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皇萬歲萬萬歲 正文 《歡天喜帝》試閱(一)
    楔子

    天下五分,東有鄴齊,西存邰涗,南岵北戩,中留天宛。

    都道惹人莫惹東喜帝,陰人莫陰西歡王。

    鄴齊國皇帝姓賀名喜,做皇子時排行第九,十三歲時始封王,十五歲即位,十六歲親政,歷十年,拓疆千里,除佞扶善,手段狠辣,堪稱一代霸主。

    邰涗國皇帝姓英名歡,先皇帝一生無子,惟有此女,十二歲時始封公主,十三歲入儲,十四歲即位,後黨伐爭亂,自倚前朝老臣而平之,善服人用謀,萬事為民計,在位十年,深得民心。

    邰涗國大歷十年,鄴齊國平岵國犯境之亂,遂占逐州,重兵壓邰涗之境。

    邰涗國名將狄風奉旨出兵至東境,與鄴齊之軍隔江而峙。

    時賀喜正在崇勤殿內摟著美人批折子,而英歡正在青平台看戲賞名伶。

    那邊境上的一場兵刃相對的沉沉之象,不過是二人相鬥十年中的一碟常見小菜罷了。

    卷一泱泱之世,有歡有喜

    歡喜一

    玉暖生煙。

    綾羅綢緞縑綾錦繡。雜雜地鋪了一地。

    殿內香風輕浮。略有女子低沉婉轉地輕笑聲。一絲一縷從厚厚重重地帳幔後傳出來。搔得人心癢癢地。

    殿門未閉緊。有風闖入。堪堪順著那紗帳底下鑽了進去。掀了一角。

    裡面女子玉體橫陳。黑髮如緞。身上裹了錦被。皺巴巴地揉成一團。似脂地肌膚上帶了點汗。纖細地手腕上晃著一鐲耀目白玉。

    塌邊。跪坐著一名男子。頭髮從鬢邊垂下來。碎碎地撒了一肩。衣著齊齊整整。上好地羅紋平展棉袍。寬袖敞開。一雙手骨節剛正。十指修長。

    他握著女子露在被外的小腳,手掌一點一點摩挲著她的腳心,輕捏慢揉,但見那女子的腳趾都蜷縮起來了,才鬆了掌,緩緩探上她的腳踝,又一點一點順著她光潔的小腿肚向上挪去。

    女子又是輕笑一聲,笑裡帶了**,一縮腿,便脫開了那男子的掌。

    她悠悠掀了被子一角,吐了口氣,臉上泛紅,睫毛上都帶了水霧,瞇了眼,望著他道:「寧墨,你膽子愈發大了。」

    男子垂眼低頭,雙手收回,擱在膝間,不緊不慢道:「是臣逾越了。」

    女子撐塌而起,錦被自身上滑落,裡面竟是未著一物。

    自去枕邊摸了衣物來,黑底金線的褻衣褻褲,蓮足點地,勾了地上絳紫大袖羅衫來,手臂一抬,便滑了進去。

    寧墨的眼睫不曾抬起,身子一動不動,候在一旁,直等她穿妥了,下了地,他才微微抬了下巴,起身讓至一側。

    女子抬手攏了攏腦後的長髮,回頭對他翹唇一笑,眼裡俱是嫵媚之情,「不過,你這手法也是愈加好了,以後,常來罷。」

    寧墨嘴角稍揚,驀地就將一張冷面帶得俊逸飛揚,「謝陛下。」

    殿外有人輕輕叩門,隨即一名宮人趨步入內,一斂袖,稟道:「陛下,狄將軍回來了,此時剛過了御街……」

    女子手臂輕輕一抬,往耳垂上按進一朵金珠攢花,朱唇輕啟:「宣。」

    ·

    狄風甲冑未卸,滿面戾氣,自坊巷下馬,便一路直行。

    此時邰涗國內繁花相開正好,宣和間蓮花片片,御街兩側桃李梨杏,遍之如繡。

    可他卻顧不得賞玩,腳下如風,跟著黃衣舍人直入禁中去。

    景歡殿。

    頭頂殿門上高懸的三個大字,剛勁蒼松,力道滿注。

    狄風臉上略有一絲動容,硬唇緊抿,立在殿外,待宮人進去通稟過後,才緩步而入。

    直走五大步,再右挪兩步,單膝著地,帶得身上的盔甲也跟著嘩啦啦地響。

    「陛下。」他開口,聲色低啞,垂在膝側的手不由緊握成拳。

    前方上座傳來女子柔緩的聲音:「起來說話罷。」

    於是他起身,抬頭,一眼便望見那個在殿側負手而立的男人。

    狄風眼眸一瞇,抬手沖那男人揖了一揖,「寧太醫。」

    寧墨點點頭,笑道:「狄將軍才收兵回京,一路勞頓了。」

    英歡抬手,寬寬大大的宮袖順著裸腕垂下來,「寧墨,你且先退下。」

    寧墨低頭而應,退出殿外時又看了一眼狄風,目光深且冷,似淵似冰。

    殿門在身後重重地關上,狄風深吸一口氣,才敢抬頭看過去。

    瑩瑩美目,泛光紅唇,端的是那張記憶中的臉。

    英歡輕擺一下袖子,身旁候著的幾個宮人便都會了意,往後退去。

    諾大的景歡殿,就只剩她和他。

    英歡從座上走下來,步履姍然,邊走,邊開了口:「朕已然閱過樞府遞上來的戰報了,你此番入宮,是來請罪的,還是來為自己開脫的?」

    說罷,眉尾一挑,眼神也跟著變得凌厲起來。

    狄風的拳攥得更緊,頭低下來,「臣……是來請罪的。」

    英歡忽而一笑,笑聲漸漸大了起來,一甩袖子,回身便往殿側行去,「狄風狄大將軍,你也有來請罪的時候!」

    她靠上鎣金石案,從桌上抽出幾封折子,往後一扔,那些折子,嘩啦啦地攤開在他面前,歪歪扭扭躺了一地。

    狄風後退一步,「臣不敢。」

    英歡未回頭,「有何不敢的?朕讓你看,你但看無妨!」

    狄風俯身拾起那些奏折,手指僵硬萬分,展開,眼睛盯著其上墨痕,一行行掃過去。

    英歡喚來個小宮女,「上盞茶來,給狄將軍賜座。」

    小宮女依言而下,她只對著案前筆架,手指輕觸案沿,不再開口。

    幾封奏折看畢,狄風猛地跪下,聲音沉沉:「臣自知有罪,但還望陛下聽臣幾言,再做論決。」

    英歡面上顏色暗了一寸,「自始自終未定你罪,你又何必口口聲聲稱自己有罪?」她轉過身來,「南岵北戩中天宛,誰聞狄風不喪膽?你一世戰功,卻毀於逐州一役,你自己恨是不恨?」

    狄風牙根緊咬,「當日只見他糧道少兵,臣便輕了敵,直取糧道去了。誰能料到他手中竟還藏了一干精兵,將臣的糧道搶先奪了去!」

    英歡口中儘是冷笑,「鄴齊國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三品武將,就能將你團團玩於掌中?這若說出去,怕是會令天下五國、諸臣將校笑掉大牙!」

    狄風下巴揚起,對上她那冷冰冰的眸子,嘴唇張了張,又張了張,才低聲道:「臣說的他,是他。」

    英歡眼裡忽地一閃,手縮進宮袖中握了起來,他?

