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刀行 刀鋒猶未冷 第四十一章 銀絲飄香狼嘯月
    第四十一章銀絲飄香狼嘯月

    天邊殘陽血一般的紅,歐陽情的雙瞳卻彷彿一剪秋水般的清澈、明亮。她從側面凝視著葉逸秋,看見他微顯蒼白的臉在剎那間已變化了無數次表情。

    「我忽然有種很奇怪的感覺。」葉逸秋忽然說道,「我覺得宋飛揚和血衣樓之間的關係很可疑。」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歐陽情點頭道,「宋飛揚雖死,但血衣樓的勢力並未瓦解,假以時日,樓主之位很快就會被別人取代。」

    「我的意思是,宋飛揚未必就是血衣樓樓主。」葉逸秋搖頭道。

    「他不是?」

    「也許是,也許不是!」

    「你還在琢磨著宋飛揚臨死前說的那些話?」歐陽情失笑道,「你是不是覺得他說的秘密並非空穴來風?」

    「人之將死,其言亦善。你想一想,他說出那些話,究竟是為了什麼?那個秘密,究竟是個什麼樣的秘密?」

    「我想不通。」

    「你是個很聰明的女孩子,為什麼不肯動一動腦筋去想一想?」

    歐陽情又輕輕一笑,淡淡道:「這還不是因為你。」

    葉逸秋愣愣道:「這和我有什麼關係?」

    歐陽情目光中流露出無限深情,輕輕道:「只要你在我身邊,別的事情我根本沒有工夫去想,也不必再想。」

    葉逸秋又愣了愣,心裡湧起種莫可言狀的激動,莞爾道:「你是不是打算把所有的困難和疑惑都留給我一個人去解決?」

    「就算我想要幫忙,也插不上手,因為你是任我殺,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任我殺。」歐陽情悠然道,「這世上,永遠沒有你做不到的事情。」

    葉逸秋臉上又浮現出一絲笑意,但很快又消失,攢緊了雙眉,緩緩道:「宋飛揚所說的秘密,無疑就是關於血衣樓的秘密。」

    「你的意思是說……」歐陽情也蹙起了雙眉,沉吟著道,「就算他與血衣樓毫不相干,也知道血衣樓樓主真正的身份?」

    「也許…」葉逸秋只說了兩個字,聲音忽然中斷。

    一陣凌亂而沉重的腳步聲遙遙傳來,一個人模樣慌張,匆匆忙忙地賣力狂奔,幾次跌倒又爬起,一路跌跌撞撞,終於來到了二人面前。

    葉逸秋和歐陽情一起皺起了眉頭,因為他們並不認識這個人。其實就算他們見過這個人,也絕對想不起這個人是誰。

    這個人臉上似乎剛剛才挨了一記重拳,五官全都擠在了一起,面目全非,只是依稀之間,還能看見他這張已經完全扭曲變形的臉上,居然有幾粒豆大的麻子在血紅的殘陽下閃閃發光。

    這個人居然是牛麻子。

    牛麻子是飛龍堡前院的總管,根本不應該出現在這裡,他這麼大老遠的跑來,難道飛龍堡發生了什麼事?

    葉逸秋還沒有問,牛麻子已顧不得喘息,氣急敗壞地大聲叫道:「不好了,不好了……任大俠,你的仇家找到這裡來了……」

    他一張口,幾枚脫落的牙齒就和著鮮血一起噴了出來,聲音變得模糊不清。

    「我的仇家?」葉逸秋愕然一愣,皺眉道,「你別急,慢慢說。」

    牛麻子喘了幾口氣,用一隻手掌按住起伏不停的胸膛,另一隻手掩著溢血的嘴巴,唔唔道:「他們指名道姓,來勢洶洶,好像要把人撕成兩半……」

    「他們是什麼人?」葉逸秋揮斷道。

    「兩個老怪物。」牛麻子似乎心有餘悸,結結巴巴道,「他們的樣子好怪,怪得可怕,我一輩子都沒見過這麼樣的兩個人……」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只聽一個怪異的聲音「桀桀」笑道:「你說的兩個老怪物,是不是長成我們這個樣子?」

    這笑聲尖銳、刺耳,傳入耳中,就像是一隻飛蟲鑽了進去一樣難受。

    「我的媽呀!他們來了。」牛麻子臉色大變,慘叫一聲,一步竄到葉逸秋的身後,渾身都如篩糠般猶自抖個不停,顯然驚懼到了極點。

    葉逸秋和歐陽情心頭一凜,相視一眼,齊聲脫口道:「天殘地缺。」

    朦朧的暮色下,疏落的竹影中,倒映著兩道人影。左邊一人身軀龐大,是個眇目老嫗;右邊一人身子瘦小,卻是個缺了半隻耳朵的小老頭。果然是江湖四對奇異天妻之一的「天殘地缺」!

