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皇萬歲萬萬歲 正文 章四十七 心(中)
    夜色如墨,東宮外的長道上有人快步急行。

    離殿門不遠處傳來一聲清脆的震鞭之聲,一人一馬逆著宮燈之光,倏然而至。

    勁峭的身形微動,弓劍長影輕晃,翻身欲下。

    長道上急急在走的人看清,趕忙叫道:「殿下!」然後便小步跑了過去,「殿下去了哪裡,讓小的好找!」

    神衛軍至麾校尉狄念今日奉旨入宮謁上,太子日落時分與其共赴殿前司校場習閱弓劍,天初黑時狄念謝辭出宮,而太子卻沒直回東宮,東宮一眾屬吏們皆不知他去了哪裡。

    人在馬上一斜,看清來者面上焦急神色,不由又坐正回鞍,皺眉道:「何事如此慌張?」

    小黃門道:「半個時辰前沈太傅府上來人至宮門傳報殿下,說是門下省左司諫孟大人出事兒了。」

    身後殿前懸著的宮燈亮目刺眼,他逆著那光,五官模糊不清,僅留一臉寒朦夜色,許久才慢慢道:「孟廷輝人可安好?」

    未問為何是沈無塵府上之人來報,也未問這皇城地界是出了什麼事能讓沈府不顧避嫌而深夜來報,只是問——她人是不是還好。

    小黃門拾袖一擦汗,聲音輕下來:「沈府來人只說了大概,小的也急著沒細問孟大人情形,就趕忙來尋殿下了。只是看沈府那人神色尚安,想來孟大人並無大礙。」

    他聽清,直身催馬上前,聲音隱隱透寒:「是因何事?」說著,右手已探去取了本已收起的馬鞭,屈指攥起。

    人轉馬動。側臉微現。那宮燈暈光斜撲過來。映亮了他地半張臉。平靜無驚。甚是冷峻。

    小黃門似是有些開口難言。躑躅了片刻才上前。踮腳湊高了些。待他傾身而下。才在他耳邊低聲飛快地說了幾句。

    最後一字尾音未落。空中便響起一聲令人膽寒地震鞭之音。下一瞬黑駿已如利箭一般衝了出去。長鬃一抖劃過夜色。徒留一地月光清輝。

    男子低沉狠戾地斥馬之聲自前方傳來。小黃門渾身一抖。連忙回身往禁中外地皇城司走去。

    過橫門。馬兒四蹄狂尥震地。鞭催愈急。宣德樓前宮門處地守衛躲閃不及。險些被這一人一馬掀翻在地。

    長長御街一路冷清。鐵蹄踏地聲愈發凜人。疾馳之影一刻不停。直直衝過宮城北闕門。直往城東沈府奔去。

    夜裡寒露凝了眉梢,涼意層層滲下去,心頭滿是霜色。

    一路而去腦中只有她那雙清湛無雜的眼。

    馬兒急行,腰間冷劍嗡嗡在顫,韁攥愈緊,鞭震愈急,恨不能下一瞬便可以看見她。

    沈府高楣在前,一院皆亮,門外小廝看見他馭馬馳來,忙上前接駕,又有人入府去稟。

    他不顧勒韁,馬兒仍未減停時人便已縱身躍下,橫踏幾步進了沈府,開口問人時語氣卻是異常平靜:「人在哪裡?」

    小廝答:「在大小姐屋子裡。」

    他走得飛快,冷不防一人從廊前拐角處急急走出,撞到了一起。

    「殿下?」那人語氣又驚又急,聲音頗為熟悉。

    他眸光直掃過去,見是狄念,臉色微變,「你怎麼在此處?」

    狄念側身讓路,同他一道往裡面走,口中道:「非三五句能言,殿下還是先去看看孟大人罷。」

    深宅內廊回道轉,他卻走得極為熟路,大步之下未幾便到了沈知禮閨院外,就見沈知禮抱膝坐在一旁廊下,臉色頗暗。

    她看見二人,馬上站起身來,「殿下。」又看了看狄念,沒多說話。

