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之槍 真·霸王篇 第三章 離叛
    對於一個混亂的時代來說,和平,彷彿是一件不合法和不可提及的事。那麼,那些面對戰亂,祈求平息衝突紛爭,猶如螳臂擋車的和平愛好者又該怎麼做呢?

    振臂高呼?和平請願?似乎,無論是哪一樣,都只存在於志士們的想像中。在這個動亂不安的緊張時刻,任何的不和諧之音,都會被視作利敵行為而加以嚴厲懲罰。

    甚至一丁點騷亂的火苗,都會被敏感過頭的統治者視為足以燎原的星火,而施以雷霆手段暴壓下去。即使是勝利的喜悅,也無法沖淡這繃緊的氣氛。

    萊卡的確被打敗了,但依然大量陳兵邊界的希曼和謝爾斯達呢?誰也無法知道,新一輪戰爭,是否會在下一秒鐘爆發。

    也沒有誰敢保證,在下一個月,利卡納是否還叫做利卡納。

    此刻,連歷史的指南針也尚未能分清,哪邊是南邊,人們找不到歷史潮流的方向,又有何奇怪呢?

    未知就是恐懼。把握現在,壓制一切混亂的苗頭,成了統治者的共識。於是,戒嚴的命令,一層一層地傳了下來。

    然而,就在時代的大潮無秩序地流動混雜之際,一個傑特無法預料的衝突,發生了……

    對於普通人來說,勝利的活力達到飽和,帶來的副作用就是驕傲。但對於目空一切的貴族子弟來說,勝利,就是他們驕橫的資本。

    久違的勝利,就像一杯足以讓人癡狂的甜美毒酒,能讓人回想起過去的一切光輝,也能讓浮誇之人更加看不起他原來所蔑視的一切。

    假如,軍隊裡不是缺少人手。

    假如,憲兵能早一步到達。

    假如,傑特能早一步出門。

    假如,假如不是假如。

    一切或許……不會這麼糟。

    但在事情發生後,一切假設,都是毫無建設性的,其實,世界本就充滿了偶然與必然……

    10月26日早上,拉洛私兵團的牛頭怪部隊和一位侯爵的私人部隊,在利卡納王城外的市集上,展開混戰,這就是所謂的「牛頭怪事件」。

    單純的牛頭怪是不會撒謊的,思想單純得就像一個單細胞動物。所以,傑特也不用考慮會有各執一詞的情況出現。在族人的口中,在混戰發生後匆忙趕來的傑特,知道了事情的經過。

    事情的起因,簡單得讓人難以置信,感覺上,就好像那種流傳在民間的三流小說的劇情。拉洛軍團一個擔任軍需官的中隊長,在讓五個牛頭怪幫忙搬武器後,好心地請他們喝酒。結果,就在一個小酒館喝完酒後,就碰上了麻煩。

    來到大街上,人高馬大的他們,被一隊貴族車隊的領頭人指責阻攔道路。

    一向被傑特教導,在人族社會萬事先且忍讓,一切後事由傑特自己出頭的牛頭怪,也非常純良地讓開了道路。但衝突,就在此時發生了。嫌棄牛頭怪樣子難看,一貫盛氣凌人的貴族保鏢,竟然一鞭子抽在了一個牛頭怪的臉上。

    要知道,在獸人中,尊嚴是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更何況在獸人之間,一般發生衝突的時候,是由拳頭來決定真理誰屬。

    所以,一場武鬥,就這樣開始了。

    幾乎是一個照面,半數的貴族保鏢就被打翻在地。連那個領頭的大騎士,也被其中一個擁有鬥氣的牛族武士用力量強行轟掉。

    不過,基於強烈的排外心理,所有趕來的守備隊伍,都將牛頭怪視作叛亂分子。

    另一方面,利用獨特的吼叫聲,牛族也在短短的五分鐘之內,糾集了將近三百人。

    結果,三百頭牛和三千多名人類士兵,就在利卡納王都前,展開了難得一見的對峙。

    「笨蛋!」想不到,在雙方頭領在趕到現場時,給自己人的評價,竟然是如此地一致。

    對於傑特來說,麻煩已經夠多了。他並不想在這個時候,再添什麼亂子。更不想在獸人立國這個敏感時期,挑起利卡納境內,人獸之間的矛盾。畢竟在此時此刻,任何的一個微小的火花,都可能讓利卡納步入戰亂的漩渦。

    而對於那位龐勒斯派的貴族來說,更不想在這個時候,得罪像傑特這種大權在握的當紅將軍。現在,拉茲剛被廢掉。剩下的王位競爭者,就只有卡奧羅和希亞洛了。如果因為自己的關係,導致在這個微妙平衡中,對局勢舉足輕重的傑特就這樣倒向了希亞洛那方,那麼,他悲慘的下場,是顯而易見的。

    因此,一場莫名其妙的動亂,就在莫名其妙中收場了。無論是誰,都想方設法不讓此事上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自然就不了了。

    此次事件中,沒有人死掉,只有六十頭牛受不同程度的輕傷。而貴族和守備軍方面,有四百五十一人重傷,二百三十七人輕傷。從這個記錄上看,牛頭怪們的手段還是相當地溫和的。不過此事件後,有很多被牛屁股坐過的人,揚言他們和牛之間有不共戴天之仇,發誓逢牛必誅,但是他們卻只敢化悲憤為食慾,終其一生,都在餐館拿著刀叉,致力於消滅牛肉……