    「很好,很好!」天殘老人格格笑道,「好小子,總算讓我們找到你了,我們夫婦可是一直都在惦念著你哪!」

    她雖然在笑,但臉上橫肉全都堆在了一起,看來毫無笑意,聲音卻洪亮、沙啞,宛如洪鐘,狠狠地撞擊著別人的耳膜,震耳欲聾。

    葉逸秋苦笑道:「原來是老朋友……」

    地缺老人「呸」地一聲,恨恨道:「誰跟你是老朋友?我們跟你有個屁交情。」

    「老頭子,你哪裡來的這麼多廢話?」天殘老人目露凶光,不耐煩道,「快動手!」

    地缺老人對天殘老人既尊敬又懼怕,立即連屁都不敢崩一個出來,叱喝道:「小子,看掌!」

    他「掌」字出口,正要出手,誰知「啪」地一聲,後腦勺竟先已挨了一大巴掌。

    天殘老人怒罵道:「動手就動手,還先跟他打招呼做什麼?是不是先要他提防著點?」

    「是,是!」地缺老人非但不氣不惱,反而忙不迭地賠著笑。

    天殘老人獨目一瞪,喝道:「還愣著做什麼?是不是要我在你猴屁股上加上一腳,把你踢出去?」

    地缺老人再也不敢多言,更不遲疑,寬大的袍袖如鼓風般展動,一掌劈出。風聲呼嘯,凌厲的勁風像一把鋒利的剪刀,無情地撕裂了虛無的空氣,發出「嗤嗤」之聲,狂風激盪中,落葉漫天飛旋。

    「小心!」歐陽情驚呼出聲,目光中掠過一絲驚懼不安,關切之情,呼之若出,難以言表。

    葉逸秋心頭也暗自一凜,腳下一滑,彷彿一隻蝴蝶般飄然掠出三尺,掌風從他身側「呼」地刮過,衣衫隨之蕩起。

    地缺老人輕「咦」一聲,不勝驚奇道:「好小子,許久不見,你的武功好像又精進了不少。」

    他發出「嘿嘿」兩聲短促的怪笑,隨手一揮,又是「呼呼」兩掌連環擊出。這兩掌看似平淡無奇,但勁力驚人,掌風蕩起滿地落葉,他瘦小的身子穿梭其中,彷彿蝴蝶穿花繞樹般優美、曼妙。

    葉逸秋連變數種身法,堪堪避過這兩擊,地缺老人連環掌又已攻到。這一次,威力竟已大不相同,如浪潮初起,澎湃不絕。他只覺得有一股奇異的力量阻住了他的去路,無論他如何閃避,都無法越出這力量的範圍之外。

    世間上,什麼樣的力量才是最可怕、最具威力的?水,無情的水!水滴石穿,這就是它的力量。洪水到處,完全顛覆了世界。自古以來,天下就從來沒有任何一種東西可抵抗水的力量。

    地缺老人掌中的力量也正如「水」一樣,看來柔和平靜,其實卻是無堅不摧、無孔不入、無可抵擋!

    「小子,你為什麼還不拔刀?」地缺老人陰惻惻地怪笑道。

    葉逸秋在這種力量的包圍下,窘迫得連話都已說不出來了,但他依然沒有拔刀。他的刀和燕重衣的劍一樣,一經發動,便不由自主,勢成拚命;普天之下,絕沒有人可以避開燕重衣的一劍,也絕沒有人可以抵擋他的一刀。「天殘地缺」本非邪惡之徒,與他雖小有過節,卻無天大冤仇,何必非要拚個兩敗俱傷,你死我活?可是地缺老人為什麼要如此苦苦相逼,痛下殺手?

