩秒鐘,跳出陌生的窗口「密碼錯誤」。他心裡一楞,不知康慶什麼時候換的密碼,不禁氣極攻心,有些惱火。就在這時候,阿戰連門都不敲就進來,手裡拿著電話:「二少,聯繫上康哥了。」
封悅連忙接過電話:「怎麼樣了?」
「挺好的,」康慶輕描淡寫,「半個多鐘頭後,我就到家,一起吃晚飯吧!」
「說得輕鬆?一天沒有電話,剛剛聯繫你們半天也不開機,到底怎麼回事?」
「談事情,開著手機受干擾,」康慶似乎急著掛斷,「等我回去再說吧,就這樣,掛了吧!」
封悅有種強烈的糟糕預感,可又怕康慶不會和他說實話。自從張文卓的綁架以後,康慶的態度明顯就是想把他和那些事撇個清楚,恨不得成天把他圈在家裡。這回私自改了追蹤系統的密碼,竟是完全沒有和他打過招呼。
康慶到家的時候,正看見封悅黑臉坐在客廳裡,氣氛陰沉,阿戰他們都老實地躲在一邊兒,沒人敢過去打擾他。見康慶進屋,掩飾不住地如釋重負:「康哥,回來啦?都順利嗎?」
「還好,你們都忙去吧!」
康慶沒再和他們寒暄,逕直走到封悅背後,雙手支撐著沙發靠背,彎下身子,湊到跟前兒,問:「幹嘛,臉色這麼難看?」
「你還好意思問我?」封悅轉頭小聲說,他朝後面瞄了一眼,樓下終歸人多眼雜,起身上了樓。
康慶遲疑片刻,和人吩咐:「準備晚飯吧,待會兒我和封悅下來吃。」
阿戰聞聲心想,康哥心可真寬,二少火著呢,他還有心思張羅晚飯。
臥室裡,封悅站在窗戶邊,背影消瘦,不知在尋思什麼,有時候,他身上會有種跟年齡不太相符的沉重和哀愁,康慶皺了皺眉頭,開門的手忍不住攥緊了。聽見他進來,封悅轉過身,靠著窗台,沉默地盯著他,康慶清了清嗓子,像是給自己壯壯膽兒。
「什麼大事兒?用得著生這麼大的氣……」
「那得怎樣才算大?今天被扣一天,下回就要你命了!你假裝沉著給誰看?」
經過剛剛心急火燎的等待,能看見康慶平安回來,封悅說不出心裡多踏實,多感激,可是他又明白,這事如果不和康慶說清楚,他以後還會一意孤行,自己得繼續忍受這種煎熬和驚嚇。兩個人相處,有時候就是這樣,總是得讓對方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委曲求全並不一定能換來平和,或者長久。
「誰裝沉著了?」康慶今天丟了面子,本來就是不爽的,結果回來還要看封悅臉色,他精心準備的耐心,還是有點不夠用,「怎的?我什麼事自己做不了主,還都得跟你匯報?」
「康慶,你自己想想,這事兒是不是你自己能解決的?」封悅盤起雙手,語氣稍微有所緩和,他並不想和康慶吵架,「這麼多勢力牽涉進來,如果連錢都解決不了……康慶,那些人都是亡命之徒,不會讓你有好日子過的!」
「我是不會有好日子過!」康慶火氣一不幸被點燃,便不是說消就能消的,「我就一波蘭街長大的流氓,他們還能拿我怎麼樣?不像你,身份尊貴得很。你要是害怕這些,幹嗎回來跟我吃苦?回你哥哥那裡做你養尊處優的柏林道二少去吧!」
封悅這有一天,經歷太多事了,從早上到現在幾乎沒有清閒,繃了一整天的神經,這一會不管他怎麼說服自己,也實在撐不下去,他感到煩躁和惱怒象錯亂的潮汐,沖湧上來,他掙了又掙,都無法擺脫被沮喪席捲的命運。再也不想與康慶理論,封悅抬腿就走,簡直是衝到門口的,卻被康慶攔住:「你去哪兒?」
「不用你管!」
「就准你管我,不准我管你啊?」康慶意識到自己說話太沖,努力扭轉態度,卻顯得格外生硬。
封悅並沒有給他機會,伸手推開他,大步地朝樓下走了。
「封悅!」見不回答,康慶狠狠地踢門,遲疑著,還是追上去,「你給我站住!」