    當然,這一切都被有心之人,從守備日記中,悄然抹掉了。

    然而,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兩個小時後,雙方的首腦,還是被召入了皇宮。

    皇宮、金鑾、雅閣。

    熟悉的房間,熟悉的人,熟悉的陌生人。

    面對他,傑特的手很穩。勝券在握的人,手一向很穩。

    只不過,他發現,自己有點不認識龐勒斯了。這次他看到的,是一個從未見過的、識大體顧大局的老好人。

    「你這個目無法紀的混蛋,你丟盡了貴族的臉。」

    「拉洛大人,請原諒法蘭西斯子爵的魯莽,我代表他剛好外出的父親——法蘭西斯侯爵對大人您做出保證,以後絕不會再發生類似事件了。」

    「你給我聽著,以後再給我看到,我就替你父親先打斷你的腿。」

    「拉洛大人,對貴部屬造成的傷害,我等深表歉意。這次的確是子爵他不對,所以,在訂出進一步賠償方案之前,我讓子爵他先付給您5000金幣的醫藥費,並且親自到您的軍營,對受傷軍士作公開道歉。」

    那個子爵剛想說點什麼,就被龐勒斯公爵狠狠地瞪了一眼,只能硬生生地把將要出口的抗議,給吞了回去。

    5000枚金幣,對於一個當紅侯爵家族來說,也是一個不少的數目。更何況要一直高高在上的貴族去跟那些牛模牛樣的傢伙當眾道歉?

    從剛聽到這個所謂的判決開始,傑特就想笑。但笑的對象,不是這個倒霉的貴族子弟,而是龐勒斯。

    此刻的龐勒斯,就像一個兩面佛,一邊怒眼狂瞪、呵斥自己人,另一邊慈眉善目、討好自己。如果自己是第一天認識他的話,真的可能會相信,龐勒斯是一位嚴於律己、公正嚴明的大好人。

    傑特真的想笑,非常想笑,可是他笑不出,因為他太瞭解龐勒斯了。雖然他並不算得上是厲害角色,但審時度世之能,他還是有的。

    但凡國家內亂,定必需要一個封閉的、沒有外力干擾的環境,來進行政權的更替。除非萬不得已,否則是沒有人想趕跑本來那只佔山為王的老虎之後,又迎來一群凶狼當皇帝的。

    只要傑特不明確表態那一位王子,利卡納就必須依靠擁有強大武力的傑特來保衛家園,抵擋敵對勢力的染指。大概,這就是龐勒斯的想法吧!

    這些,傑特當然看得清清楚楚,自然也不會戳穿。坐享其成的事,傑特不想輕易放過的。

    然而,想到在不久的將來,自己很可能被迫要在卡奧羅和希亞洛之間做出選擇,傑特就感到非常不自在。

    腦海中,出現了兩幅足以讓人所有毛髮豎起來的動人場面——像暴熊一般的卡奧羅一邊跳著肚皮舞,一邊下令讓利卡納發動無謀的征服大陸之戰。以及像毒蛇一樣可愛的希亞洛,一邊引聲高歌,一邊玩弄著最黑暗的政謀,讓周邊國家陷入永無寧日的爭鬥。

    兩隻惡魔,取其善嗎?想到這裡,傑特心裡的感受,已經不是用噁心二字可以形容的了。那種感覺,就像是每天早上都要把鼻涕蟲當作營養麥片,不但要死命地往肚子裡面吞,還得同時大呼「感謝皇恩」。

    前途真是一片黑暗啊!傑特似乎一下子陷入了抉擇兩難的地步……

    不過,傑特還是迅速地暫時拋開這些既沒有營養、也沒有味道的想法,堆出一副同樣虛偽的笑容,『寬容』地饒恕了那位實際上不怎麼可憐的年輕子爵。傑特說:「此事我也有一定的責任,以為剛打了勝仗,給部下多點活動空間,誰知竟遇到了這樣的事,又不能及時趕到現場,以致誤會發生,以後我一定嚴格約束部下,不再讓此類事件再次發生。」

    龐勒斯忙道:「那裡那裡,將軍言重了,此事之錯全在法蘭西斯子爵一方,所以僅僅讓他們陪錢和道歉,已經很便宜他們了。在此,我僅代表法蘭西斯伯爵,懇請將軍大人多多包涵。」

    傑特立即道:「此等小事,竟勞動到宰相閣下親自過問,本人實是萬分過意不去……」背誦著近乎肉麻的虛偽對白,傑特心底升起一種會隨時起雞皮疙瘩的強烈不快。

    ※※※

    最終,這件無法隱瞞的『小事情』,就以最完滿的和解,劇終收場了。傑特對自己的臨場應變能力也感到驚訝——莫非自己也具備了與政客一較短長的能力?

    步出皇宮,從皇宮侍衛的視線範圍中消失後的傑特,馬上撕下戴在自己臉上的面具,原本尚算爽朗的臉上,閃過一抹陰鬱的神色。

    時間對於傑特來說,是多麼的重要,它關係到團結、士氣、力量、國家的安穩,還有一系列不可預測的後遺症……

    可是,他現在最擔心的是——牛頭怪。深諳牛族本性的他,很清楚,他們絕不會就這樣嚥下這口氣的。他們可以忍受飢餓,可以忍受痛苦,但絕容不得蔑視與欺壓……

    快!要趕在那群傢伙發飆之前,制住他們!