    她看著跪在地上的狄風,眼中仍是不置信的神情,「怎麼可能!他若是御駕親征,奈何朝中自始自終未得有聞?」

    狄風臉色愈黑,拳握愈緊,「休說京內未聞,便是臣在逐州與他對陣,都不知那人是他。後來還是一路斥候過江探路時,機緣巧合聽見那邊營裡說的,這才知道!」

    英歡的指甲陷進掌內,默然片刻,身子微微有些發顫,「怪不得,怎的先前竟沒人想到!逐州本是岵國的邊境大鎮、要塞之地,朕還在納悶,鄴齊何時有了此等猛將,只短短二十日便平了此亂,還佔了逐州!原來是他!」

    英歡心裡面的火一下子冒了出來,小宮女上的茶也被她一掌掀翻在地。

    上好的官瓷茶盅,裂成片片,碎在地上觸目驚心。

    她氣得倚上一旁的案幾,怎的無論何事,只要一與那人扯上關係,她便萬般不順!

    十年,十年了。

    十年間,次次若是。

    他向東開疆拓土,她向西佔地圈民,南北中三國抱成一團,恃其地險,與東西二向相抗。

    英歡閉了閉眼睛,再睜開,看向狄風,語氣弱了三分,「起來罷。御史台彈劾你的折子,朕本就沒擱在心上。這次,不怨你。」

    狄風起身,站穩,踟躇了一刻,「陛下……」

    她水眸微橫,「雖是未奪逐州,卻也未失邰涗國土,你這一行,當算無功無過,只是白白可惜了國庫……」

    狄風頹然垂目,「原本兩軍同失糧道,對陣之時仍可拚死一搏,未嘗沒有勝算。可那人的手段實在低劣可惡,竟讓人在陣前擂鼓激喊,道邰涗皇帝陛下荒淫無度,後宮男寵無數……陣前將士們聽了此言,哪個還有心思作戰?臣別無它法,只得收兵回營。」

    荒淫無度?那人竟敢在邰涗禁軍面前說她荒淫無度?

    英歡怒極,反生笑意,手掐上案角硬石,長如蔥管的指甲齊根而斷。

    諾大天下,何人能比那人更荒淫?

    鄴齊後宮三千佳麗,說是三千,確有三千。

    一晚詔一個,十年才詔得完!

    那人有何顏面來說她荒淫無度?

    英歡走近狄風,手輕輕探上他身上的盔甲,眉頭一挑,紅唇輕揚:「你居於朕側已有十二年,掛帥領軍,知朕之心……你以為如何?」

    狄風看著眼前這雙水光波湧的眸子,喉頭幹了一瞬,嗓音一啞,竟說不出話來,半晌只是道:「臣……」

    他馳騁沙場叱詫萬軍,卻獨獨對著她,慌了心神。

    十年,自她登基起,十年了。

    十年間,每一次每一眼,堪堪如是。

    英歡收回手,唇卻湊上前,吐氣如蘭,在他臉側道:「你怕什麼?且把心在肚子裡放穩了,朕再荒淫,也淫不到你頭上來。」

    狄風心裡一震,慌了起來,「臣並無此意!」

    她退了一步,轉過身子,「退下罷。」

    然後又歪了歪肩膀,回頭望了他一眼,挑眉一笑。

    那一笑,三分英氣,二分風媚,五分傲然。

    ※※※

    逐州城外,旌旗蔽天,十里連營,兵馬聲沸。

    中軍行轅前肅穆一剎,金底黑字的大旗立於帥帳前,兩班刀戟相叉的士兵一身黑甲,眉尾倒吊,守在帳前。

    帳內龍毯一路延伸至盡頭,抵住座腳。

    座上男子一襲錦織黑袍,袖口有黯金刺繡,紋路壓著紋路,一圈連著一圈。

    一頭黑髮未束,由其落至肩下,面若溫玉,獨一雙褐眸寒徹心骨。

    刀唇薄頜,寬肩長臂,襯得整個人氣勢出眾,竟不似尋常俊逸男子那般溫文淡若。

    座下八步遠處,跪著一個五花大綁的披甲武將,頭上無盔,嘴角滲血。

    又有四名將帥立於帳中兩側,負手跨立,身形筆挺。

    男子抬手,於面前案上抽一支筆,筆鋒蘸墨,卻懸而不下,眼睛望著案上平攤著的一箋紙,開口道:「且在送你走前,再給你一次說話的機會。」

    聲音不急不緩,卻似二月飛雪,字字透著股冷意,驀地讓這帳中之人打了個寒戰。

    地上男子面帶苦色,膝蓋向前挪了兩步,卻馬上被兩旁帶刀侍衛按住,再也動彈不得。

    男子嘴角的血滑至喉結,開口,嗓音甚是沙啞:「陛下,臣有罪,願服軍法!只求陛下……只求陛下開恩,放過臣一家老小……」

    堪堪一條硬漢,說到最後,聲音竟哽咽起來。

    座上男子眼睫一抬,朝前看去,薄唇彎了一彎,冷笑道:「押糧守道,出征前的軍令狀可是你自己立的!五千殿前司精兵護糧,八千名鄴齊百姓一路送糧而來,卻在半路被邰涗的騎兵沖了個散!你們這些吃皇糧的將帥朕且不心疼,朕心疼的是那八千手無寸鐵寸兵的百姓,便這般讓狄風給虜了去!八千個人換你一家人的性命,你還有何冤屈可訴?」