    狄念停在外面不進。

    他走了兩步,卻在門口頓住,伸手緩緩解了腰間掛劍,回身交給狄念,目光探向沈知禮,「……人可安好?」

    沈知禮臉色愈發黑了些,眼中皆是怒氣,半晌才道:「還算安好。」

    他這才又望向狄念,「怎會被送來沈府上?」

    狄念挑眉,一副理所應當的神情:「臣出手救人時未考慮那麼多,當時那情形,總不能送孟大人回女官公捨罷?」

    他未語,才知果真是狄念救了她,可卻不願在此時多詢詳況,只是慢慢地抬手推門,走了進去。

    屋子裡面甚是暖和,長長的香帳自上垂下,逶迤在地,輕飄飄的梅瓣紋樣,柔美至極,卻顯淒清。

    他站在門口,半晌未動,只是望著床上之人。

    隔著紗帳看不太清,只見那纖瘦的身形被掩在薄被下,下巴尖摩挲著軟綢,聽見聲音後,略有不安地動了一動。

    隨後那雙眼便睜了開來,直直望向他。

    他反手合門,向裡面走過去,臉上漠不動色,可目光卻始終沒有從她身上挪開。

    孟廷輝看著他一路走到床邊,臉色亦是淡然,手從被子裡抽出來,去掀帳子,「殿下。」

    聲音輕到不能再輕。

    他仍是不言語,替她將紗帳撩起來,掛上床頭兩邊垂鉤,緩緩撩袍,坐在了床邊。

    她眼底洞亮,神色異常安然,又開口:「殿下忘了,君臣有別。」說著,便撐身而起,可才動了兩下,手就被他驀然壓住。

    「沒忘。」他道,語氣寒涼。

    她低眼看了看他覆在她手上的大掌,胳膊忽然微微發顫,抬眼看去,就觸上他那辨不明道不清的目光。

    他盯著她,異色瞳底有火淺淺流過,怒氣橫湧,又攙雜著不忍憐惜。

    她身上穿著沈知禮的衣裙,露在外面的脖頸上有刺眼的淤青痕跡,顯是被人用力抓勒過;她的長髮被高高束起,右耳根處紅腫著,上過藥,可卻仍有血絲滲出。

    她似是不知痛一般,看著他的雙眼仍是清湛如常,微微揚唇,對他道:「臣無大礙,只是殿下讓人帶給臣的那個梅紅木匣兒被弄丟了,臣還沒來得及嘗嘗那些小食……」

    話未說完,她便被他猛地擁入懷中。

    她微喘,心中驀起驚瀾,下意識推拒,手剛抵上他胸前,身子便被他緊緊地一箍,再也動不得一寸。

    他滾燙的唇息貼在她耳旁:「孟廷輝。」

    她忽然淚湧。

    可卻抑住不出聲,眼一垂,淚珠兒無聲地落在他肩頭。

    手抵之處正是他的左胸,暖熱,他的心跳沉穩有力,一下下敲擊著她的掌心。

    他抱著她,不鬆手。

    就如十多年前的那一個雨夜,她渾身上下都在抖,蜷縮在他懷中不語不動,過了許久許久,終是怯泣出聲。

    他聽見她抽噎,不由稍稍放開她一些,手移上去捧住她腦後,將她的頭按在自己胸前。

    長指穿過密束長髮,觸上她腦側被撞後高高鼓起的一個腫塊。

    她悶哼,肩頸一顫,顯然是痛極。

    他馬上放開手,側眸就見她耳後血絲臉上紅印,一剎間心火又竄,燒得他整個胸腔都火辣辣的疼,五臟六肺被層層燎過,血肉模糊。

    多年來被道無情寡慾,似是今日方知,心長在身上,心是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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