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皇萬歲萬萬歲 正文 94。醉(上)
    自乾德九年沈無塵以太子太傅、集賢殿大學士之身加領中書令一銜以來,徐亭乃是大平朝中第二個能得皇上封贈此等尊銜的人。侍中、中書令、尚書令三銜品階雖高,可卻只為寄祿而非職事,縱是位在使相,卻也不常參豫朝政。

    因而朝中文臣雖是渴望臨老致仕者能得加此封銜、一生功過榮辱全賴寄祿之品得以證明,然而卻又沒人願意在自己仕途正盛時被排除在權力中心之外。

    如今徐亭雖與沈無塵當年一樣被封贈榮銜,可這二者所受加封之緣由卻可謂是天差地別——

    當年沈無塵以三十二歲就拜尚書右僕射,卻在三十七歲那先拜表辭官,退隱舊都。乾德八年,也就是今上八歲那年上皇招覓天下德才之人為太子太傅,滿朝才士皆入不了今上慧眼,唯獨受詔赴京的沈無塵頗得今上青睞,遂被拜為太子太傅。沈無塵雖為太傅,卻一心想在今上始豫政事軍務後拜辭離朝,上皇欲留其在朝、以咨政事,百般計議最終除旨加封其中書令一銜,凡遇大朝會則列班子宰相之上。此等天恩殊榮,朝中罕見無雙,縱是沈無塵十餘年來甚少問政,朝中文武諸臣們也對他尊崇有加、不敢小視。

    可徐亭此次被封贈侍中一銜,卻是在孟廷輝彈劾其私信誹上之後!這其中的名堂,可就大了去了。

    徐亭被一舉罷相,從此無權過問中書政事,朝中之前由御史台的諫官們所掀起的沸沸揚揚的彈劾之潮也該消停下來了。眼見當朝右相、西黨耆老就要這麼垮台了,可皇上卻又偏偏除授徐亭天睿殿大學士、加拜侍中,這分明是不叫具章彈劾其罪的孟廷輝太過張狂。徐亭雖無問政實權,可列班之位卻在宰相之上,朝中哪個文臣武官敢趁此機會再對他落井下石?便是先前人人惶然自危、亂成一團的西黨臣工們,在知道這旨意之後也會穩落下來,不至於穴崩蟻竄、轉頭去投靠孟廷輝一派。但話雖如此,皇上卻又不像要徹底保全徐亭,否則斷不會只除他天睿殿大學士而不授他任何職事,只叫他空領侍中一銜。

    曹京腦中片刻間便已成一團亂麻,種種思量滾過腦際,卻還是拿不準皇上的真正心意。

    從來都知聖心難測,縱是這麼簡簡單單兩句話的內詔,也讓他不敢妄自預斷將來的事情。

    但朝中眾人,誰能說皇上這道旨意是非聖明?

    你能說皇上罔顧朝中台諫之言、置眾人彈章於不顧?你說皇上剛愎自用、因老臣私信上便大加其罪?你能說皇上不念上皇君臣相得之情、自登基後就一昧排貶老臣?

    笑話!

    皇上這道旨意,可謂再聖明不過。

    曹京深吸一口氣,轉頭又問人道:「內廷可有傳旨論及孟大人的?」徐亭之事雖已落定,卻不知皇上是否會對孟廷輝有所擢貶。

    眾人紛紛搖頭,以示不知。

    曹京皺眉,想了想又道:「孟大人可知此事?她人眼下正在何處?」

    身旁一人道:「今日聖意一下,便已風傳整個皇城內外,孟大人定已知曉。只是孟大人自早朝下後便不見人影,下官打聽了一圈,說是孟大人與人約了去城東的萬亭樓定閣子去了。」那人眼見曹京一臉茫然不解,便小笑了下,解釋道:「曹大人忙得忘了,今日正是七月初七!」

    曹京這才恍然大悟。

    京中七夕之夜向來熱鬧,晚間花燈盈市、彩綢結樓,各式雜耍玩物列之不盡,要想在遊人如梭的城東一帶據個好位子,倒也該早早去萬亭樓訂個二層臨街的閣子。與尋常百家姓的女郎不同,朝中女官們在七夕之夜不愛在家中焚香列拜以乞巧,倒愛三五成群地約了出街道來逛,七夕之夜算得上是她們彼此間交遊親近的好契機。

    孟廷輝前兩年在朝中頗受女官們的冷遇,這情況直到她年初被除權知制誥之後才漸漸好了起來。也難怪在朝為官人多有勢力之心,風氣使然耳。今次孟廷輝被人約了去訂閣子賞燈,她眼下人不在禁中倒也是情有可原。

    曹京一面想著,一面覺得胸口那股子悶氣愈讓人憋屈。

    他一向自詡為孟廷輝親腹之人,可孟廷輝之前具章彈劾徐亭之事卻沒同他商量過,儼然是一副不想牽扯旁人的態度。現如今徐亭被罷相位,照理應當是孟廷輝「趁勝追擊」的好時刻,最好能從皇上那兒為自己一排討些什麼好處,可她卻全然不管,仍有心思和人去訂什麼閣子!