    地上男子猛猛朝地上叩頭,一下連著一下,那聲音,在這空曠帳內煞是惹人心驚。

    直待他額上滿是鮮血,才抬起頭,低低哀求道:「陛下,臣之罪,臣自領無怨!可臣的父母妻兒,實屬無辜啊……陛下,陛下!」

    黑袍男子筆尖觸紙,手腕輕抖,垂眼道:「拉出去,陣前立斬。」

    他抬頭,環顧帳內將帥,將案上紙箋推至桌沿,低聲道:「宣朕草詔於軍前,往後若還有夜裡紮營飲酒作樂的,他就是前車之鑒!」

    立即有人上前,將地上男子拖至帳外,帳簾一掀一闔,外面有碎風闖入,帶著點點草香,將帳中血腥氣沖淡了些。

    男子褐眸微瞇,靠上座背,對下面諸人道:「若都無事要奏,便都退下罷。除守城一萬人外,其餘人馬明日皆數開拔回京。」

    座下一名赭甲男人上前,濃眉飛揚,開口道:「陛下,逐州城內的降官今日送了個女子入營來,說是那城中最美的……」

    黑袍男子本是瞇著的眸子驀地一開,裡面火點乍現,望他半晌,才一扯薄唇,道:「朱雄,你何時也管起這檔子閒事來了?」

    朱雄抬手撓頭,嘿嘿笑了兩聲,「陛下,臣等……臣等琢磨著,這都出來近兩個月了,陛下恐怕是要憋壞了,所以這才、才……」

    黑袍男子一揚袖,眼睛又閉起,「晚膳過後,送來。」

    ·

    大營內馬聲漸歇,各帳也都靜悄悄地沒了聲息,惟有巡勤的兵員點著火把,趨步緩行,處處查看。

    帥帳外簾一掀,一名女子跌跌撞撞地被人推進來,腳下過裸襦裙一絆,險些就要跌到在地。

    賀喜聞得聲音,從裡面走出,見到那女子,不由微微一笑。

    雖稱不上絕色,但她那鳳眼櫻唇帶了些這西地獨有的風情,看在眼裡,也算是悅目。

    將手中書卷擱在一旁案上,他對那女子道:「叫什麼?」

    那女子不敢抬眼,渾身瑟瑟在顫,小聲囁喏道:「喬妹。」

    賀喜此時身上外袍已然卸去,只著敞袖中衣,行至塌邊,坐下,好整以暇地對她道:「過來。」

    聲音不高不低,卻極具威嚴,叫人抗拒不了。

    喬妹腳下輕動,一小步一小步地挪至塌側,仍是不敢抬眼看他,身子抖得愈發厲害了。

    賀喜盯著她,半晌後猛地一伸手,攥住她的細腕,扯她入懷,長臂向前一環,緊緊勾住她的腰,叫她動彈不得。

    他舌尖滾過她的耳根,流下一條晶亮沫痕,貼著她臉側問道:「怕朕?」

    喬妹在他懷裡,不可遏制地顫抖,嘴唇僵白得緊,聲若蚊音:「民女……不敢。」

    賀喜眸子一黯,大掌探上她的胸前,緩緩揉捏一陣,又扯開她腰間綢帶,向下探去,一按一壓,抽回手,放開了她。

    懷中之人像小貓一般縮成一團,眼角含淚,咬著嘴唇,泛白的手指緊緊攥著衣角。

    賀喜一下子便沒了興致,眉頭淺皺,一抖袍子,「滾。」

    這種貨色,也敢往他面前送?

    喬妹摔倒在地上,卻跪著不起,顫聲道:「陛下息怒,是民女不懂規矩,不知該如何服侍陛下,還望陛下開恩,不要趕民女走,不然民女回去……也是要遭罪的。」

    一張小臉白得似紙,只一雙大眼還能勾人幾分。

    那眼眸,黑中泛藍,聽人道,是這西邊女子特有的奇處。

    賀喜扯開中袍,看著眼前地上這女子,眸子淺瞇,腦中卻晃過另一個女人。

    女人在他這裡,原本不過是玩物罷了,從未有過女人能在他這裡得到長久的寵幸。

    看一眼,忘一個。

    縱是千般國色,萬般嫵媚,也撼不了他的心神,更擾不了他的綱常。

    為帝王者,當如是。

    只除了一個,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女人。

    雖是從未見過,可她卻獨獨霸著他心中一角,長達十年之久。

    只要一想起那女人,他便恨得牙齒發癢。

    諾大天下,偏偏生了她!

    此次南下西討,若不是她派了狄風前來擾事,恐怕他現下早已攻入南岵國內了!

    十年,十年了,似這般與他相對相峙之事,大大小小數之不盡。

    不論何事,只要她一插手,他便沒一次順當的!

    賀喜一想到這些,胸口便是一沉,不由想起半個月前與他對陣的狄風來。

    平心而論,那個冷眸冷面,黑甲著身,令四國聞風喪膽的邰涗將軍,堪稱一代人傑。

    只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似此等男子,怎會對一個女人俯首稱臣整整十年?

    一個在後宮放了若干男寵,荒淫無度的女人!

    賀喜吸了一口氣,再看那喬妹,先前慘白的臉頰已然泛紅,不禁穩了穩心神,問她道:「這西邊的女子,眼睛可都是像你這般的?」

    喬妹望著他,輕輕點點頭,道:「逐州地處邰涗與南岵的交界處,民多為幾地雜生,所以民女的眼睛會帶點藍色。若是再往西,到了邰涗國內,那邊的女子眼睛多是藍中泛黑。」

    原來如此。

    這麼說來,那女人的眼睛當是藍黑色交了?

    他斜眉半晌,大掌一扯袍襟,半寬了衣物,又看了看那喬妹,道:「朕就再給你一次機會。」

    喬妹濕睫微顫,心仍惶恐,慢慢起身,沿塌而坐,小手輕輕攀上他的肩,唇緩緩湊近他的臉,閉了眼睛,一點一點舔吻他的唇角。

    耳邊卻響起他冰涼徹骨的聲音:「睜開眼睛。」

    喬妹一顫,將眼睛睜開,一下便撞上他似鋒刃一般的目光。

    那目光有如利劍,直直劈進她的眼中,叫她慌亂萬分,胸口咯登一聲,彷彿什麼東西碎了一般,扎得心疼。

    他盯著她的眼睛,目光一寸未移,半晌後,一把撕落她身上的衣物,火燙的大掌將她裹了又裹,在她身上留下道道紅印。

    她心悸不堪,胸前花朵驀地綻放,熱流漫遍四肢百骸,只見得面前那惑人如妖孽一般的男子眸泛寒光地盯著她,冷冷地道了一句——

    「衝你這雙眼睛,朕留下你了。」

    那一句,三分攝人,二分蠱惑,五分霸氣。

    ※※※

    更鼓打罷,雨聲漸大,靄靄水氣淹了一屋子。

    身上錦綢絲袍密密地貼著肌膚,恁的扯了股涼意進來。

    黑漆漆的一片,看不清紗帳外,只瞧見身側那人在暗中也淡閃的眸子。

    英歡的手從被中抽出來,沿著那人的胸一路滑上去,直直探上他的臉,蓋住他的眼,低聲道:「怎的不睡覺,只盯著朕?」

    那人不動,任她的手放在他額上,冰涼的指尖觸得他愈發清醒,半晌,才伸手去拉紗帳,身子微微往外面側了一側。

    英歡收回手,翻了個身,輕喚了一聲,「寧墨。」

    他動作停了一瞬,仍是起身坐直,「陛下有何吩咐?」

    這麼靜的夜裡,這麼敞的殿內,他聽見她輕輕地笑了,那笑聲裡無甚笑意,只淡淡地透著股子落寞之意。

    「和原先想的不一樣,是不是?」她仍在笑,低聲問他。

    寧墨身子微僵,心底裡有冷意滲出,微有喟然,道:「是不一樣。」

    英歡半坐起身,擁著紅底金絲錦被,懶懶地靠上牆,紅唇一彎,臉上笑意斂了些,「出得這殿外,若是敢開口胡說,休怪朕無情無義。」

    寧墨聞得此言,心裡頓時又涼了三分,回頭去看,卻看不清她的臉,不由低眼,「臣斗膽,想問個問題……」

    她裸在被外的肌膚觸上那濕冷的潮氣,不禁顫了下,又裹緊了被子,才道:「但問無妨。」

    他撐在床側,默然片刻,才啞著嗓子道:「陛下……可是對所有男子都似這般?」

    黑暗裡,英歡唇旁劃過一抹帶了諷意的笑,她便知道,他要的問的是這個……壓了壓聲音,淡淡道:「是。」

    寧墨起身,撩開紗幔,動作緩慢,「無一例外?」

    英歡揉了揉被角,「無一例外。」

    寧墨口中一聲微歎,聲音幾不可聞,走去外面,取了衣物來,一一穿好,又轉過身來望著她,道:「時辰還早,陛下多歇息歇息,臣先告退了。」

    英歡不再言語,待看見他一步步出了那殿門,才拉過被子,躺回床上。

    屋外天色已有一絲亮意,床頂黑色承塵上的金色鈿花映了窗子那邊透過來的光,迷了她的眼。

    她閉了眼睛,睡意了無,腦中清醒萬分。

    無一例外,便是無一例外了。

    世人都道她好男色,卻不想,這麼多年來,她怎會從未有孕過。

    她是邰涗國的皇帝,她是女人,她是邰涗國史上第一個女帝。

    文臣仕子們是男人,將帥兵士們是男人,她若不懂男人,要如何去治這個國?

    被子裡的身子漸漸暖了些,屋外殿頂琉璃瓦上雨點濺落的聲音也慢慢小了,看來這天,是得放晴了。

    ……然,誰說琢磨男人,就非得把自己給賠進去?

