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復小樓與中心醫院CPU病房的最大不同,就是取消了輸液,沒有那些冰涼的液體輸入到自己的血管裡去,沒有注射的鋼針扎到自己的手上,庾明覺得精神上卸下了一個巨大的負擔,輕鬆地投入了新方式的治療過程。
由於精神病院離市區很遠,金針不便於前來扎針了。她聽說庾明住進了康復小樓,知道他已經進入了專業康復治療的程序,就沒有繼續紮下去的必要了。儘管這樣,庾明還是非常感謝她那一個療程的治療。因為,沒有那個針刺療程,他就不可能站立起來,不可能學會走路,尤其是,心情沮喪的他不可能逃離那片絕望的心理陰影,不可能讓他像今天這樣充滿信心。
康復小樓就是精神病院的一個科室,小樓裡20多個醫務人員,只有一個主任。他們的名字、職稱、職務和照片資料都張貼在走廊的牆壁上,病人隨時可以看到他們的個人資料和情況介紹。主任是一位40歲左右的女士,她的醫術一般,但是辦事俐落、作風潑辣,是個典型的管理型人才。院長將這棟小樓將給她來管理,大概是看中了她這一特長。
庾明入住之後,主任召開了一個專門會議,研究治療方案。大家認為,患者病情基本穩定了,現在的問題是運動模式異常,治療的主要任務是進行康復訓練,於是,他們選派了一個有經驗的醫師擔任主治醫師,並選派了兩個剛剛從「中康」培訓回來的年輕人為庾明進行康復訓練指導。
康復小樓共有四層,其中,醫療科室和主要患者都在二樓。長長的走廊裡,一頭是醫生診療的房間,一頭是患者居住的病房,患者多,醫生少,如果需要患者做理療或者訓練時,護士在走廊時大喊一聲患者的名字,這邊就能聽見了。
康復治療叫上課,庾明每天有三節課:上午是在PT室進行運動訓練,中午在理療室做理療;下午則是在0T室進行手部精細動作訓練。
PT室就是運動訓練室,訓練室裡有一張大床,患者躺在上面,由醫生進行腿部動作矯正,除了床,還有健騎機、站床、階梯式小橋等專用訓練器材。為庾明進行PT訓練的是一位姓郭的小伙子,他教庾明做的動作基本上與甄珠兒做一樣。先是「拱橋」式運動,接著就扳他的腳踝,通過反向用力,解決腳掌的內翻問題。最難的動作是腿部運動,他要把腿抬起來,抬腿的同時,腳踝還要背屈,然後慢慢向內側用力,庾明覺得自己怎麼做也不合乎規範,但是小伙子卻鼓勵他做的不錯,一次一次地要求他再來一次,有一次他連續做了十個動作,也不知道這樣子對恢復肢體運動到底有什麼幫助?
「這個動作的主要目的是糾正你的腿部動作。現在,你走路時下腳是歪的;很難看。如果這個動作做好了,就能慢慢克服那種異常運動模式。」小伙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慮,立刻做了一番解釋。
「下一個動作。我們要做大腿膕旁腱的伸展。嗯,這兒就是膕旁腱。」小伙拍拍他的大腿根部,「它有髖伸展和膝屈曲的雙重作用,是兩個關節的肌腱。「說完,小伙用肩膀扛起他的病腿,手壓住他的膝,開始往前、往上推。
「這個動作有什麼作用呢?」庾虹覺得有些疼痛,便問他。
「這可以使膝關節伸展,同時還能讓你的髖關節伸展、伸長。恢復功能吧!」
接著,小伙又給他做了髖關節外展、內收、內旋動作。那些術語庾明聽不懂,就是覺得小伙子搬著他的大腿、小腿一會兒往上、一會兒往下,一會兒向內、一會兒向外,反來復去的折騰個沒完,幾個動作下來,小伙子已經累得滿頭大汗了。
這些個動作,甄珠兒都給他講過,示範過。但是她無法為他做,一是太累,二是一個姑娘也不便於搬著他的大腿弄來弄去的。看來,這種康復治療只有年輕小伙子才能做。