    風馳電掣地趕到牛頭怪所在軍營,果然……

    軍營,空蕩蕩的,一隻牛也沒有,只有蕭瑟的秋風,張狂地呼嘯著,強迫一分又一分的暖意,從溫暖的熱湯中別離而去。

    一種不好的預兆,突然間牢牢地抓住了傑特的心。這種感覺……

    尚未來得及體會這種彷彿預示著什麼的心靈感知,一陣熟悉的感應訊號,從軍營的另一方傳來。

    啊!是他們!心念一動,傑特飛一般竄向聲音的來源。

    這地方,在軍營中,但卻不似在軍營中。

    牛頭怪,一圈又一圈、筆直地圍站著。高大的身影,隔絕了天地。熟悉的汗臭,擋住了秋意。這裡,已經是牛族的天地。

    這裡,沒有所謂的秘密。對於擁有自己獨立語言的牛族來說,秘密的意思,就是公開。因為,牛人的話,只有牛人才懂。但所有的牛頭怪都知道,這裡的弟兄,就像一道有形的心之柵欄。這裡的話,是絕對不會傳出去的。

    傑特走過去,牛群如分斷的水流般,讓出一條道來,給傑特進去。

    傑特進去了,高大的身影再次聚攏,就像一堵慢慢合上的城門。傑特一臉肅穆,如天神下凡般出現在牛群中間,而就在這一瞬間,燦爛的太陽完全被高大的『牛平線』所吞食,只有少許反射的餘光,不甘不願地透過牛群間的微小縫隙,闖到這個不大不小的天地中。

    彷彿感受到空氣中瀰漫的那股感傷的氣息,傑特意識到,這是個嚴肅的場合,所以,他變身了。

    宛若身體裡有一座潛藏著的火山準備爆發,所有牛都聽到,傑特體內猛然傳出一陣骨骼的悶響。透過那纏繞全身的金光,眾牛可以看到傑特眼中電光激射,英俊的臉孔開始變形,嘴巴突出,頭上長出兩隻粗大的牛角,身軀不斷漲大,把原本並不算寬大、但彈性十足的衣服繃緊,再繃緊……

    可能是因為傑特有人類、以及黑妖精血統的關係,變身後的傑特,除了膚色比較黝黑一點之外,並沒有普通牛頭怪那種賤肉橫生的粗獷感,反而無論是肌肉形狀還是整個牛身的比例,都充滿了唯美的流線感。

    更有趣的是,傑特的牛頭,看起來比別的牛更俊秀一點。結果,使得「有正義感的山賊」這個讓傑特哭笑不得,由某龍女做出的天真評價,廣泛流傳於牛族當中。

    想起那永遠樂天的麗,傑特心裡總會有一種開心的感覺。但此時此刻,傑特怎麼都開心不起來。因為,他看到了一把斧子,那把屬於他父親的斧子。

    黑褐色的斧頭,默默地插在地上,就像父親的人,堅韌而厚實。無論經歷過多少場大戰,無論受過多少傷害,它總是默默地告知世人它的存在,告知世人,無論是誰,膽敢傷害牛族,就要付出慘重的代價。

    的確,它做到了。直到父親引爆自己全身鬥氣,自毀而亡的那一刻,還沒有誰,能夠從父親的身旁衝過去。

    傑特上前,輕輕地撫摸著斧柄上那一道道觸目驚心的傷痕,就像是在撫摸著父親身上的傷疤一樣。

    努力地回想著可能殘存在腦海深處的零碎的記憶片斷,但傑特依然無法想起什麼。那時候的他,太小了。

    此刻的他,只能從那宛如墓碑似的斧頭上,感受到絲絲縷縷的淡淡哀傷。

    在思緒的海洋中,突然有一道耀眼的閃電,劈開黑暗的迷茫,擊落到心靈黑淵的底部,喚起了一段不堪回想的故事,一個由母親親口告訴自己的故事……

    那天……

    天上下著鵝毛大雪,晶瑩的雪花無聲無息地飄落在白茫茫的草原上。天地間萬籟無聲,靜得讓人幾乎無法察覺時間的流動。

    黑夜,失去了他的顏色,彷彿它只是一張蓋在熟睡的大地女神身上的黑色毯子,而不是它自己。

    突然,有一顆赤紅色的流星從漆黑的夜幕中劃過,墜落到地上。如雷般響亮的轟鳴聲,仿若宣佈著一場血腥追擊戰,正式拉開序幕。

    狂刀、暴斧,這兩種簡單的刃光,卻演繹著不簡單的紅色光影變奏曲。

    紅色的血,紅色的雪。

    熱的血,冷的人。

    血紅色的戰場,就像那連綿在地獄中的冥河,恐怖而詭異。

    慘烈的追逐廝殺,彷彿會一直連綿到天邊。

    五十幾個身材高大魁梧的牛頭怪在狂奔著,但在此刻,他們卻像一群被追逐獵殺的小羊。

    可為何,在戰場上叱吒風雲的牛頭怪,現在會變成瘋狂逃命的喪家之犬呢?