    手指輕輕撫過寧墨先前躺過的那一邊,冰涼的緞面竟是異常柔滑,像極了他身上的皮膚。

    英歡眼皮驀地一跳,耳邊又響起那話。

    荒淫無度。

    那男人,道她荒淫無度。

    她一把掀了被子,起身坐穩,眼睛下意識地瞇了起來。

    荒,是什麼荒;淫,又是什麼淫。

    那人,且沒資格說這話!

    ·

    早朝散後,英歡獨留了狄風,於偏殿議事。

    朝服已褪,身上只著松敞羅衫,她倚著御座,一雙眼瞧著殿外池旁柳樹,也不看狄風,輕聲道:「先前說的事,辦得如何了?」

    狄風立得筆直,聽見這話,眼裡不禁冷了又冷,「逐州一役,虜來的八千鄴齊百姓並未悉數帶回來,帶回來的那幾個,也都是些低階武將……」

    英歡利落地打斷他,瞇著眼睛道:「朕問的是那件事。」

    狄風面上終露難色,猶豫了半天才道:「陛下要的畫像確實難求,臣把京城內尚有口碑的畫師都尋來了,讓按著那幾個武將描述的來畫,可畫出來的幾張,竟無一相似……況且,臣自思量著,那些武將恐怕也並無機會見到鄴齊皇帝陛下真容,所說的大概也都是自己胡諏的……」

    英歡不禁皺了皺眉,「把畫好的幾張,拿來讓朕瞧瞧。」

    狄風低頭,「是。」

    英歡起身,慢慢在殿中走了幾步,「你先前在逐州軍前,可有見過他?」

    狄風望了她一眼,「並未得機會近看,兩軍對陣時只遠遠望過一眼,卻也不知將甲之下是否為他本人。」

    英歡臉朝他這邊一側,挑眉道:「怎樣?」

    狄風的眉頭擰了起來,沉思半晌,不語一言。

    當日……那人玄甲白纓,座下之馬通體遍黑,臂下銀槍熠熠生輝,縱是隔了千軍萬馬,也能覺出他於鄴齊陣中那攝人的威勢。

    他狄風識人,向來是以血性而斷。

    那個男人,說是血性萬丈,也毫不為過。

    真男子,當如是。

    只是此時此刻對著她,他卻開不了這口,說不得那男人的好話。

    狄風握了握拳,低聲道:「臣看不甚清,實難言斷。」

    英歡定定地望著他,隔了半晌,忽而一笑,「罷了,朕也不為難你了,你也莫要做出那難看的樣子來,好似誰奪了你的兵權一般。」

    狄風臉色和緩了些,看著她那笑容,心底裡不禁悠悠一顫。

    她轉身走過去,從案上翻出一箋紙,臉上神色微變,道:「職方司今日呈來的折報,那人遣使來邰涗了。」

    狄風心中大驚,面上之色也穩不住了,鄴齊國派使臣來?

    當真是天落紅雨了!

    兩國斷交已有好幾十年,莫論近十年來的處處為絆,但說剛剛結束的那一役,他便想不出為何鄴齊此時會派使臣來!

    英歡看了看他,輕笑一聲,「你可知他心中存了何意?」

    狄風皺眉,搖頭,「陛下莫非知道?」

    英歡眼簾一闔,冷冷一笑,「那人一世狠辣,唯愛民之心可稱道。你這回虜了他八千無辜百姓來,他斷不可忍!不信的話你且等著瞧罷,此番這使臣定是來要人的。」

    狄風略想了想,才抬眼問道:「陛下打算如何?」

    英歡將那箋紙在掌中揉碎,緊緊握在手裡,看著狄風,眼中亮了一亮,竟不答他這話,背了身子過去,道:「等人來了,再看。」

    …………

    大歷十年春,南岵兵犯鄴齊,未果,失逐州。鄴齊兵屯東江之岸,勢壓邰涗之境。

    三月初二,上以檢校靖遠大將軍狄風為水陸行營都部署,東進御之,意取逐州;二十二日,兩軍同失糧道,鄴齊押糧民夫凡八千人盡為狄風所擄;時二國不穆多年,罅生久已,待及陣前,鄴齊大軍鼓罵不堪入耳,狄風以糧道既斷、久峙不利,遂罷兵歸朝。

    四月初八,鄴齊遣使至遂陽,上命人迎勞於候館;翌日,奉見於九崇殿,賜宴諸臣將校。

    …………

    鄴齊國使臣抵京,英歡下旨,於九崇殿設宴款待。

    來者甚是年輕,姓古名欽,為鄴齊國三年前那一科的進士一甲第一名,而今官至五品,說是天資卓絕,頗受賀喜寵信,放在翰林院任差,又時常在崇勤殿給賀喜講書。

    宴席之間,宮伎奏樂起舞,文臣武將但列兩側,酒酣食足,竟無一絲兩國不穆之意。

    英歡於座上,不碰酒盅,亦不動銀筷,眼睛只打量著坐在下首右側的那個年輕男子。

    頭髮高高束起,一根木簪直通而過,一雙眼睛不大不小,卻是透著靈黠之光。

    舉手投足間頗有風範,席間言談不卑不亢,措辭得當,連邰涗朝中平日裡最梗古不堪的老臣也對他露出難得一見的微笑。

    英歡攏在宮袖中的手攥了又攥,緊了又緊。

    那男人身旁隨隨便便一個五品文臣便是此等風姿,休論別的名臣武將了!

    心裡面不甚舒坦,此等人才,若是能在邰涗,該是多好!

    正兀自想著,古欽便朝大殿鑾座之上望過來,眼中含笑,觸上她的目光,竟是躲也不躲。

    英歡斜眸瞰下,心頭有火竄起,此人當真膽大!

    ……那人傲骨其決,多年來視她為眼中釘,處處為絆絕不休;可她竟沒料到,連他御下之臣都能這般放肆。

    古欽看著她,眼亮神飛,半晌之後竟一低頭,口中笑了起來。

    身旁有人低聲暗點他,「古大人莫不是醉了?」

    古欽擺擺手,仍舊笑著,當著這殿上文武百僚面前,大聲道:「來之前未曾想過,邰涗皇帝陛下竟然生得如此國色!」

    這一句大不敬之言從他口中道出,殿上諸音瞬間皆弭,空留箏弦斷聲,在這大殿之上空悠悠地撞來撞去。

    他卻似無事人一般,自顧自地端起面前酒盅,一飲而盡,而後又輕笑:道:「諸位大人怎麼了?莫不是在下先前之言錯了?難道諸位不覺得,縱是天仙下凡,也難及陛下此容麼?」

    英歡聞言,臉色愈發黑了去,往日裡都道鄴齊皇帝賀喜好色無邊,眼下看來,這好色莫不是它鄴齊國男子的通性?