有一個動作甄珠兒未曾做過,就是站板。小伙找來一個有斜面的厚木板,放在地板上,要求庾明的病肢站在上面,腳後掌在低處,腳前掌在高處,這樣,運用自身的重量,就把「內翻」的孤僻動作強行糾正過來了。庾明覺得這個動作雖然簡單,卻是很有效,往往站立一次,腳掌落地就平了很多。有兩個項目不用醫生動手,患者自己可以做的,那就是在一張椅子下面,放上負重的器物,患者坐在椅子上,病腿勾住重物往上抬,「這個叫大腿肌股四頭肌訓練器」主要是訓練維持膝關節正常的步態,增長和穩定肌力。你可以自己做,一次堅持做一百個動作,累了就休息。」
小伙子一共負責四個病號的PT訓練,通常是四個人排好順序,按照鐘點進行,庾明是第一號,腦癱的警察是第二號。還有兩個是女患者,排在第三、第四號,四個人做完,半天時間就過去了。那個腦癱警察天天提前進入訓練室。庾明自己坐椅上訓練時,醫生小伙就不得不去照料他。他身材很瘦,個子很高,走路時一步三晃,像一根旗桿在風中飄舞。
腦癱警察除了走路有障礙,他的神經還特別脆弱和懼怕。稍一邁步就會嚇得哇哇大叫。只要輪到他訓練,小伙醫生總是要大聲呵斥他「走!快走!」他才能慢慢邁開步伐,不然,就會原地不動。一聽到哇哇的喊叫聲,人們總會相視一笑:又是那個警察,害怕了。
還有兩位女病號,都是四五十歲的樣子,她們不是神經出了問題,而是遭遇了車禍,腰腿受了損傷,現在是責任方付費為她們治療。因為有人付費,她們的丈夫、孩子還有親戚就都在這兒護理。反正吃住開銷有人負責。他們儘管住下去就是了。
相比上午的運動訓練而言,中午的理療是最享福的。一個儀器,一張床,人躺在床上,儀器上的電線延伸出來,一端接到患者的頭部,然後,電腦屏幕上就出現動畫視頻,還有流行歌曲,舒緩的音樂,催著患者昏昏入睡。庾明躺在床上,不知道這種方式也叫治療。主治醫生告訴他:「這個儀器是日本進口的,在音樂中可以重組你的腦部細胞。」庾明理療了一個月時間,也不知道細胞是不是重組了。他只記住了流行歌曲中的一句詞:「若有你相伴,不羨鴛鴦不羨仙。」他通過畫面,知道這是一個近乎童話的愛情故事,曲子很委婉,台灣歌手唱的很投入。只是,他覺得,如果男主人公得了腦血拴,那個女主人公還會這麼癡情嗎?恐怕早就出走了。
下午一點,是進入OT室訓練的時間,所謂OT訓練,是指生活自理能力的訓練,主要是訓練上肢和手的功能。負責這項訓練的是一位年輕姑娘。姑娘個子中等,身材很苗條,像是受了健美訓練,點滴動作都充滿了青春活力。
「上肢和手的訓練是很重要的。」她像一位教師講課,開頭先講重要意義。「根據解剖學的原理,人的下肢運動很多要受到上肢的制約,所以,患你這種病的人,上肢恢復要比下肢困難得多。但是,只要是上肢好轉了,下面的問題會迎刃而解的。來,我先給你做個試驗。你走幾步。」
庾明試著走了幾步。
「是不是覺得左腿特別不得勁兒?」
「是呀!」
「其實,問題的癥結在上肢。在胳膊上……你信不信?」
「明明是腿的問題,怎麼與胳膊有關係?」庾明發出了一絲疑問。
「來!」說著,姑娘上前一步,一下子抓住他的病胳膊架了起來,「再走……」
庾明一走,步伐特別輕捷。
「怎麼,這條腿,像是好了一樣?」庾明發現了一個奇跡。
「是啊,你這腿的毛病,就是由上肢痙攣引起的。」姑娘順勢利導,證明著自己的論斷。
「嗯,這回你知道了吧,如果治好了你胳膊的問題,腿走路才會輕鬆自如。」
接著,她讓他的手做了幾個動作,這一下,發現了新問題,他的胳膊不僅抬不起來,而且背伸動作也做不了。將來散步,連倒背手的瀟灑動作也做不了。
