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開除公職、回家種地!」
現代化的通信設備,兼備了多麼神奇而偉大的功能啊。幾束電波閃動,便可以結束一個人一生為之奮鬥、孜孜不倦追求的神聖事業。
「撤離薊原」、「撤離薊原」、「撤離薊原」……四個大字像重錘一般擊在我的心坎上。
在我心底深處那本能的反應裡,我敏感地領悟了「撤離薊原」這一決定深層次的涵義:豈止是離開薊原?從我抱緊兒子的一剎那間,我心裡就有了一種冥冥預感:長達十幾年的仕途生活,將要由此結束了。
母親逝去的第二天,省裡泊了一位副省級幹部與我談話。
這位副省幹部拉長了一副」」「階級鬥爭」式的冷臉,說起話來粗暴、傲慢卻又充滿了愚蠢的自信。他與四位隨從來到縣城賓館住下之後,便命令我兩個小時之內到達他的房間。
儘管我的心情浸在無比的悲痛裡,但是,為了能夠聽到省領導的聲音,我還是準時趕到了。
「庾明同志,你的錯誤事實嘛,組織已調查清楚了。今天,主要是聽聽你對這些錯誤事實的認識……」
「這位領導,」我壓抑著自己的情緒,不得不低下頭先做檢討,「我承認過去在戀愛中有越軌行為。可是,我並不知道有這個孩子。在薊原政府工作期間,我可能有失誤;不過,我覺得這種失誤還不足以讓我從市長的崗位上撤下來!」
「那……」他瘡閃那雙異常凶狠的眼睛,「
腐蝕財政幹部的事、越權處理幹部的事、擅自搞機構改革的事……等等等等,你又怎麼解釋?」
「省裡來了廳級幹部,歷來都是在『花花世界』接待的。怎麼就是腐蝕?那幾個不幹工作,專門挑撥是非的幹部,早就應該處理了;不處理他們,政府的工作就進行不下去了。我作為市委副書記,為什麼不能處理他們?另外,機關減員的事,市委同意,老百姓也歡迎。現在,怎麼到成了罪狀了……」
「喂喂,庾明……」一個隨從看到「副省」臉上不悅,毫不客氣地打斷了我的話。「庾明啊,你以為們今天幹啥來了?聽你講大道理、發牢騷?……不不不!」分在地上溜了兩圈,伸出胳膊來揮了揮,「我們來這兒,是聽你的認識,看你的態度來了。實話告訴你,態度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態度不好,別說保烏紗帽,公職保住保不住都不好說。」
嗯?聽到這句話,我的頭皮立刻覺得有些發炸。省委書記、省長那慈祥的面孔浮在了我的眼前。看看眼前這兩個人,哪兒像是省裡派來的領導?看到我身上帶孝,臂纏黑紗,他們連句起碼的問候都沒有,見到我的面就數落我的「罪行」,逼迫我承認那些莫須有的東西,無非想在最後定性時置我於死地。這幾個人,別說是政策水平了,連起碼的道德水準都沒有。他們哪兒是省裡派來的幹部,分明是楊健、呂強的同夥,趁我落難之際落井下石,為楊、呂二人出氣來了!