    殿上朝臣中早已有人坐不住,直直站起身,滿面漲紅,指著古欽便道:「休得出此狂言!古大人也不瞧瞧自己是在哪裡,怎的如此放肆!」

    古欽一不起身二不還嘴,看也不看那人,只微一挑眉,抬眼又衝英歡看去,笑道:「在下本就是個不拘小節的性子,況且,在下實非邰涗臣子,自是心中有話便直言了。此次自鄴齊而來,實是奉了我上旨意,想來贖先前被狄將軍擄至邰涗國內的八千平民百姓的。」

    他那口氣,真真是篤定萬分,言語間竟是勢在必得之意。

    狄風一張臉冰得滲骨,盯著古欽,心裡恨不得抽刀上前,將那狂妄男子於殿上斬成兩半。

    英歡環視一圈殿上眾人,目光鎖住古欽,面色未惱,長睫淡淡一落,竟是笑著道:「贖金多少?」

    此一笑,堪比殿中金花,驀地晃亮了古欽的眼睛。

    他登時起身,上前兩步,立於御座之下,笑道:「在下此次前來,攜了白銀十萬兩,錦帛五萬匹,陛下以為如何?」

    英歡望著他,眼簾輕動,紅唇微顫,端的是一副嬌人之色,輕聲慢吐二字:「……不夠。」

    古欽看著她那神色,竟一時間怔了神,直等身後有臣僚低咳,才乍然回過神來,慌忙道:「敢問陛下想要何物?」

    英歡輕輕一晃宮袖,掩唇而笑,道:「朕喜好什麼,怕是鄴齊國內人人皆知罷?」

    古欽愣了愣,遲疑了一瞬,「陛下的意思……」

    英歡眼中顏色暗了一方,碎火迸濺,面上卻仍然展笑,開口道:「朕……好男色。」

    古欽萬萬沒有想到,在這文臣武將盡列於前的大殿之上,她竟能口出如此大逆之言,一時間竟找不出話來應對。

    身後已有人在笑,他猛一驚神,這才恍然,不禁抬頭,復又對上英歡的目光,心中略有憤憤之意,才知她是故意叫他難堪。

    他微一握拳,揚起下巴道:「陛下既言,實也不難,但等在下返朝稟過我上,於國中選百十個一等一的美男子,送至陛下面前便可。」

    英歡放下袖子,臉上笑意漸消,眸中透寒,「若想贖人,可以。只不過,朕想要你鄴齊國中最俊的男子。」

    古欽不禁又愣住,她……

    還未等他想透,便見英歡唰地起身,一襲紅底金案冕服耀亮了殿前眾人。

    她抬手,氣勢迫人,將案上酒盅舉起,猛地一傾,盅中瓊液驟然潑灑下來,濺至他腳下,酒漬沾了一袍子。

    古欽猶在怔愣,耳邊已響起她在上萬般深冷的聲音:「回去告訴賀喜,倘是他肯來做朕的男寵,朕便把那八千百姓送還給他!」

    一字一言,擲地有聲,震得這殿上人人都僵了。

    英歡看著面前古欽臉上色澤萬變,唇側一勾,眼角一挑,心間一笑。

    當日那男人於兩軍陣前道她荒淫無度,令她蒙辱於邰涗禁軍之中,今日她便將那羞辱,百倍奉還與他!

    但看這古欽回去後,他會做何想法!

    歡喜二

    空空蕩蕩的大殿上,徒留了那最後一句話的回音。

    殿外有疾風掃過,擦得那黑漆殿門刺耳一聲響。

    大殿之上,御座之下,文臣武將滿殿而立,卻無一人有言,週遭靜得有如夜裡無人之時一般。

    人人面上神色均是詭異萬分,數雙眼睛都盯著於殿中伏低而叩的古欽,不發一辭。

    古欽額角滲汗,頭低著,不敢抬眼看前方御座上的男人。

    賀喜褐眸微闔又開,面色漠然,低聲衝他道:「再說一遍。」

    古欽嘴巴張開,囁喏了半天,卻說不出半字,額上之汗卻湧得愈發凶了。

    賀喜望著他,眼角微皺,大掌緊拊於座旁,聲音漸寒,又道:「朕讓你,再說一遍。」

    語氣一霎間便變得陡刃剛硬。

    古欽深吸一口氣,撐於殿磚上的雙手略微在抖,小聲道:「邰涗皇帝陛下有言,倘是陛下肯去做她的男寵,她便將那八千百姓悉數遣回鄴齊境內,否則,任是千萬贖金亦別想。」

    鄴齊時已入夏,外面天氣雖尚未熱起來,可這殿內卻是悶悶的。

    往日早朝下了便是一身大汗的朝臣們,今日此時卻覺週遭陣陣冷風掃過,心都跟著抖。

    賀喜的手握著御座旁的鈿金扶手,身子僵在那裡,臉上神情未變,目光掃至座下,將臣子們一個個看過去。

    古欽朝服背後早已濕透,此時聽不見他開口,慌忙中又以額叩地,緊聲道:「……微臣辦事不力,此次辱沒了鄴齊國風,請陛下降罪。」

    賀喜望他半晌,眸中黯光遽湧,薄唇輕開,道:「朕還記得三年前,你於進士科殿試上,公然於卷中指摘朝政之誤,而後彌英殿唱名時,你見了朕,脊背挺得筆直,一張口便是為民為國為天下之大計,雖是極稚,可那風骨和膽色,卻是令朕十分賞識的。而今才過了三年,你便成了現下這副樣子!不過是那女人的一句話,便使你心驚至此?當真令朕失望!」

    古欽跪在地上,聽著賀喜這厲聲之言,心裡萬般不是滋味,不禁咬牙道:「臣也不知自己當日是怎麼了……對著她,一時間竟什麼話都說不出來。現下回想起來,臣自己都覺得沒臉再見人。」

    賀喜冷眸淡撇,抬手一揮袖,「行了,總跪著像什麼話!」

    古欽這才慢慢起身,平日裡神采飛揚的神色,此時早已不見蹤影,一身虛汗,驚魂未定。

    一眾文臣們見古欽起身,心裡才悄悄鬆了口氣,以為此事將終……

    誰料賀喜忽然又道,「說說她。」

    古欽的額上又冒出細汗,說說她?

    眼睛不由一閉,腦中又想起在邰涗九崇殿上的那個人。

    那張面龐那雙眼,那個聲音那張唇。

    那撼人心魄的氣勢,那笑裡藏刀的心機。

    那個女人,他要如何形容?

    古欽手在袖中死死捏在一起,半晌才憋出一句來,「她……極美。」

    賀喜身子向前傾了少許,眸子半瞇,「怎講?」

    古欽垂首,徒愣良久,再說不出一字。

    賀喜望著他,長指輕敲御案之沿,不緊不慢道:「朝中人人都道,古欽古大人的畫在士大夫中堪稱一絕,你若是說不出來,那便畫出來,如何?」

    古欽背後的冷汗越冒越多,「陛下,此事臣實難為也。臣……筆力不足,畫功尚淺,單是她那一雙眼眸,臣就畫不出來。」

    她的眼眸?

    賀喜眉峰一挑,眸中驟亮,「她的眼睛,可是藍黑色交的?」

    古欽微怔,隨即點頭道:「藍中泛黑,黑中帶藍……臣以前從未見過那種色澤。」

    賀喜唇側劃過一抹冷笑,「原來是被美人迷了心魄。」

    此言一出,古欽的臉忽地微微發紅,他……當日確是如此。

    看見古欽那神色,賀喜心底一汪靜水,忽地湧蕩起來,那女人,莫非真的色若天仙?

    突然間便覺煩躁起來,他望著底下眾人,橫眸低聲道:「若都無事再奏,便退了罷。」

    未及朝臣們行大禮,古欽慌忙上前,從袖中摸出一折紙,稟道:「陛下,此物為邰涗皇帝陛下令臣呈至御前的。」

    賀喜側目看了一眼身旁小內監,那小內監會意,趨步下去,從古欽手中接了那折紙,恭恭敬敬地拿過來呈給他。

    賀喜垂眼,見那紙上暗紋密湧,疊合處澆了密泥,不由伸指輕撥,那紙便展開來了。

    一眼看過去,不過十九個字,卻讓他胸口瞬間緊窒。

    一字不發,不待殿中百臣叩行大禮,便起身往殿後行去。

    那小內監一路跟在他後面,心裡更是七上八下,深怕他正在怒頭上,遷罪於他們這些宮人。

    賀喜握著那紙的手漸漸攥緊,臉色越來越冷,行不及百步,足下突然一停,再也不動。

    就這麼立在殿廊間,緩緩將那紙揉進掌中,待將其擠壓至不成形後,他才抿了抿唇,轉身出了殿門。

    荒為何荒,淫為何淫,荒淫之人道荒淫,可悲可笑。

    力透紙背的十九個字,筆鋒張揚跋扈,字字似刃。

    他想不到,那女人竟能寫出這種字來。

    如此露骨的諷言,是想報復他,還是想要羞辱他?