    歐陽情目光散亂,面紗之下的花容已然失色,狠狠咬了咬貝齒,跺了跺腳,突然展動身形衝了過去。

    就在這時,一片巨大的陰影突然攔在她的面前,天殘老人伸手按住了她的香肩,格格怪笑道:「小妮子,你想要做什麼?你給我乖乖站在這裡不要動,不然可不給你好看。」

    歐陽情香肩一沉,似欲掙脫對方掌握,誰知天殘老人手上用力,她的身子立即像一根木樁子般被釘在那裡,絲毫動彈不得。

    「銀絲飄香隨風去,鐵騎踏月入夢來!」歐陽情又氣又急,眼睛水汪汪般已如一片紅海,大聲說道,「這兩句詩,你莫非已經忘記了嗎?」

    天殘老人臉色一變,從鼻子裡重重一哼,沉聲道:「你少拿你的爹娘來壓我。任我殺這小子是你什麼人?你如此三番五次地維護他,是為了什麼?」

    「他……他……」歐陽情只覺雙頰發燙,竟無言以對。

    「既然你和他沒有關係,又何必為了他傷了我們兩家的和氣?」

    「我……我不管。」歐陽情跺腳道,「你趕快叫地缺老前輩住手,不然……不然我……」

    「咦,你想怎麼樣?」天殘老人冷笑道,「老實告訴你,就算『鐵狼銀狐』也在這裡,我們夫婦也未必會給他們這個面子。任我殺這小子實在太可惡了,他該死,簡直該死一千次、一萬次!」

    「你說什麼?」歐陽情愕然一愣,「他為什麼該死?他究竟什麼地方得罪……」

    語聲突然中斷!

    此時黃昏早已遠去,夜色不知在何時悄然降臨。秋夜的風輕輕拂過,捎來一陣淡淡的花香。

    在這個淒涼、蕭艾的季節,居然傳來芬芳的花草氣味,莫非這是種幻覺?

    花香越來越濃,分明不是錯覺。只是這香,卻不像是花的香味,似麝非麝,似蘭非蘭,清幽、淡雅,便如歐陽情的髮香。

    天殘老人的臉色突然大變,變得非常怪異、奇特,臉上肌肉不住抽動,彷彿有些吃驚,又有些忌憚。

    歐陽情的目光卻在這一剎那變得異常明亮,一種驚奇的喜悅從她如水的眼眸中倏然現起,久久彌留不去。

    這香氣,究竟有什麼魔力,居然可以讓她們同時產生兩種截然不同的變化?

    -

    月已升起,未圓將圓,月光朦朧。

    月色遍地,淡淡的光輝淡淡地灑在竹林中,竟使得這朦朧的夜色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

    香氣漸漸飄散,漸去漸遠,一聲長嘯卻在這個時候突然響起,穿破了夜空。

    嘯聲猶如狼嚎,卻無孤獨的狼在午夜徘徊時的寂寞和淒涼,清越、激昂,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神韻,絕非狼的悲哀嘶叫。

    每個人都聽見了嘯聲,但誰也不能確定嘯聲是從何處發出的。這嘯聲彷彿遠在天涯,又彷彿近在咫尺!

    究竟是天涯咫尺,還是咫尺天涯?葉逸秋沒有去想這個問題,他雖然覺得這香氣和嘯聲都來得非常蹊蹺,卻已無瑕理會,地缺老人掌中的力量已將他迫得喘息連連,險象環生。

    葉逸秋暗暗一咬牙,就在他決定拔刀的時候,那股排山倒海般的力量忽然緩和了下來。

    地缺老人臉上也已完全變了顏色,陰鬱得可怕,目光也起了某種變化,彷彿看見一種毫無可能的事情正在慢慢發生。

    這是為什麼?莫非這嘯聲……葉逸秋心念方動,忽聽地缺老人冷冷道:「小子,你的救星來了。」

    「什麼救星?」葉逸秋愣愣地問。

    地缺老人目露凶光,殺意又起,「桀桀」怪笑道:「我先斃了你這小子再說,人既死,他們能拿我怎麼辦?大不了翻臉無情,一拍兩散!」

    怪笑聲方起,他已迎面一掌向葉逸秋拍了過去,掌影舞動,勁風撲體,這一掌,竟似凝聚了他畢生功力,一心想要置葉逸秋死地。

    他這「摧心掌」與天殘老人的「碎心掌」如出一轍,威力卻是大不相同,掌力最厲害之處,就是令對方非但不能招架,也無路可退,正像是已投身洪流之中的人,只有奮力逆流而上,也許還有一線生機,但若閃避,反而立刻就會被洪水捲走,死無葬身之地。

    退一步,既然已是懸崖,何必再退?葉逸秋非但不退不避,反而向前直衝出去。但他身子方動,就發現從斜刺裡傳來一種極輕柔又極巧妙的力量,如春風拂面般落在他的身上,整個人都像一隻斷了線的紙鳶般向後倒飛出去。