「來,先活動一下你的肩胛骨。」說著,姑娘一手握了他病側的手腕,一手抓住他的肩胛骨,開始做上、下、左、右的按、揉、推的動作。「嗯,還好,你的這個部位沒有僵硬。要是僵硬了還得先拿熱水敷,那可麻煩了。」
說完,姑娘拿來了一本厚厚的康復教材,照著教材中圖示的樣子,給他做了肩關節屈伸、外展,內旋、外旋動作,前臂的旋前、旋後動作,腕關節、指關節的屈伸、伸展,最後一直做到了他的拇指,做指頭的內收、外展。她輕輕地掰著他的手腕,反覆動作中,突然驚叫起來,像是發現了一個天大的秘密:「呀,你的手指頭肚掌紋,原來是十個『斗』哇!怪不得你能當省長。你看我這手上,一個個都是簸箕,怪不得這一輩子總是挨累,命不好啊!」
「以上我給你做的,都是規定動作。我覺得,依你的病情,可以練習拉力和負重了!」說著,她將他拉到一個鐵架子面前,這鐵架子是專門訓練的器材,上面安裝了各種輪子。手機看
「這些是手搖的輪子,練習臂力的吧?」他想起了甄珠兒說的那個器具。
「這叫肩關節迴旋訓練器。以後別說輪子。多難聽啊!」姑娘笑了笑,讓他舉胳膊,他使勁兒舉,舉到一半就抬不起來了。可是,當他的手抓住輪子搖把一使勁兒,旋轉的輪子就把他的胳膊帶了上去,直到將他的胳膊完整地舉起到上空。
「感覺怎麼樣?」
「真好!」庾明快活地笑了,這個儀器竟幫助他舉起了胳膊。
「這就是儀器的作用。它可以協助你鍛煉。嗯,這套東西好貴呢!光這個架子,就是一萬多塊。」
陽光照射進來,屋子裡暖氣供得足,姑娘一番動作,覺得熱了,便脫下羽絨服,只剩了貼身的毛衣、毛褲。
「這兒還有一個儀器,可以鍛煉你手的拉力。」說著,姑娘指了屋子當中擺放的一個椅子。
「這個椅子,那屋裡也有。」庾明想起了小伙教他練習腿力的儀器。
「這不是椅子,叫大腿股四肌訓練器。也可以練習臂力。不過,它的動作要領不一樣。」姑娘坐到了椅子上,抬起椅子一側的拉桿,來回扳動了幾下,覺得太輕了些,就旋緊了螺絲,增加了阻力,告訴庾明坐上去拉一拉試一試。庾明剛剛上去,動作免不了孟浪,一下子就把拉桿抬了老高。
「慢慢來,我這只是給你加了1000克的力量;等你的胳膊有了勁兒,我就逐漸加碼,那時候你該吃不消了。」
「好,這些器材的用法和動作要領我講完了,以後,你可以自己練習。」
剛剛說完,有人咚咚敲門,原來,是那個遭車禍的女病號坐著輪椅讓家屬推來了。
姑娘開了門,又看看手錶,說,「你們真是抓得緊,人家這外病號還沒結束呢!不是告訴你們2點嗎?」
「我自己練習,你教她做吧!」庾明看到這種情況,立刻謙讓了。
「好,既然省長風格高,你們……進來吧!」
女病號撞擊了腦袋,破壞了神經,手癱的很嚴重,抓東西都困難。醫生讓她搖輪子,她的手試著抓了幾次,也抓不住,胳膊根本就伸不開。這位醫生姑娘只好做胳膊、手的按摩和推拉動作。她的陪護人員是個中年男人,像是她的愛人,看到她抓不住器械,著急要哭的樣子,他一個勁兒地安慰她,告訴她不要急,還幫助她活動身體的其它部位,看到這一幕,庾明非常感動,人間自有真情在。患難之中夫妻能有這種情感,算是寶貴的了。
「哎!呀呀……哎嗨!」就在這時候,外面突然傳來一聲撕心裂肺一般的呼喊。這呼喊響徹在這空曠的山谷裡,顯得分外瘆人。
「這是……怎麼了?」庾明聽見這一聲喊,奇怪地往窗外望去。
「又是住院部樓上那個瘋女人在叫喚。」女病號的愛人告訴他,「這人一天到晚地喊,這兩天剛剛消停一點兒,今天怎麼又喊上了?」
「也許人家真冤。不然,不會這麼大喊大叫的。」女病號說。
「怎麼,來這兒的人還有冤情?」庾明禁不住自言自語了一句。過去,他去監獄視察,常常聽見有的犯人向他喊冤,沒想到,這精神病院也冤枉好人?!