    ·

    殿外有桃花香氣一路飄來,艷已艷了二月有餘,也該謝了罷。

    賀喜走著,手中的那折紙越握越燙,到最後,連掌心都似要被它燃著了。

    心中不由又是一緊。

    十年間,他在變,她也在變。

    不停地揣測,不停地打探,可這十年過去了,他腦中仍是拼不出她的模樣來。

    究竟是什麼樣的女人,才能又美又威嚴,又毒又嬌弱,讓邰涗朝中上下心悅誠服?

    他不能想,也想不出,越想,心裡只是越煩悶。

    花園另一頭有女子輕笑聲飄來,音似游絲,若有若無,忽而令他回過神,轉身看著內監,皺眉問道:「是哪個此時在這兒?」

    小內監凝眉一想,旋即稟道:「應是陛下前不久從逐州帶回來的喬姑娘,她是被安置在這附近的。」

    賀喜嘴角一撇,這才想起那女人。

    那日從逐州一路將她帶回來,隨手往宮內一擱,便拋置腦後了。

    若非此時這小內監提起,他早已忘了,宮裡還留著這麼個女人。

    賀喜抬腳欲走,身後恰又傳來一聲女子輕笑,他腦中忽然閃過那雙眼睛……不由止了步子。

    不再朝前走,而是轉身往那花園小徑上走去。

    那小內監也是服侍了賀喜多年的人,心思玲瓏,自是知道他這是要做什麼,忙急急地從一側先彎過去,把那邊幾個候著的宮女都招呼走了。

    賀喜負手,慢慢走過去,撥開倒垂柳枝,一望便見花間一身素色宮裝的喬妹。

    他站定了不動,陽光從頭頂漸灑漸落,略微刺眼,不由一瞇眸,然後便見她輕輕轉過身來,目光晃了下,便對上了他的眼。

    賀喜心裡悶哼一聲,原來先前記得真不是錯的,那雙眼……

    喬妹一見是他,倒像是受驚了的小獸一般,身子一顫,臉上微微泛紅,手忙腳亂地行禮道:「陛下。」

    她這一開口,驀地擾了他先前的心思,叫他心裡又躁了起來。

    賀喜看著她,不由自主走上前去,一把捏住她的下巴,用力抬起她的頭,冷笑道:「你們西邊的女子,倒都懂得撩撥男人的心思。」

    喬妹被他捏得生疼,卻不敢反抗,只是小聲泣道:「陛下……」

    那聲音,且柔且軟,似水中蓮葉,一掃,便掃得他身上起了火。

    賀喜將她扯過來,冷眼望著她那雙黑中泛藍的眸子,手朝下一探,猛地拉起她的襦裙,又撕了她的褻褲。

    喬妹顫抖著,大眼裡有水花在晃,急得聲音都變了調,「陛下……陛下,還在花園裡……」

    賀喜手上動作不停,口中依舊冷笑道:「便是在花園裡,又如何?」

    大掌握住她的臀,將她的腰往自己這邊送,撩起的袍子,褪去的長裙,掩了一地的落花,碎香拂面,只聞得她喉頭輕吟,只見得那藍眸罩霧……

    賀喜緩慢地動,一點一點磨著她,眸子生寒,盯著她,目光久久不移。

    手從她腰間移上來,撫上她的臉,沿著她的眼睛,輕輕地劃著。

    這眼,這眸……心裡不由一震。

    他閉了閉眼睛,一把推開她,臉上之色愈冷,望她一眼,甩了袍子便走。

    喬妹渾身發軟,身上衣不蔽體,望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眼眶無聲地紅了起來。

    ·

    外面十丈遠處,早有人替他圍了闈帳,小內監一見他這麼快便出來了,臉上難掩驚訝之色,卻還是急忙讓人撤了帳子。

    賀喜一邊理身上的衣袍,一邊快步走,就聽那小內監在他身後道:「陛下,尚書省的幾位大人和工部的吳大人已然來了,正在東殿候著。」

    他步子更快,挑眉問道:「怎麼不早說?」

    小內監撓撓頭,哪裡能得機會說?