「哼!」一腔遏制不住的怒火,一下子從我的胸膛裡湧上了喉嚨,「你們聽著,」我站起來,一個一個指了他們的鼻子,「我庾明在薊原市為國為民、兢兢業業、光明磊落,問心無愧。你們不是我的態度嗎?我的態度就是一句話:我庾明人格比你們高尚,靈魂比你們乾淨;在你們這些人面前,我庾明頂天立地,什麼錯誤也沒有!」
「啊,庾明,你想怎麼樣?」「副省級」惱羞成怒了。他拂了一把頭上那梳理整齊的白髮,氣得顫抖的手在茶几上重重一拍,「事到今天,你還敢這麼橫?哼,你以為你是誰?你的後台倒了──放下你的臭架子吧,甩掉你的優越感吧!告訴你,你現在睥政治生命就攥在我們手裡。憑你今天的態度,等待你的只有一條路:開除公職,回家種地!!!」
第七十三章守靈之夜
娘親啊──
自白晝至黃昏,自深夜至黎明,我的淚珠兒不斷線的簌簌流下,連成了一支長久不盡的悲歌。在心痛發出的淚聲裡,我伏在母親的靈前,久跪不起……
禍事從不單行,心靈的打擊也總會接踵而至。在逝母的喪痛裡;我一邊悲慼地盡著孝子的情思;一邊經受著仕途命運殘酷地摧殘……
直到長白市的幾位領導來到了母親靈前,我才從極度的悲慟中緩緩清醒過來。
長白市的市委書記和市長是長途跋涉趕來的。他們雖然得知我撤離薊原的消息,仍然不忘同僚之誼。這使心中頗感欣慰。長白市的市長看到我悲慼的面容,未曾說話,先已潸然淚下。
他這次與我一齊出國,僅談成了四千萬歐元的項目。然而,長白市委卻將其視為功臣。黨政班子聚在一起,為此歡慶了一個通宵。
我為薊原引來了兩億歐元的項目,得到的結果卻是「撤離薊原」。想起那聲「開除公職、回家種地」的咆哮,我在心裡絕望地喊了一聲
夠了──
省長聽到我母親的喪訊,派人送來了一幅挽幛和一千元慰問金。這是故鄉領導層對我這個部下的最高禮遇了。
按照風俗,母親的葬禮要在七天之後舉行。一些瑣禮細節,全由村民委員會領導下的治喪理事會決定和辦理。
悲慟感天,哀聲動地。時時地哀樂響起,時時地哭聲陣陣。一到晚間,我的眼睛像蒙了一層霧,悲痛壓得我難以看清這個世界了。
多虧了張小敏。她把在縣醫院工作的丈夫請來,用了些藥,才稍稍好了些。
「庾明,你不能這麼悲傷。想開些呀!嗯──」
在美蓉的哀求下,庾三懷硬上讓幾個小伙子拉拉扯扯按到炕上睡了一覺,我的渾身上下才有了點兒力氣。
夜間無弔唁者,需要兒孫輪流守靈,保持靈前香火不斷。頭一夜,是大哥二哥;第二夜,是三哥四哥,第三夜,是我和我的兒子。
「別貪睡……」美蓉向兒子叮嚀著,「多替一會兒你爸爸。」
直到兒子點頭,她才離開。
守靈的事,女人不得做的。
「爸爸,你先睡吧。」兒子在奶奶靈柩前的供桌上換了香火,央求我到炕上去。
「不,下午爸爸睡過了,不困了。你上炕吧,爸爸困了喊你。」
兒子順從地躺在炕上,不一會兒便響起了甜美的酣聲。庾家下一輩就這麼一個男孩,喪禮上跑前跑後都是他的事兒,夠累的了。
望著那張純稚的臉,我的心裡重新泛起一陣久違的淒涼和不安。
這個孩子啊……到底是怎麼架事呢?
月夜下的事實,我永遠永遠都承認在心裡的。然而,那只是一種親密……一超常的、越軌的親密……我們作了一些彼此激動不安卻又似懂非懂的動作。然而,自從我看到小鬍子與才瑛在床上的一幕,我才知道我們那一次並非真正的夫妻間的性生活──
只是,這個孩子,這個蓬蓬勃勃生長起來的青春的生命,這個不容我置疑的千真萬確的後代,讓人在興奮中又有些迷惘……這孩子來得神秘、莽撞、卻又似天賜一般讓人覺得寶貴中有些不可思議的缺憾──
孩子啊,既然你一定要來,你何不早早出現在我的面前,讓我直對茅屋瓦捨,在貧境中放下我的執著與苦修,坦然安度我的人生天倫呢?
……孩子啊,你來得遲了。
假若你不想出現,那就不要出現好了。爸爸只是為了你,便在那崎嶇山路的攀登中被人一推而跌,從此一蹶不振了。
孩子啊,你來得早了。
莫非是天意,讓我在仕途上該遭受這次滅頂之災!