    答案很簡單——狼群。一千多名足以把他們撕成碎片的的狼族獸人騎兵正在他們後面追殺而至。

    在此起彼伏的刀刃斧光中,飛起的,只有血,沒有淚。同情這個字眼,對於敵對的雙方來說,是毫無意義的。

    跟不上大隊而落單的牛頭怪,理所當然地遭到無情的屠殺。那些落後的牛頭怪,眼看跟不上大隊,乾脆把心一橫,返身面無懼色地迎向狼騎兵,用那魁梧但勢孤力單的血肉之軀,堵截著蜂擁而至、嗜殺如狂的敵人。

    沉穩的巨斧,能抵擋住襲來的大刀,卻擋不住那連人帶狼那重達萬鈞的衝力。所以,防守是毫無意義的。

    進攻、進攻、再進攻。這就是身為獸人中單兵作戰能力最強的牛頭怪,在自己倒下前所能做的。

    碩長的戰斧,可以輕易地把正面的狼騎兵,連人帶狼砍成兩半。但卻抵擋不住來自側面的刀網。不過,即使是這樣,在每一個牛頭怪沉重的身軀倒下之前,仍然至少有七、八名狼騎兵永遠地躺在這個冰原上。

    狼族追殺牛族的理由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此刻,牛頭怪的數目已經剩下不到二十個了。

    「黛西雅,我留下,帶孩子先走。」沉重的語氣,說明了牛頭怪王達克斯的決心。

    「不,要死一起死。」膚色略為黝黑的半妖精黛西雅答到。

    「不要傻了。不為我,也為孩子。孩子雖然看來是人類,但我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他身為牛頭怪一族未來王者的氣息。快點!我死後他就是牛頭怪之王。」

    「達克斯,是我害了你。」

    「不關你的事,獅、狼、熊三族早就對我們牛族不懷好意,想我們做它們的奴僕,那群混蛋!為了我們的孩子,快跑吧!再晚就來不及了。」牛頭怪之王達克斯轉過頭對部下喊道:「聽著!從今天起,我——達克斯·雲菲爾德和黛西雅的孩子傑夫·雲菲爾德正式成為牛族之王。」

    達克斯頓了頓,轉過頭面向部下。

    「就算我的岳父使他命中注定是個人類,但他身上流有我的鮮血,是我的正式繼承人。希望你們在他的帶領下,重新振興牛族,好!現在大家分散逃走吧。為了牛族的明天,走!這是命令!」

    「是!」忠實的部下領命而去。

    「……黛西雅。」

    「……達克斯。」

    在和愛人深深一吻後,黛西雅美目留下兩行清淚,施展開黑妖精的絕技「疾風魅影」飛馳而去。

    看著愛人遠去的背影,達克斯歎了口氣。

    「來吧!」發出一聲似獸非獸的狂嘯,達克斯全身上下突然爆發出耀眼的金光,他,無畏地衝向潮水般湧來的狼騎兵。

    那金色的光輝,飽含著被出賣的憤怒,凝聚著畢生的功力修為,煥發著橫掃千軍的高昂鬥志,攜帶著對族人和親人的無限關懷和期盼——還有那無私無悔的愛,化作那噴薄而出的火山熔岩和地震波,霎時間吞噬了數以百計的狼兵。

    在那些一直以來無論有多少同伴倒下,都沒有絲毫畏懼的狼騎兵眼中,終於出現了一種名謂『恐懼』的東西……

    戰鬥仍然在慘烈地進行著,狼騎兵的屍體越堆越高,而金色的光輝卻越來越暗淡……

    接著,在一聲驚天動地的爆炸聲過後,一切,回復到死寂中。

    天,仍然是黑色。但,地,已經變成了紅色。

    紅色的雪,紅色的地,紅色的回憶不堪回首。

    ※※※

    「你父親是個勇士。」牛族長老輕輕地說道。

    「我知道。」傑特平靜地回答。

    「但你不是。」長老的話語依然平靜。不過,傑特感覺到自己的呼吸,似乎突然停頓了,仿若有根尖利的鋼針,刺穿了自己的心房。

    秋風在呼嘯,大地也在呼嘯。原本窒悶的空氣,好似又活了過來。一波一波的冷風,感覺上就像是接連而至的澎湃巨浪,洶湧地撞擊在傑特的心窩上……

    沒有什麼比親人的誤會更令人痛苦!

    但自己又能怎樣呢?

    ※※※

    牛頭怪走了,所以空氣冷了,所以心也冷了。

    望著那些開始慢慢散去的族人,傑特急重地喘息著,他很想大聲問:「為什麼?」,但他始終無法開口。

    他不敢。即使敢,也決對不合時宜;時間——只有時間,才能證明一切。

    「傑夫……知道嗎?只有勇士,才有資格成為牛族之王。」長老的眼睛裡,充滿了痛心和惋惜。

    傑特知道,他當然知道,他很想做到,但,他做不到。

    當年,自己的父親,就是為了不讓族人成為他族的奴隸,所以才力戰至死。

    為了自由,牛族甘願與十倍於幾的敵人血戰。

    為了自由,他們不惜放棄了世代繁衍的土地。

    為了自由,他們不惜遠走他鄉,在貧瘠的山區、在黑暗的山洞、在寸草不生的冰原上掙扎求存。

    牛頭怪就是這麼一個倔強的種族,他們為了自己的理想、為了自己的信念,可以拋開一切、忍受一切,但,有一點是他們無法忍受的,這點就是:他們無法忍受別人踐踏他們的尊嚴、他們無法忍受這種失去自由的感覺。