「庾省長,這裡面的事兒,奇怪得多了。」醫生姑娘告訴他,「你千萬別摻和進去。要是摻和了,麻煩可就大了。」
「我不懂醫療,哪兒會摻和這種事兒。」庾明聽了醫生姑娘的話,說。
「這可沒個準兒,去年,我們康復病房來了一位公安局和副局長,他聽了一個女病人的哭訴,就認定女病人是冤案的受害者。鼓動她去法院申訴、上訪,最後,法院知道這女病人的上訪是那個副局長支持的,就到市委組織部告了他一狀,說他破壞安定團結。結果,這個副局長被降職了。庾省長,你可得接受教訓啊!」
「呵呵,放心。我現在是個病人,已經自顧不暇了。哪兒有閒心管人家的亂事兒!」
「嗯,我看你也挺穩重的,不會輕易管閒事的。呵呵,省長,你的訓練結束了,你可以回房間休息了。」
「謝謝,再見!」
「怎麼,下課了,不說個『老師好』?」醫生姑娘和他開了個玩笑。
「老師,拜拜!」庾明將手伸在胸前,做了個時髦的「再見」姿勢。
回到房間,庾明並沒有休息,而是走出康復小樓,順著樓外的小馬路往百花園走去,他要利用這唯一的空閒時間鍛練一下走路。即使一下子練不好走路的姿勢,增強一下心肺功能也好哇!他覺得那個甄珠兒姑娘講的那些道理對他很有好處。自己過去一天到晚忙啊忙,什麼都牽掛著,就是忘記了活動、忘記了運動,才導致身體犯病。這一次,可要痛改前非,把生活的重心轉移到運動鍛煉上來。不是流行一句話嘛,人這一生,健康是1,其餘都是0.其實,他覺得這句話不對。健康重要,但並不是1,其它也不都是0.應該說生命是1,其它都是0,沒有了生命,錢啊、物啊、權啊,都是0了。可是,如果沒有健康,卻有錢,就可以通過花錢治病、吃藥買到健康;所以,他認為,這個說法是混餚了一個概念,它把生命等同健康了。其實兩者是不同的。一個只要有錢,就可以延長壽命,維持健康;一個人如果沒有錢,就可以導致身體不健康;甚至會失去生命……
病房裡雖然乾淨,畢竟是沉悶的,走出戶外,庾明覺得心情舒暢、愉快,他的步子可能很寒磣,讓人發笑,但是畢竟自己能夠行走了。他覺得與輪椅上的病人相比,自己還算是幸運的。如果真的癱瘓不起,炕上吃、炕上屙,美蓉會有耐心侍奉他一生嗎?俗話說久病無孝子,多少恩愛夫妻,就是因為一方有了病,導致了婚姻解體呀!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這是有定數的,不要相信那些狗屁藝術家標榜的什麼永恆愛情,他們的私生活比誰都亂,比誰都濫……
庾明一邊走,一邊瞎想著,不知不覺就來到百花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