封悅卻加快了腳步,兩人速度都很快,客廳裡發出巨大的回聲,像是要把地板和樓梯踩斷了,樓下的幾個人楞楞地看著,這兩人臉色一個比一個臭,誰也不吭聲,更不敢輕易去勸。封悅從廚房進了車庫,很快傳來發動引擎的聲音。康慶晚了一步,在廚房裡氣得摔東西,他其實真的不想吵架的,不知為什麼會弄成這樣。
「他開的是哪輛車?」他氣急敗壞地問。
阿戰去看了看,回來跟他報告。這人氣頭上,還知道挑輛沒裝跟蹤器的車!康慶回到客廳,坐在沙發上悶頭抽煙。從頭到尾,他都不想封悅攪和到這些麻煩裡,自從回到波蘭街,封悅受了那麼傷,吃了那麼多苦,雖然一開始,康慶是想著和他一起開創新天地,但當清楚自己對封悅的心,並不是兄弟,不是夥伴,而是情侶,是愛人,是無法替代的小心尖兒,他就不捨得封悅在外頭奔忙。可他們在這個問題上無法溝通,畢竟封悅不是女人,在家給他洗衣做飯看孩子。
而且這麼大有一樁交易,他準備充足,萬事俱備,成功唾手可得,結果最後卻又輸給張文卓,若說沒有懊惱,也是礙於情面無法承認而已。可是,康慶從來沒有後悔,以當時張文卓狗急跳牆的窘迫,如果沒有拿回那批貨,是肯定會要了封悅的命。如果那樣,就算贏了又能怎樣,與誰分享?
他們之間經歷這麼多考驗,康慶無法想像沒有封悅的日子,每每想起封悅在他面前服毒,倒下去的慘狀,康慶就會感覺一種幾乎致命的心慌。他猛然站起來,掐了手裡的煙頭,黑面皺眉往車庫走,阿戰他們本來大氣不敢出,這會兒才說:「康哥,我們去找二少吧,您在外頭一天了,在家裡等消息就行。」
「不用,」康慶在桌上扒拉著好幾串車鑰匙,「我知道他會去哪裡。」
封悅的車子躲過夜晚的車流,向南行駛上沿海公路,在夜色和濤聲裡,越開越快。吵架太傷感情,可有些事,明知吵了也不會有結果,終究還是忍不住。那些膚淺的話,其實彼此都明白對方不是真心出口,只是煩躁中總是難以保持清醒的理智,這些天來,封悅感覺自己的世界,隨時都有崩塌的可能,他很怕康慶不顧一切,什麼事,都一個人去承擔。
在這一片混亂殘局裡,封悅想不出什麼辦法,為康慶解憂,這種無力,讓他沮喪而絕望,究竟要怎麼做,才能讓張文卓放棄手裡的貨,至少分一半出來應急?心力交瘁之中,封悅感覺一陣氣悶,他本能地壓了壓胸口,努力調整呼吸,作用不大,心裡暗想糟糕。出來得太著急,連外套都沒有穿,身上是不會有藥,他放慢了速度,想找個地方停下來。
這一帶靠海,有些別緻的餐廳,沿著這條路開上去,就是柏林道的邊緣,可封悅不想回去,他在後望鏡裡瞧了瞧,打了轉向燈,打算下公路,結果發現後面那輛車似乎跟了自己好久,現在也放慢了速度,他心裡頓時警惕起來。
在最近的一個路口,下了沿海公路,封悅看著那輛車繼續朝前開去,略微放了點兒心,接著,胸悶氣短的難受,洶湧地糾纏上來,他連忙下車,海邊鹹濕而冷涼的空氣,並沒有緩解他的痛苦,他靠著車門的身體,支撐不住,滑坐在地上,四肢虛弱而無力。
有車子朝他開過來,掃來的車燈,讓他忍不住扭頭迴避,可封悅還是看得清楚,正是先前在路上跟了他好久的那輛,這裡光線明亮,藉著路燈,倒覺得這車有點兒眼熟。果然,車門打開,走下來的人,竟然是張文卓。封悅忍不住叫苦,他不想再把自己脆弱的一面,暴露在張文卓的面前。
「怎麼了?」張文卓的焦急是真實的,不似平日虛偽的禮貌:「你身上帶藥沒有?」
「我沒事兒,多謝七哥關心,」話語冰冷,帶著戒備和敵意,「還真是走哪兒都逃不出七哥的手掌心。」
封悅想站起來,在張文卓面前這個樣子,實在是少了氣勢,讓他心裡不舒服。不知怎的,平日裡那麼擅長察言觀色的人,這會兒卻遲鈍得可以,張文卓緊張地上前,想要扶他一把。