    即使,傑特給了他們溫飽。

    即使,傑特給了他們安定。

    即使,傑特給了他們團結。

    但他們依然無法忍受。傑特心中十分明了,純粹的勇敢,往往只是無能的代名詞。

    世界上,有很多東西,其實並不是事實。但對於一些人來說,他們只需要認為這是事實,這就夠了。

    牛人也是這樣,他們的直腸子只容許他們看到他們認定的東西。結果,往往看不到在那醜陋外表下面的苦心,哪怕那是一顆真誠的赤子之心。

    在他們眼裡,只有敢直面一切困難,對抗所有不平之事的人,才是勇士,才是英雄。

    所以,傑特不是勇士、不是英雄。

    所以,在傑特罵這些好比單細胞生物的牛頭怪的那一瞬間,傑特就失去了領導者的資格。

    就是因為傑特知道,所以傑特才痛心。面對族人的離去,傑特無言以對,他知道,牛頭怪決定的東西,是絕不會回頭的。除非,你能用牛頭怪的方式去證明你是正確的。

    但傑特做不到。他只能輕輕地問道:「大家,準備去哪裡?」

    「我們的家。」長老輕聲答道。

    「家?」

    「不錯,家。曾經失去,但又再次回到我們手上的家。」雷亞不知何時,走到了傑特的身旁。

    傑特抬起頭,一臉迷惘。

    「現在的獸王獅人亞當斯,把當年策劃襲擊我們的元兇——獅、狼、熊三族五位長老的頭,送給我們。」長老道。

    「大禮就是原本屬於我們的土地嗎?」傑特道。

    「不錯。」長老沉聲道。

    「那麼條件應該就是讓我們回歸獸人國,不再為人族賣命吧?」傑特彷彿想起了什麼,若有所思地問道。

    「你怎知道的?」長老和雷亞一起失聲道。

    傑特沒有回答。因為他的心,正在乾澀地苦笑著。他突然發現,這次的情況,竟然跟上次羅特爾中伏有點相似。

    人最悲哀的,不是發現不到陷阱所在,而是明知道危機四伏,仍稀里糊塗地往裡跳。只會直線思維的牛族,又怎會看破此中的玄虛,此時的傑特,只能無耐地面對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牛族,發出乾澀和無奈的歎息。

    但是,族人竟然為了沒有受到應有的尊敬,而決定拋棄唇齒相依的人類,甚至幼稚到連獸王亞當斯布下的所謂「獸人立國」這個天大陷阱也看不到,選擇在此關鍵時刻離去,這是傑特沒有想到的。

    偏偏顧全大局的大道理,牛族是不會聽的,何況他們已認定了自己已經做出了傷害牛族利益的事……

    雖然這次的情況不同,這次對牛族來說,也可以算是沒有任何損失的,但對於人族來說,他們卻失去了唯一可以制衡雙方勢力的籌碼。

    這就像一座天平,如果,支撐著天平的軸承倒了,那麼,不但整個天平毀掉,同時意味著原來傾倒的那一方,再也沒有扳回的機會了。

    失去平衡,就是崩潰。

    不知道這個毒辣的計謀是否亞當斯想出來的,但無論如何,牛族的離去,對人類來說,絕對是噩夢的開始。

    傑特無法想像,那些從未見過獸人的年輕人類士兵,到底該如何抵禦獸人那種排山倒海似的進攻。

    在傑特的腦海中立刻浮現出獸人兵團以萬馬奔騰之勢,霎時間突破利卡納的防線。然後仿如衝破羊圈的狼群,立即展開毫無停歇的屠殺。那血肉橫飛、殘肢斷腿滿地撒落的情景,是何等淒慘……

    傑特深深地歎了口氣,仰望著那隱隱泛紅的天空。

    「怎麼了?傑……兄弟……我……我們……我們並不是要拋棄你。我們只是暫時回到屬於我們的地方。更何況亞當斯以萬獸之神的名義發誓,只要我們願意回去,不但交出當年的所有兇手,而且除了衛國戰爭以外,絕不強迫我們參戰。」直率的雷亞,有點內疚地說到。

    「雷亞說的沒錯。你依然是我們的王,只不過,你要用你的行動,來證明你對族人的忠誠。在此之前,我們會在家鄉等你……」

    言已盡,傑特沒有再說些什麼,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那,看著族人離去。

    他什麼都沒有做,甚至連一句挽留的話都沒有。因為,他知道,挽留一顆決心離去的心,跟用滿是縫隙的手遮挽那逝去的流水一樣愚蠢。

    但知道不等於做到。

    那份莫名的傷痛和失落,依然慢慢地摧毀著他的心,感覺就像有一把鉗子,在緩緩地把心臟一塊一塊地撕下來。

    我做錯了什麼?我真的做錯了嗎?如果我完全基於牛族的立場去做出抉擇,那,結果會否更好一點呢?

