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清微微點頭,「我本也沒打算在朝中掀這一出浪。大人一日未到舒州,此事便一日不可告白於朝中。倘讓皇上知曉,以其手段雷霆之勢,必不能容大人存活於世。」
她眼中忽而透出些光,轉而又逝,口中淡道:「是啊。」
外面天邊露白,晨曦淡掃窗櫞,有鳥兒輕鳴的聲音偶爾傳來。
孟廷輝起身,伸手捻熄了燈燭細苗,道:「時已不早,怕樞府會有人四處尋我,我先走一步。」
尹清注視著她,良久才又拾筆,重新攤開一張紙。
外面晨風極是冷冽,遠天青白雲霧一片混沌,半盞銀月尚未褪去,依舊掛在殿角斜處。
她走著,渾身上下止不住地冷。
足下好似是柔軟雲端,一步一空,人像是一不小心就會栽下去。
不是不驚,不是不疑,只是驚疑亦無用。
自幼便想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卻不想有朝一日竟會從天而降這一脈血海深仇來。
她不敢肯定自己真是這等身世,可是她肯定與否,都已不重要。
那些亡國之恨破家之仇,那一桿桿銀槍一簇簇利箭,渾然拼就成一張遮天蔽日的大網,精準地朝她罩下來,令她避也避不開。
北地那數萬前朝遺民所聚之由,不過就是她這一個前朝皇嗣的名號。
是與不是,根本不是她眼下能自己說了算的。
可這世間又哪有什麼對錯愛恨是真讓人一語能了的。
她自有孤苦,每每夜深人靜時總渴望能像別的孩童一般依偎著父母,汲取那一點點溫暖。
但她此生中最刻骨銘心的一次溫暖,就是那一年的那一夜,那個少年寬闊有力的懷抱。
……若吾身可濟民,吾不所惜也。
北境烽火流寇致使多少人妻離子散,又有多少個孩童如同她當年一樣永失父母、再無可依可靠之人?為了報這一場亡國破家之仇,可真的值得賠上這萬萬百姓們的苦樂悲歡?
他的父王誅殺了她的父母她的宗親,可她卻因年少時那一個溫暖的懷抱而從此萬劫不復地愛上了他。
心甘情願的伏在他腳下,不計所報地為他付出,無論做什麼、無論怎麼做,她都絕無怨悔。
哪怕將來有一日讓她去死,她亦不會後悔。
這是多麼的諷刺。
那一夜雪山溫泉中他的話字字徹骨,在這初夏清風中於她耳側翻蕩不休。
……我若動情,天地可鑒,江山天下是為證。
恍惚間又想起夜裡沈知禮才說過的話,皇上何其心冷,私情一向不足以亂國事。
只不知當此大亂之際,倘是他知道了她的身世,是要顧他的江山天下,還是要顧她?
她的心口麻麻的。
他是她的明主,更是這天下百姓們的明主,她不願與這江山天下,去爭這一個他。
從前的她為了他和他的天下,做什麼都甘願。
可這天下亦是百姓萬民的天下,如今倘為百姓計,她又如何不能再心甘情願地成全他一次?
……若她身可濟民,她亦不所惜也。
金陽光芒自雲縫中四射而出之時,她恰已走向睿思殿階前。
外面候著的宮人看見她來,忙過來相迎問禮。
她問人:「皇上可是起身了?」
宮人低頭答:「皇上一夜未寢,也沒人敢去打擾。」
她點點頭,也不著人通稟,便逕自上階去叩殿門,在外道:「臣孟廷輝求見陛下。」
裡面久無應聲,她便兀自推開殿門走了進去。
他在御案旁的矮榻上斜靠著,手中握著一本奏章,雙眸卻是微微閉起,眉間一片疲態。
她關門的聲音有些大,一下便令他警醒過來。
他觸目望見她在朝陽下的笑臉,眉間深褶才平展了些,低聲道:「不經通傳就私自入覲,誰給你的膽子?」
她朝他走過去,微微抿了唇,竟是直通通地在他身前跪了下來,垂道:「陛下,臣欲出使北境以諮和事。」
他凝眸打量她,隨後便是一聲低喝:「你給朕出去!」
她紋絲不動,輕聲道:「陛下倘不允臣,臣便跪著不起了。」
他驀地撐身坐起來,週身全是怒意,冷冷道:「孟廷輝,你不要逼朕。」
「臣沒有逼陛下。」她抬眼望他,眸底清亮無暇,「眼下若要平北地安寧,必得暫緩北事而剿滅流寇;為國為民計,朝中非派文臣出使北境不可。臣忝列二府,豈能寢其位而不治其事?古相、方將軍所言皆是,朝中別無文臣能比臣更適合出使潮安北境。陛下不允此議,無非是怕臣於北境之上有個萬一;可金峽關如今為我軍所掌,臣倘至軍全,狄將軍勢必會內外護臣周全,不過是與北戩使議和罷了,又能有什麼事兒?陛下且放臣去北境二、三個月,待寇禍稍止,臣便立即回京來。」
他語如鋒刃:「絕無可能。」
她跪得端端正正,道:「陛下,臣想一輩子留在陛下身邊,必得有所功績才行。倘是此去北境能成大事,則往後朝中必沒人再敢說臣的不是,將來亦有資歷能入政事堂,不必再使陛下為難。」
他僵緊的臉色在聽見一輩子三字時輕微一變,可卻抿唇與語。
她溫柔地望著他,想了想,又道:「臣嘗與陛下言,但願將來不會再有孩童喪父失母、孤苦無依,陛下可還記得?北面戰火波及無辜之數何其多也,百姓若苦,陛下心中亦不會好過。倘是臣此番出使北境事成,必能使戰事早些平止,陛下又何必執著於臣一人安危而不放臣走?」
他眸光漸變,她知道他心重百姓,因而便沒再吭聲,靜待他的反應。
過了許久,他才微一閉眼,低聲道:「孟廷輝,我是不是對你還不夠好?」
她鼻尖一酸,強忍道:「是臣不知好歹。」
他傾身,一把將她拽起來抱進懷中,薄薄的嘴唇抵上她的額頭,「既是這麼想去,我便允你。」
這個懷抱是一如既往的溫暖,暖到她連骨頭深處都在打顫。
她亦緊緊抱住他,微微哽咽:「謝陛下。」
他抱著她起身,往內殿裡走去,一路碰翻了好些東西都不管,橫臂放她入榻,扯下御帳翻身箍她入懷,力道之大令她幾乎不能呼吸。
她只覺骨頭都似要被他揉碎,可卻依然順著他這力道緊緊地貼偎在他身前,恨不能就這樣將自己嵌進他身子裡去。
他忽然在她耳側沙啞道:「孟廷輝,你還欠我一事。」
她想起來,他應是指當初生辰那晚之約,便微微笑道:「陛下如今想好要從臣這兒討什麼了?」
他輕一點頭,大掌牢牢按住她的背,像是怕她會退會逃,低低的聲音徑直侵入她內心深處:「給我生個孩子。」
她渾身一震,呼吸窒住。
好似過了天長地久,她才反應過來對他說了什麼,心頭漸起又苦又澀的細潮,人被這苦潮水淹得體無完膚,終開口道:「好。待臣從北境回來,便還陛下此願。」
他低頭,輕輕啄吻她的嘴唇,啞聲道:「你不可欺君。」
她眼角有淚滑出,然嘴角卻揚起,含笑道:「臣便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欺騙陛下半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