「你***離我遠點兒!」封悅身上難受,心裡煩憂,幾乎不能掩飾自己的情緒。
張文卓被他這麼一句嚇住,舉起手掌,示意他並無害:「我不會傷你,封悅,我只是想幫你。」
封悅不領情地轉過身,強撐著伸手去拉車門,突襲來的一陣絕望的窒息,瞬間淹沒了他,眼前轟然一黑,他的意識有那麼極短暫的瞬間,撲稜了下,身體已經被人接在懷裡。
張文卓搜了他的口袋兒,沒有藥,連聲問他:「你藥呢?車上有沒有?」
康慶在家裡的每輛車裡都備著藥,以防不時之需,封悅點了點頭,想要說儲物盒或者裡,可他幾乎完全發不出聲音,喉嚨裡如同殘破的風箱,聽起來讓人膽戰心驚。張文卓開車門,讓他坐在椅子上,伸手在兩處能放東西的地方搜了搜,康慶果然還算細心,備有救急的藥。
海風撲過,帶來遠處酒館裡隱隱的歌聲,還有人在高聲歡笑。張文卓從自動販賣機買了瓶水回來,封悅的眼神清亮多了,坐起來的身子也算是有力,或許是偽裝成功,至少看起來不似剛才那麼弱不經風,死去活來的。他把水擰開,遞過去,封悅卻拿在手裡沒有喝。
「你還怕我下毒啊?」張文卓也坐進車裡,封悅沒有趕他。
「七哥記錄不良,不能怪我防備你。」
張文卓當是玩笑,咧嘴笑過也就算了,他沉默了會兒,見封悅臉色好轉,才又說道:「你還想我說多少遍?當時就是身不由己而已,若康慶沒逼我到絕境,我不會出此下策,我從沒想要過傷害你,封悅,從來沒有過。」
封悅不想聽他表白,臉扭去一邊:「我要回去了,七哥下車吧!」
他的冷淡在張文卓意料之類:「你現在怎麼能自己開車?」
「可以的,已經沒事兒了。」不知為什麼,「謝謝」兩字,封悅就是說不出口。
「不行,你現在不應該一個人呆著,我就奇怪,康慶怎麼能放心你一個人出來,」張文卓說到這裡,似乎猜測到什麼,笑了:「吵架了啊?」
「七哥管得太寬了,請自便,不送。」
張文卓歎了口氣,懷念起剛才發病時,任他摟抱,也不能反抗的人:「要麼,你就打電話讓康慶來接你吧!我扔你自己,萬一你有點什麼差錯,這裡到處都能調出錄影帶,證明我最後接觸過你,那不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封悅閉口不言,他不想找康慶來。
「怎麼?不想找他,就坐我車吧!我送你回去。要是開你車,估計你也不會好心讓我借用,到時候我還得自己找出租車回家,忒慘了點兒。」
車子進了波蘭街這裡,張文卓才意識到,可有段時間沒有過來。他知道封悅在這附近有個自己的家,是他當時要住到這一帶,封雷強行送的,據說是波蘭街這裡最貴重的有一處房產,風水地帶,裝修設施,比康慶住的那個還要高級,還要闊綽。封雷麼,就是這樣的一個人,面子上的東西,看得比什麼都重,要不當年為了借用到胡家的勢力,怎麼會把自己的親生弟弟都送了出去?張文卓心裡盤算著,不禁有點同情封悅。
本來還琢磨著,不知道封悅會不會約自己進去「喝個咖啡」,到了門口卻發現,康慶的車已經等在那裡,張文卓失望裡,夾了層深深的嫉恨。他們一起下了車,這次發作不像上回那麼兇猛,這一路上休息著,封悅已經好多了,還能自己上台階,張文卓故意送到房門跟前兒,他想,也許康慶正在二樓的臥室裡看著他們,於是湊近封悅的耳邊,輕輕地說:「海邊兒我和你說的那些,都是認真的,你以後對我好一些,我或許會考慮上次你的那個提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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