    心中的愧疚,彷彿一把撒在傷口上的鹽巴,讓傑特覺得更加難受。

    他,只敢默默地傾聽著他們遠去的腳步聲,卻不敢看雷亞他們那幾乎是一步一回頭的身影。因為他怕,他害怕自己,會忍不住,衝過去哀求他們留下。

    但,他最終還是忍住了。因為他相信自己的判斷,相信自己的經驗,更相信自己的力量與智慧。

    烏雲終歸遮不住太陽,時間將是歷史的最好見證人。

    他,慢慢地走到一旁,褪下自己的變身,以人類的姿態,慢慢地坐在牛頭怪們留下的寬大椅子上。

    昨天,他帶他們來的時候,他就坐在這裡。用欣慰的眼神,看著熙熙攘攘的牛群,在有條不紊地忙碌著。

    那些讓人彷彿置身於牧場的一個個牛角,那些高大魁梧的身影,那些近乎蠻橫亂來的動作;

    那些粗重的呼吸聲、粗魯的灌水聲、粗獷的笑聲、為了增進友誼的打架聲;

    那些讓人有點難以接受的牛騷味、那些足以讓人類女性嘔吐的汗臭味……

    這些奇特怪異的一切一切,忽然間,在今天全都消失了,全都成了十分值得懷念的東西。

    有些東西,只有在失去後,才會感受到他的可貴,才會懂得該如何珍惜。

    這次,大概還可以挽回。但以後呢?是否仍然可以有回頭的幸運?日後碰上同樣的抉擇,是否還會這樣選擇?還是說,馬上率領族人,在大街上把那些混蛋貴族殺個精光?

    傑特發現,有時候,做人難,做牛更難,既要做牛又要做人更是難上加難……

    他能做什麼呢?他只有在不久的將來,用行動證明自己,用自己那顆真正充滿理想的光明之心,掃去牛族人民在希望之路上的陰霾。

    可是,這是否能夠實現呢?

    殘酷現實和美好願望之間的距離到底有多遠呢?

    自由、平等、博愛的幸福樂園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在遙遠的地平線上冉冉升起?

    然而,傑特相信:被潮水掩蓋的陸地,也總有重見天日之時。眼前的困頓與挫折,就像是黎明前的黑暗與江海中的一個小小漩渦,根本不可能改變自然規律和阻擋幸福方舟的破浪前行。離去的牛族,就像那南歸的大雁,待到春暖花開的時節,又將結伴而來……更何況那是一群心裡並沒有離去的朋友?

    但,他此刻能做的,只有忍受。默默地忍受著這不算是叛離的叛離。

    傑特慢慢地從軍營裡走了回來。他不敢去別的兵營,因為他不知道,自己去了之後,明天會否看到一個新的空營。

    空蕩蕩的兵營,空蕩蕩的心。

    兵營裡本來是沒有人的。人來了,兵營就擁有了人,人也擁有了兵營。

    人來,人去。傑特不知道,昨日的自己從一無所有中來,明天是否會回到一無所有中去。

    可能有人會說,本一無所有,又有什麼可惜的呢?

    然而,說這話的人忘了一樣叫感情的東西。這東西,如果在擁有後失去,那麼,將會有一樣叫做傷痕的東西留在你的心裡,成為你的紀念品。

    可能,這東西,會隨著時間的飄逝而慢慢消失,也可能,會永遠烙印在你的心裡。

    有人說,天生勇氣和天生智慧,比不上天生運氣。可能,這說法有失偏頗,不過此刻的傑特,倒真的寧願用自己所有的力量和智慧,去換取那少的可憐的運氣。世事就是這樣,得意時,幸福擋也擋不住;失意時,就像那破漏的房子更遭遇那傾缸的大雨……

    傑特突然覺得,命運之神特別的不公平。他為這塊土地流過汗、流過淚、流過血,但這片土地,卻連他的一個朋友都容不下。彷彿正在狂傲自大地宣示著,牛頭怪這種低賤的生物,永遠只能付出,而連乞求回報的資格都沒有。

    傑特突然好想好想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空間,擁有一個可以讓所有不容於世俗的人生活在一起的自由國度。在那裡,所有種族都能和平地共存。即使不可能消除所有糾紛,消除所有芥蒂,但至少能夠平平等等地生活在一起。無分彼此,沒有貴族,也沒有所謂的平民……

    天,忽然下起雨來了。

    雨,冰冰的、冷冷的,有點苦。

    那自己的心呢?是不是也跟這雨一樣,冰冷而苦澀?

    傑特找不到答案,他,只能在本能的驅使下,回到了他在帝都的寓所。

    寓所的空氣裡,同樣包蘊著一股陰鬱的氣息。大概,所有人都知道了。

    「傑特……」夢娜似乎想說點什麼,但最終還是沒說下去。

    沒有人開口,也沒有人敢。沒有人敢說自己跟傑特感同身受。因為他們都是觀察者,而不是感受者。所有人,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沉默。