    葉逸秋的身子隨著一道柔和的微風飄然掠出,就在這時,忽然傳來一聲驚呼,一聲巨響。

    驚呼的聲音是地缺老人發出來的,他忽然發現,有一種極其神奇的力量,一牽一引,竟將他的掌力轉移了方向,這奪命的一掌雖然沒有落空,擊中的卻是那片翠綠的竹林。

    剎那間,竹林之中發出一陣「簌簌」聲響,一大片修竹搖搖擺擺,不停地晃動,片片飄落的竹葉在銀色的月光下,漫天紛飛,形成一種令人昏眩的景象!

    透過朦朧的夜色,藉著輕柔的月光,只見兩條人影彷彿從天而降,悄無聲息地站在天殘老人與地缺老人之間。左邊一人是個男子,一襲黑衣如鐵,長身玉立,風神俊朗;右邊那人卻是個白衣女子,風姿綽約,清麗無方,一頭銀灰色的長髮隨風飄飛,散發出陣陣幽香。

    這兩人都已不再年輕,看來卻彷彿是對無可挑剔的璧人,並肩站在一起,竟是如此的優雅、完美,卻又有種說不出的神秘感覺。

    「天殘地缺」臉上卻又已變了顏色,時而鐵青,時而漲紅,最後又變得慘白,一個人咬牙冷哼,另一個人擰眉瞪眼,你看著我,我也看著你,卻是相覷無言。

    歐陽情卻眉眼含笑,像只歡快的小鳥向這兩人飛奔過去,嬌聲喚道:「爹!娘!」

    剎那間,葉逸秋心頭狂跳,身子卻像木樁般被釘在原地。

    這兩個神秘人竟是江湖四對奇異夫妻之一的「鐵狼銀狐」!

    歐陽情整個人都依偎在銀狐懷裡,眼神似嗔還喜;銀狐伸出一隻潔白如玉的手,輕輕撫弄著歐陽情柔順的長髮,目光裡充滿了無限愛憐;鐵狼含笑看著妻女,只覺人生雖有四喜,最快樂卻莫過於此。

    月色下,但見這一家子其樂融融,外人竟已成為多餘的擺設!

    天殘老人眼中閃過一絲妒忌之色,冷哼一聲,別轉了頭;地缺老人卻瞧得連眼都發直了,「咕」的一聲吞了一口口水,末了,「唉」一聲重重歎了口氣。

    這一聲歎息落在天殘老人耳裡,竟又激發了她心頭的怨氣,伸手一掌拍在地缺老人後腦勺上,怒罵道:「死老頭,人家一家三口團圓相聚,你看著就看著,用不著妒忌。」

    「自己連屁都不能放一個,你就不眼紅?」地缺老人跳腳大叫。

    天殘老人天生肥胖臃腫,不能生育,與地缺老人成親數十年,一直沒有子嗣延續香火,本來耿耿於懷、懊惱不已,此時聽得地缺老人竟敢出言頂撞,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吼道:「你敢頂嘴?」

    地缺老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老婆,見天殘老人動了真怒,立即就蔫了下去,賠笑道:「不敢,不敢!」

    天殘老人神色稍霽,地缺老人卻又嘀咕了一句「要是自己有個一兒半女那該有多好」。

    天殘老人忍無可忍,怒喝道:「死老頭,說什麼呢?」

    地缺老人嘻皮笑臉道:「說什麼來著?不就是癡人說夢話嘛!」

    天殘老人勃然大怒,舉手欲打,地缺老人早有防備,一閃身,已遠遠逃了開去。

    歐陽情見他們活了這麼大的歲數,卻依然像個頑童般嬉笑怒罵,不由得「噗哧」一聲輕笑。

    天殘老人獨目一瞪,狠狠盯了她一眼,但礙著「鐵狼銀狐」的臉面,卻又作聲不得,只是「呼呼」喘氣,餘怒不息。

    鐵狼目光緩緩從葉兔秋臉上掃過,最後落在地缺老人臉上,輕歎道:「地大哥,這孩子究竟什麼地方得罪了你,竟下這麼重的手?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這一掌連小弟都不敢硬接,他小小年紀,如何抵擋?」

    「咳咳!」地缺老人正色道,「你不知道,這小子本事大著呢,怎麼也打不死的。」

    話音剛落,天殘老人大吼道:「這小子非死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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