    這便一路往東殿行去,進得殿內,他眸光逡掃眾人,邊往上座走邊道:「事情都議好了?」

    工部侍郎吳令上前道:「陛下,臣等議了幾日,仍是拿不定主意。延宮選祉何郡,還須陛下定奪。」

    賀喜撩袍坐下,雙手撐膝,「圖呈上來。」

    兩旁立即有人鋪過一張圖至案上,供他參看。

    吳令又上前兩步,抬手,在那圖上輕點幾處,「陛下,臣等以為津州,臨州,義驊三地,都是好地方。」

    賀喜一處處查看過去,最後,眸子盯著圖中一處不動,長指一點,輕敲兩下,道:「朕,想讓你們修在此處。」

    吳令看了一眼,眉頭不禁一皺,「陛下,開寧位在東江之岸,同邰涗之境不過百里,若將延宮修在開寧,臣怕……」

    賀喜抬眼,面冷人僵,挑眉不語。

    眾人見他面色不善,想來他心中自有思量,不禁紛紛噤聲,不再言諫,點頭應了下來。

    賀喜展了展肩,起身,又低頭望了一眼那圖,薄唇略彎,笑意滲寒。

    ※※※

    景歡殿內,幾個宮人立在一側,整齊地站成一排,垂著頭,每人手中均舉著一幅畫。

    畫中男子,或濃眉大眼,或尖嘴猴腮,或鼠目長鬢,或纖唇高額。

    唯一相似的,便是那些畫中的男子,均是寬肩長臂,氣勢迫人。

    英歡慢慢地踱著,眼睛盯著那些畫,反覆看了好幾遍,才回頭轉身,望向身後幾步遠處的狄風,涼涼一笑,道:「這便是那些人畫的賀喜了?」

    狄風微僵,開口稟道:「臣先前有言,那些低階武將們平日裡並無機會到親睹聖容……」

    英歡抬袖揚手,殿中宮人們見了,忙將畫收了,依次退下。

    她眼中含笑,問狄風道:「依你看來,哪張更像?」

    狄風默然片刻,才道:「臣只遠瞥過他一眼,實也不知……只不過,這畫中之人容貌雖是相差甚大,可那朗朗身形,卻是極像。」

    英歡晗首,垂眸片刻,側身喚了個小宮女來,吩咐道:「去把今日御膳房送來的幾樣果子拿來。」又對著狄風道:「坐罷。」

    狄風身子不動,直待英歡去了案側坐下後,他才尋了殿側的一張無背木椅坐下,背脊仍是挺得筆直,雙手擱在膝上。

    英歡翻著面前案上的折子,硃筆悠悠而落,宮袖垂落,雪腕微抖,口中又問道:「逐州一役,鄴齊軍容如何?」

    狄風放在膝上的手微微一動,挑眉道:「甚肅。上至將帥,下至兵士,人人不戰而威。傳言赴逐州的馬步軍還不是鄴齊禁軍中最強的,倘是換了鄴齊精銳之師,恐怕還會更厲害。」

    英歡手中硃筆顫了一下,抬眼道:「若是拿你的風聖軍去比,又如何?」

    狄風垂眼,想了半晌,「臣不知。」

    英歡聽了這話,嘴角一硬,臉色也跟著變了,丟了手中的筆至案上,抿唇不語。

    狄風之言,必定出自肺腑。

    以他那沙場常勝的傲然性子,和他手下那驍勇善戰的風聖軍,且不敢說比鄴齊禁軍強……如此看來,那人的實力,竟比她先前所推,還要強。

    心裡不禁略泛恨意,想她十年來整軍肅營,自以為邰涗軍力早已無人可及,誰料逐州一役,竟明明白白地讓她知曉,邰涗在變,鄴齊更在變。

    狄風望著臉色陰沉的英歡,心裡明白她此時的心思,便閉了嘴,不再說話。

    小宮女適時而來,捧了個紅漆木食盒,緩步而行,至狄風身邊才止,恭恭敬敬地將食盒裡的幾盤精緻果子拿出來,擺在他身邊的案几上。

    英歡瞧見,神色稍和緩了些,淺笑道:「御膳房才做的,朕吃著覺得味道還好,你嘗嘗看。」

    狄風垂目,膝上雙手握了握,又展開,「謝陛下。」

    英歡勾唇而笑,「幾盤果子罷了,哪裡那麼多禮數。」

    狄風不語,自去取了塊青梅糕,一張口,盡數含下,咀嚼了幾下,眉頭便皺了起來。

    那邊英歡早已笑了起來,「那梅糕甚酸,哪裡有你這種吃法……還真是男兒本性,連吃果子都要一口一個。」

    狄風口中本來滿滿不是滋味,可瞧著英歡那霎比艷陽的笑容,那酸味便一瞬而逝,再也尋不著影兒了。

    他胸口發悶,聽著她說話,卻不知如何來答。

    英歡看了他兩眼,又重新拾了筆蘸了墨,去批那奏折,口中似是不經意一般地道:「你今年已三十了罷,為何總不娶妻?」

    狄風腦中轟地一炸,抬頭看她,「臣……臣心不在此。」

    英歡不看他,笑了笑,又道:「你以沙場為家,已近十二年了。怎麼說,也是時候成家了。若是看上了哪家的女兒,儘管來同朕提,朕不論她是王公之女,還是青樓花魁,只要你開口,那便是大將軍夫人。」

    狄風手腳僵硬,身子竟是一動不能動,口竟是張也張不開。

    英歡望著他這模樣,眸中之光一黯,不再多言。

    她又怎會不知這十年來他存的是什麼心思。

    十年前,他為報先皇知遇之恩,手握重兵而不忍亂,佐她登基為帝;十年間,他為了她南征北伐,生生死死數十次,哪一回不是從刀尖上滾著活下來的?

    十年,一個男人能有幾個十年,好這樣揮霍?

    她平日裡便是再冷再狠,又怎能忍心讓他這般陪著她,十年復十年?

    僵怔之時,殿門被人輕叩,有宮人來稟:「陛下,沈大人來了。」

    英歡這才回神,「快宣。」

    不多時,便進來一個輕衫男子,皓齒星眸,身形瘦削,行止間儒雅之氣欲抑卻揚。

    來者姓沈,雙名無塵,是英歡初即位那年的新科狀元。

    詩賦俱佳,策論更絕,胸懷經國濟世之念,於那一年的一甲進士中,堪稱耀天奇葩。

    十年來從最初的大理評事,一步步走至現在的工部尚書,政績斐然,朝野皆服。

    都道邰涗,內有沈而外有狄,說的便是沈無塵與狄風二人。

    一文采卓然,一戰功赫赫;

    一生性風流笑看天下,一冷漠寡言厲征沙場。

    本是性子大不相似的兩個人,卻偏偏私交極好,又同在英歡身邊十餘年,端的是天下人口中的一對英材。

    此時沈無塵進殿站穩,滿面笑意,朝英歡斂袖行禮,「陛下。」

    英歡也笑,「才剛回來,就急著進宮來了?坐。」

    狄風見了他,先前黑著的臉猛地一亮,起身笑道:「沈大人。」

    沈無塵面上笑意愈盛,「狄將軍,沒想到竟在這兒遇上了。」

    狄風將身旁案上果子推到他那邊,「此次奉旨視江,三月未見,可還好?」

    沈無塵摸摸鼻子,望了英歡一眼,見她無甚反應,只是盯著他二人看,才笑道:「陛下尚未問話,你倒審起我來了。我好不好暫且不提,聽聞狄大將軍在逐州竟被人劫了糧道?這可真是讓我百思不得其解……」

    狄風的臉登時又黑了,「休要再提這個。」

    英歡放下手中折子,雙手一攏,縮進宮袖中,對沈無塵道:「你先前呈上來的折子朕已閱了,雖說江防甚好,可一想到前一年東江大澇,朕便放心不下。思來想去,還是當去親眼看看。」

    沈無塵聞言一怔,「陛下若是欲赴東堤巡幸,只怕朝中眾臣不依。杵州未修行宮,此時若去,恐怕諸事不宜……」

    英歡纖眉揚起,打斷他道:「顯德三年時,先帝也曾親赴杵州視江,以表恩懷,為何朕如今反倒去不得?杵州雖無行宮,但當年先帝留下來的南宅應當尚好。」

    沈無塵聞得先帝二字,一時喉梗,無言以駁,半晌後臉上笑意漸消,眸間凝重,低聲道:「陛下,臣此次赴杵州視江,發現一事。」

    英歡看著他,「說。」

    沈無塵眉頭微皺,「江那邊……似是在修行宮。」

    英歡聞言,整個人不由一僵,對上他的目光,左右不置信。

    沈無塵輕歎,隨後點頭,「臣斷不敢欺君。」

    英歡一擺手,蹙眉道:「怎麼可能?倘是真的,為何朝中未聞東面有報?」

    沈無塵低眼,「陛下,但等底下諸路各州府報將上來,早已遲了。臣身在工部,那邊有何舉動,自是一眼便明白了。」

    英歡心裡一涼,真是在修行宮?且是在江那邊?

    不禁一咬牙,那人此次又在動何心思?