    解鈴還須繫鈴人,傑特終於打破了僵局。

    「大家不用說了,這是我的錯。」傑特以失去色彩和充滿遺憾的聲音說道。

    「這……傑特……」麗眼睛裡的明亮神光,彷彿感染到傑特那種被遺棄的孤寂和傷感,也黯淡了下來。

    「這是我的錯……」傑特繼續喃喃自語。

    「你來利卡納,本身就是錯誤。」像鞭子一樣狠辣的話,像鞭子一樣冰冷殘酷的人,根本不用抬頭,所有人都知道說話的人是誰。

    「夠了!這根本不是傑特的錯。」麗娜忍不住,揮舞著拳頭,對秀一咆哮道。

    可秀一面無懼色,依然殘酷地說下去:「不管是誰的錯,總之錯誤就是錯誤。錯誤的決定,只能用正確的決定來糾正。」

    麗娜霎時間彈了起來,跳到秀一面前,整個人好像燃燒起來似的,美麗的雙瞳中,宛如可以噴射出毀滅一切不平的火焰。

    「我說夠了。秀一!你難道不可以等傑特心情平復再來說這些鬼話嗎?」

    不過,秀一依然無動於衷,他掏出手帕,輕輕擦了擦麗娜噴到自己臉上的口水,繼續說道:「我們可以等,但我們不可以坐以待斃。」

    「你這是什麼意思?」話剛出口,麗娜就後悔了,因為她發現主動權已經再次落入了秀一的手中。

    「過去的已經過去。現在拉茲已經完蛋,老頭子的手依然夠狠,只不過,不夠長了。現在,是大人自立門戶的時候了。」

    秀一的話非常淡,但傑特的回答卻凶。

    「誰說我要叛變的?」

    「那麼說,你已經準備好讓大伙當奴隸了。」

    「你……」傑特一時氣窒。

    太鷹此時也說話了,他非常鄭重地說到:「與虎謀皮的下場誰都清楚。但作為參謀,我有義務提醒你,現在是做出選擇的時候了。」

    傑特沉默了。

    其實,從拉茲被打成平民的那一刻開始,傑特就意識道,混亂的大門已經為利卡納敞開。以前的平穩日子,也將一去不復返了。

    當日的自己,曾期許過在復仇後,能夠和麗她們結婚,住在一起,平平安安地度過下半輩子。

    但實際上,這只是不合實際的奢想。是金子總會發光,並不以它本身的意志為轉移。在這如狂濤般洶湧澎湃的亂世中,即使金子能夠隱匿一時,最終也會因其價值和璀璨的光輝而展露真容。

    從某個角度來說,才能本身就是一顆引人窺覷的鑲鑽金戒。

    一年多的軍旅生活,歷經百戰千錘。在勝利之光的打磨洗刷下,自己這顆鑽石也變得越來越光亮奪目,價值連城了。

    此時的自己,已經是利卡納紅遍一方的當紅炸子雞。除了可以拿來炫耀之外,還可以拿來震懾敵人。因為所有人都知道,世界上還沒有哪座要塞,能夠抵受得住自己那種像鑽頭一樣鋒利堅硬的攻擊。

    可這又怎樣呢?在將軍的辭典裡,『失敗』這個詞是不容許出現的。勝利和失敗,就像光和影一樣,永遠是緊粘在一塊,但將軍們總是不得不忽略它的存在。

    在利卡納,失敗跟毀滅是孿生兄第。幾乎是沒有區別的。

    失敗,並不是說聲譽墜入谷底,美妙的讚揚聲變成可怕的責難聲這麼簡單。失敗,往往意味著你原本所擁有的一切,都將赤裸裸地暴露在貴族們貪婪的眼球底下。生死與奪,任由其心。

    當初的星奧特,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他死後,賠上的除了他的家業,還有他的妻女。

    雖然並不是每一個失敗者的下場都是這麼悲慘,但那種逃過貴族們的目光、躲在偏僻鄉下的小屋子、摟著愛人、一邊品嚐美酒、一邊欣賞窗外和風細雨的田園風光的好日子,是怎麼都不會發生在利卡納的將軍們頭上的。

    只有累死的忠犬,沒有善終的將軍,這就是利卡納。

    傑特突然發現,自己開始憎恨利卡納了。不是憎恨這裡的人民,而是痛恨這裡的制度,痛恨貴族至上的統治政權。

    為了生存,就必須不斷地指揮戰爭,不斷地取得勝利,不斷地製造孤兒寡母。為敵人,同時也為自己人。

    那麼,勝利的意義到底在哪裡呢?只是為了滿足那些嘴巴像無底洞的貪婪貴族?

    不!絕對不是!但,那又是為了什麼呢?

    國家的存在又是為了什麼?

    國家的意義又是什麼?

    如果自己叛變,在大量的鮮血灌注底下,終於建立了一個國家,在自己死後,又或者在幾百年後,是否也會變得像利卡納一樣腐敗黑暗呢?

    選擇其中一位王子,或者叛變獨立。

    傑特猛然發現,無論自己選擇哪一條路,都定必是血腥殘酷的。而且無論哪一條路,都違背了自己的意願。

    難道,沒有第三條路嗎?

    正在此刻,秀一忽然再次出聲,喚醒了在迷惘漩渦中失去知覺的傑特。

    「大人!是時候了。走自己的路吧!用力量改造這個社會,用貴族們的鮮血寫下真正的正義,用你的雙手,把公平和公正帶到這個世界上。」秀一他一反常態,說出這段具有強烈煽動性的話。在他宛如寒冰的雙眼中,第一次噴出了激情的火焰。

    不止是秀一,在其他人的眼中,傑特也看到了類似的光芒。面對如此誘人的選擇,感受到戰友的明顯,傑特猶豫了。

    察覺到傑特的猶豫,太鷹補充道:「權力的罪惡並不在於它本身,而在於它的使用者。」

    可傑特一下子打斷了太鷹,他大叫道:「世界上,沒有一個人能夠抗衡那種誘惑。在無限的權力和財富面前,無論多麼有廉恥的人,都會慢慢墮落的。」

    「但創造一年的光明,總比你延續十年的黑暗要好。更何況,這樣做還可以喚回牛頭怪們那顆失落的心。」太鷹也毫不留情地反擊道。

    讓牛頭怪回來,這的確是一個甜美的誘惑。不過,以無盡的鮮血和生命為代價,這又是否值得呢?