    倒顯得一門心思在這裡左思右想的他像個傻子似的……曹京越想越悶,索性一把扔了手中碎紙,負手走出門去。

    她自己既然不顧將來之勢,他便也不替她罔操這份閒心!

    孟廷輝是被沈知禮拉去與一眾女官們共度七夕之夜的。

    那一晚她當街對沈知禮撒謊,第二日便當廷具章彈劾徐亭,本以為沈知禮心中定會對她有所非議,對她不會再像從前那般親近。誰想沒過數日,沈知禮竟真按她上回所說的那樣,遇到好玩的事兒便來叫一道去了。

    她深知沈知禮是正直且坦蕩的,但凡認定的人和事便不會受旁人所影響,相形之下她更覺得有些不安和慚愧,今見沈知禮來叫她與眾人一道去賞燈遊街,當下想也沒想就連忙同意了。

    七夕之夜,車馬盈市,羅綺滿街,樓上雕木彩裝欄座,街下紅紗碧籠堆燈,一派囂然。

    在萬亭樓的臨街閣子裡喝過酒吃過飯,觀著燈笑鬧了一場後,一群人又興沖沖地跑去行街那頭看京中最有名的喬影戲,隨後還不盡興,在沈知禮的提議下,又去了近街之處看武戲班子表演角座之技,任鬧哄哄的人群在身周擠來擠去,任腹中熱酒暖盡渾身血液,出手賞錢之時一個賽一個得大方,轉頭便互相看著、樂呵呵地笑個不停。

    到底是年輕女子們。

    縱是在朝為官、平日裡端肅有加,遇著這樣的夜晚這樣的鬧景也是控制不住自己的。

    等都玩鬧夠了,一群人才惜惜不捨地散了去,各回各府。

    孟廷輝酒興沖頭,一張臉紅撲撲的,不顧孟府小廝駕車來請,只覺這等良夜不該浪費,竟又自個兒跑回先前賞燈之處,站在萬亭樓下的街角里,一個人定定地望著遠處皇城宣德樓錢被百姓們堆出的那個巨大的鰲燈。

    金銀翠珠做成的穗子在簷下左右輕晃,出好聽的叮咚聲,竄在街上人群笑鬧聲中,更令她耳邊模糊了去。

    那個鰲燈是那麼大又是那麼亮,那麼好看又那麼耀眼,就像皇城中的那一人,只消見了就放不開眼。

    她任性地讓小廝去街上再給她買兩盅糯米酒來,然後半倚著結綵矮欄,一邊望著街上熙攘人群,一邊咧著嘴將酒都喝光了。

    入朝以來還從來沒有像今夜這樣放鬆過,不由自主地就想做些逾距的、無禮的、任性的事兒——反正這街上時沒人認得出來她的。

    她喝夠了糯酒,轉頭就叫小廝陪她去買彩畫兒,心心唸唸地要逛一圈這街上的新鋪子,回府將空蕩蕩的屋子好生裝飾一番。

    身上躁熱,步子踉蹌,沒走幾步她就忍不住抬手扯開衣領,層層疊疊的闊擺長裙雖是好看,卻在此刻成了她前行的累贅,令她煩不勝煩。

    正在她糾結於身上衣裙的時候,卻冷不丁地撞上了前面的人。

    她被撞著頭暈眼花,張口想要難,可抬眼卻看見這人——這人——這人長得好像皇上!

    燈火闌珊,風過眼睫,吹起一片娉娉婷婷的醉光。

    她張口卻結舌,傻呆呆地站在原地望著這人。

    「孟廷輝。」那人道。

    啊——連聲音都這麼像,且還知道她的名字!

    「孟廷輝?」他的身子微傾,離她越來越近,近到她能清楚地看見他一雙眼眸的顏色。

    她好像受了驚嚇似的,右手攥在胸口處,結結巴巴道:「你……你怎麼能找到這兒來?」

    滿街都是人,各式各樣的聲音充盈雙耳,嗡嗡嗡地讓她暈。

    他卻只是低眼看著她。連敬謂都忘了用,她是真的醉了。

    她定定地回盯著他看,突然撲過去將臉埋進他懷裡,藉著酒勁口齒不清地道:「我……我昨天不是藉故不去睿思殿覲見的……」

    孟府的小廝在後面已然看得嚇傻了。當街人潮洶湧,鬧騰騰地將這二人甩一隅。

    逆著人群吵鬧之聲,他抬手輕輕攬住她的腰。

    於是她更加肆無忌憚地纏上了他,繼續口齒不清道:「你……你之前遲遲……遲遲不下旨意……我怎……我怎能私下入覲……」

    他欲將她帶往前行,可卻無論如何都拉她不動,不由再度低眼,皺眉低聲道:「沒人要責怪你,不必多言。」

    她驀地抬頭,靜靜地瞅著他的臉,像是在打量一件稀世珍寶一樣,然後喃喃道:「你真是明主。」她被酒意熏紅的嘴唇輕輕揚了下,像孩子一樣地衝他笑,又道:「是我的明主。」然後她又埋下頭,貼著他的胸口,加重語氣道:「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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