    她回身,敞袖微甩,盯著沈狄二人,一字一句道:「便等此次東江視堤,朕親眼去看!」

    …………

    大歷十年夏七月,上欲幸東堤,著中書門下二省老臣廖峻、姚越暫理朝政,旨令工部尚書沈無塵、檢校靖遠大將軍狄風伴駕,隨幸典章有司均從祖制。

    朝中眾臣數諫,以杵州臨境、自太祖至今未有修行宮者、邰涗鄴齊二國不穆,望上緩圖巡堤一事,上怒而駁之。

    七月十九日,上次杵州,駐蹕城南舊宅,夜宴隨幸官員於知州府北衙。

    十八日,幸東堤,服冠冕,有司引上就階,西面拜受已,乃祈福犒天,巡堤視江。

    是日禮畢,上遣儀從執仗歸衙,自回城南便宅,著沈狄二人伴駕,微服訪杵州之坊肆街行。

    …………

    自東堤下來,換去冠服再出行時,日已西下,金輪傍山,只留殘暈。

    杵州內城,一片繁華盛景,週遭街市人聲鼎沸,竟比白日裡還要熱鬧。

    英歡微服出行,只要了輛二輪馬車,可走在市井之間,仍是惹人眼目;沈狄二人均換了常服,騎馬隨行。

    英歡坐於車中,車窗內錦簾輕掀,隔著外面的紗簾,一路打量這杵州內城街肆之景,就見坊巷院落縱橫萬數,各式街店零零總總,莫知紀極。

    她以前只知杵州為邰涗邊境重鎮,卻沒想到竟能繁華至此,不由來了興致,將馬車叫停,下車自行。

    狄風與沈無塵二人忙下馬,著人將馬車並駿馬牽去前面巷後,而後伴英歡在街上隨意逛逛。

    沈無塵先前奉旨視江時來過杵州,自是對城內風物稍熟一些,一路跟在英歡身側,她若有疑惑之處,便低聲低語地替她答之。

    路兩側行人諸多,狄風滿面剎色,護著英歡,身後遠處人群中亦是藏了幾名從京中隨幸至此的大內侍衛。

    前面街角一過,便見街景又是不同,酒樓食店、都市錢陌、諸色雜賣映目而來,沿街各色街店也比先前所見大了不少,門面一家比著一家華麗。

    英歡立在街頭,饒有興趣地四下打量一番,隨後問沈無塵道:「這裡可是有什麼來頭?」

    沈無塵輕笑道:「此處便是寺東門街,杵州城內再無比這更繁華的地界了。」

    英歡微微揚唇,指了指這些街店,「你先前可有逛過?」

    沈無塵搖頭,訕笑道:「臣先前奉旨辦差,哪裡能得機會逛這些店舖。」

    英歡笑了起來,「那正好,今日陪朕一道看看。」說罷左右看看,便挑了家其間最大的店面,往內行去。

    幾人入得店內,還未站穩,便有滿面堆笑的夥計來迎了。

    那人打量了一番英歡,又看看她身後的沈狄二人,見幾人身上衣物雖色澤素雅,可那料子卻是上品,不由笑得更歡,「幾位貴人今日來,是想要些什麼?」

    沈無塵笑道:「先隨意看看,若有中意的,自會叫你。」

    那夥計一聽沈無塵開口,臉上笑容愈大,「聽公子口音,倒像是京城來的?」

    沈無塵見他伶俐,也便笑著點了點頭,「小哥兒倒是好耳力。」

    那夥計眼睛一亮,忙道:「幾位當真是來對地方了,咱家店中奇貨甚多,杵州城中別的店舖根本比不得。公子既是自京中而來,小的倒可以給公子薦些物什,可都是在京城也買不到的。」

    英歡聞言,不禁挑眉,上前開口道:「京城各地商家都有,又怎會買不到杵州的東西。」

    夥計面露得意之色,「這位夫人可就有所不知了,」他上前,笑容略帶神秘之色,「咱家店中,有江對面的東西!」

    江對面?

    英歡臉色一僵,想也未想便問了出來:「鄴齊?」

    那夥計看不出她面色有變,仍是得意道:「夫人沒想到罷?」隨即轉身往店中一角走去,邊走邊道:「幾位貴人來這邊看看便知。」

    沈無塵與狄風二人聞言亦是生生愣住——

    邰涗與鄴齊未通市易,這杵州城內的店舖怎會有鄴齊的東西賣?

    英歡皺著眉跟上去,就見那角落裡立著一隻精緻小櫃,櫃中擺了幾斟茶葉,其中一種,色碧針卷,葉披銀毫,以前倒是從未見過。

    夥計見英歡正望著那茶,便過來笑著對她道:「這便是大名鼎鼎的蒙頂甘露,在鄴齊可是年年上貢給天家的東西!在杵州可就咱家店中才有,而且就只這二兩,別的地方都瞧不見的!」

    英歡面色冷冷,抬眼看那夥計,「這鄴齊的茶葉是如何到得你店中的?」

    夥計見她語氣煞有威勢,不禁一怔,下意識地答道:「近兩年官府管得不嚴,江兩岸的生意人常常互相走動,只要是正經在太府寺備過底的商家,官府都肯給批文……」

    英歡越聽臉越黑,手在袖中攥起,嘴抿得死死的。

    當真是天高皇帝遠,這杵州城內竟有此事!簡直是目無王法,罔顧天聽!

    身後沈無塵見狀不對,忙上前來,打斷那夥計,道:「就這二兩茶葉,我們買了。」說罷,伸手就去掏銀子,只想趕緊付了錢走人,免得英歡於此處龍顏大怒,徒生變故。

    可他這銀子還未掏出來,身後便擠過來一個男子,那男子身著布袍,滿頭大汗,指著那茶葉便急聲道:「這位公子,那茶葉,讓給我可好?」

    沈無塵還未反應過來,狄風便已冷冷開口:「不好,這是我家夫人看上的,怎麼你一句話便要我們讓給你?」

    英歡聽到身後之言,皺眉轉身,朝這男子望過來。

    那男子擦了把汗,又道:「實不相瞞,我家主子只喝這一種茶,我也是尋了好幾家店舖才看見這家有的。我說這位公子,我出高價,你就讓給我吧!」

    那男子口音不似本地人,言談舉止又頗顯霸道,頓時讓沈無塵皺了眉頭。

    英歡走近幾步,冷笑一聲,「高價?怎麼個高法?」

    那男子瞥一眼英歡,神情有一瞬怔愣,隨即馬上接口道:「我出一百兩!」

    沈無塵和狄風同時一愣,一百兩?一百兩在邰涗境內,足夠一戶普通民家好生過上一整年了!

    那男子見幾人不開口,以為是他這價錢甚低,不禁又急道:「五百兩,我出五百兩!」

    沈狄二人面面相覷,心裡不由都琢磨起來,那男子口中的主子是個什麼人物,這杵州城內,還有這等豪富?

    英歡本就在氣頭上,也不是真想要這茶葉,見這男子如此急迫,便側過臉,道:「既是這般急著不顧價錢地求,想來也是有什麼要緊之事,便讓給你了。」說罷,便往店外走去。

    那男子聞言大喜,顧不得與英歡多言,立馬便與店中夥計去取那茶葉。

    沈無塵與狄風見狀,亦是無話,忙跟著英歡,往外面走去。

    可還未出店門,身後就傳來那男子的大笑聲:「多謝這位夫人了!敢問是哪家府上的?將來若有機會,在下一定去拜謝……」

    英歡步子不停,亦不回頭,臉色僵冷,直直出了那店門。

    夜裡城中雖是熱鬧,卻是驟冷。

    英歡吐一口濁氣出來,迎著那冷風,定了定心神,才回身看向沈無塵:「這個孟新膽子也太大了!朕念在他多年政績斐然,才委他以杵州知州一職,何曾想到這背地裡竟然與鄴齊私通市易!」

    沈無塵面色亦是不善,皺眉想了想,才道:「陛下先息怒,今日只是聽了那夥計一家之言,雖是杵州官衙治市不嚴,卻也不能肯定就是孟新授意所為,許是他下面的人背著他做的也說不定。再說了,那店舖裡的鄴齊貨物也是私藏著賣的,若是下面人刻意隱瞞,料想孟新也不能知道。」

    英歡抿抿唇,氣仍是未消,「待回京之後,將此事報諸有司,給朕好好查查!若是那孟新所為,朕將他九族全誅!」

    狄風望了沈無塵一眼,心中低歎一聲,隨即上前道:「陛下,天冷了,早些回去罷。若想再看,明日再出來一次也行。」

    英歡看他一眼,嘴角一垂,點了點頭。

    四周街市仍是熱鬧非凡,可看在眼中,卻沒了先前那種雀躍之情,心中只是煩悶不堪。

    杵州與江對面的開寧私通市易……此事若是讓那人知曉,他會是何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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