    值和不值,該或不該,在叛變這種事情發生之前,是毫無意義的。

    又是沒有選擇的選擇嗎?傑特的臉上,開始呈現出像一種要苦笑,但笑不起來起來的表情。表情乾巴而沒有顏色,彷彿傑特的臉部肌肉只是兩塊碎瓦,支撐肌肉的不是顴骨,而是兩條粗大的短棍。

    他第一次體會到,真的要拉牛上樹時,最痛苦的,不是人,而是被硬拉的牛。

    傑特依然在沉默,然而秀一卻繼續火上加油。

    「大人,難道說,要等麗小姐聞到龐勒斯的口氣,或者……」

    「你給我閉嘴!」傑特真真正正地發怒了。

    沒有人可以形容傑特的怒氣。有人說像火山,又有人說像天崩,還有的人說像燃燒到地面上的地獄之火。

    總之,房間裡的每一個人,都真切地感受到這股讓人心驚膽顫的火烈憤怒。

    沒有人敢吱聲,沒有人敢抗衡,除了他——加籐秀一。

    他,仿如一顆挺拔堅韌的白楊,在那狂嘯的怒風中,毫無畏懼地傲然而立。

    「大人!坦白說,我並不欣賞現在的你。但我希望你知道,無論是我,還是其他人,都對你抱有很深的期望。所以,我希望你能夠真真正正地站出來,用你高貴的手,把整個雲飛大陸掌握在手中,而不是現在這樣,像個賤骨頭似的,等到別人欺負到頭上,你才……」

    「你說什麼?」傑特的眼睛,突然迸發出前所未見的鋒利寒芒。

    目光如槍,話語如槍,人也像槍。傑特整個人,就是一桿長槍,一桿隨時刺出,準備致對手於死地的長槍。

    所有人都可以感受到,一股不斷膨脹、仿若是永無止境的狂殺之意,正在傑特的內心深處升騰而起。

    傑特輕輕抬起頭,飽受打擊的臉,顯得蒼白而憔悴。但現在,在這張肌肉不住抽動的臉上,卻浮現出血一般的猩紅光芒。

    若隱若現的淡紅色光芒,有如千百條會扭動的爬牆虎,開始輕輕地纏繞在傑特的身上、腿上、臂上。

    此時此刻的傑特,簡直就是一個從地獄深淵爬上來的嗜血魔神……

    啊!修羅鬥氣!像黑炎和沙朗等識貨之人,馬上判別出這就是傳說中擁有毀天滅地之能的修羅鬥氣。他們,不知道傑特是何時練成的,但他們知道,秀一很可能為修羅鬥氣的犧牲品。

    傑特,全身緊繃,雙拳緊握,筆直地走到秀一面前,忽然道:「我知道了。」

    「你知道?」不再堅定的心,不再堅挺的人,幾乎是開口的同時,無法承受傑特強大氣勢的秀一,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緊貼在後面的牆上。只不過,一向鎮定自若的他,依然有點倔強地對上傑特鋒利如槍的目光。

    「我知道是你!」傑特就像一頭正在咆哮的絕世凶獸。

    幾乎是下意識地,秀一的目光,在千分之一秒內,游移了。略帶惱恨的目光,悄然落在了太鷹的身上。

    但,這絕快的一瞥,卻讓傑特捕捉到了。

    「什麼?連太鷹你也是……」傑特的聲音,突然哽咽了起來。

    有點不知所措的太鷹,慢慢地搖頭,不知道,他搖頭的對象,是傑特呢?還是……秀一?

    「你們……竟然……可惡啊——」傑特的右拳,狂雷怒濤般轟了出去。

    所有人的動作,所有人的呼吸,突然結冰似的凝結了,不停流逝的時間長河,也彷彿在這一瞬間結了冰,所有的一切,都停頓了。

    時間,是突然停頓的;時間,也是突然流動的。

    到底是什麼時候,人們吊在半空的心,重新回到心窩中開始跳動的呢?到底是什麼時候,時間又再次開始流動?

    答案是:血。

    當殷紅炫目的鮮血,飛濺到牆上的時候。

    傑特的拳,已收回。留下的,只有血。他自己的血。

    「……為什麼?」秀一無法理解,為什麼傑特在最後關頭,收回了所有的力量,卻讓沒有力量灌注的拳頭,死命地撼在堅硬的牆壁上。

    牆壁,沒有壞;傑特的拳,也沒有壞,壞掉的,只是傑特的心。

    「因為……我只不過是塊賤骨頭。」傑特苦笑著。

    傑特轉過頭,望著沙朗、望著黑炎、望著金,他看到了驚鄂、困惑、茫然,他同時也看到了一雙雙畏縮的眼睛。一種被欺瞞和蒙騙的感覺霎時湧上心頭。

    他仰天狂笑。

    笑聲,孤獨而悲涼。

    大伙突然發現:傑特黑亮的眼珠,不知何時失去了他應有的光澤,剩下的,只是,超越了悲傷的空洞……

    ※※※

    傑特走了,就這樣走了,帶著傷痕纍纍的心,拖著疲倦的身子,走了。

    沒有人知道他去哪,也沒有人敢攔著他。

    但大家都知道,他會去哪。

    一個所有男人在失意到極點時都會想到的地方——酒館。

    所有人都知道,酒醒過後,會更加痛苦。可是,當一個人渴望身體的痛,大過心中的苦時,這個問題,就不再是問題。因為他需要的,就是忘卻,就是麻木,哪怕,一瞬間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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