遠自遙遠的童年夢幻,直至近日的仕途厄運。就像手持鼠標進入了因特網的大千世界,我從頭到尾認真瀏覽起來。
「愛情、希望、幻滅、喪事,還有那令人狂喜的力,受苦、享受、創造的醉意,竭力要抓握人生的光明與黑暗的豪興──如今都隔了相當的距離,一切都顯得明白了。他的**的騷動,思想的混亂,他的過失,他的錯誤,他的頑強的戰鬥,都像逆流和漩渦,被大潮帶著衝向不變的目標。他懂得了多年磨煉的深刻意義,每次考驗的時候必有一道柵欄被逐漸高漲的河流衝倒,它從一個狹窄的河谷流到另一個更寬廣的河谷,把它注滿了,視線變得更遼闊,空氣變得更流暢。」
我一生至此,惟一感覺到的只是混亂、過失和謬誤。那新興的希望、那創造的醉意、那逐漸高漲的生命的河流,寬廣的河谷、流暢的空氣……在哪兒呢?
如果那年參加高考的結果是名落孫山;如果畢業後不是進入了山溝溝裡的軍工廠;如果不是接觸了才家的高官門第;如果沒有才瑛與我的這段意外的姻緣。我只能在這生我養我的黑土地裡像哥哥們一樣生存、勞動、繁衍、死亡……
先前發生的這一切一切啊,不過是我的人生拋物線甩出的一段意外的軌跡,給我這本是苦難的人生增加了一道稍閃即逝的亮麗之光。現在,它慘痛地結束了這一切,讓我重新回到了這地老天荒的本原之土。
夜半更深,薊北平原的大地上萬籟寂靜。燭影裡沉重的棺柩,拖累我的思想如入萬丈深淵。那黑黑的棺木裡,盛載著世間一位慈母圓寂了的光輝生命。同時,也殮入了我苦苦經歷過的十幾年的仕途生涯……
從今日起,我肩上那荷了十幾年的重負爽然卸落了。我面對的不再是世間千百萬勞苦大眾生計的憂愁,我看到的不再是官場權力的角逐和爭鬥;我的身邊,只剩了孤寂的鄉土和不再離散的妻兒。
唉唉,人生如夢,夢即人生。佛說:色即空,空即色。陞官、發財,若夢若幻;大千世界,已非世界,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閃電,應作如是觀。前念著境即煩惱,後念離境即菩提。今後的我啊,不再為人世的夢境所困,不再為天地的幻術所惑,無色無相、無拘無束、無恚無礙、無貪無嗔……領悟了這般若真空的妙理,聲色味觸覺五蘊皆空。雖然此身未皈依三寶,卻也頓悟人間至理,證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了……
「爸爸,你睡吧……」兒子揉了揉眼睛,爬了起來。
燭光搖影裡,癡迷的我參禪打坐,恍惚進入了另一個超凡脫俗的境界。週身上下,沉浸在佛門禪宗那永恆的純淨裡。若不是孩子這一聲呼喚,我的思想在黑暗裡還不知要行至何處?
我毫無倦意。無比陰暗的心情已經把我攪得興奮不已。將兒子催睡之後,我翻身起床,信步來到院子裡。
室外,意境自與剛才不同了。抬頭看,繁星滿天,三星正南。北斗七星端坐其位,履行著千古不變的神聖職責。深秋的夜裡,院外莊稼菜蔬在風中搖晃著,不時地散發顆粒和果實的芬芳。天上人間,處處洋溢了一種恬靜、神秘的氣氛,顯示了一種大至大美的氣概。
嗚呼,天也遼闊,地也長久。「天地所以能長見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試想天地包容、承載了萬物,她卻是那樣寬大,毫無私覆。惟有世間的人心,竟是這般的捉摸不透,給這本來就渺小的不能再小的人生平添了這許許多多的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