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奇臭、黑色的血從左丘權嘴角慢慢滲透出來,他臉上卻依然帶著一抹冷酷的笑意,喃喃道:「你們休想從我嘴裡打聽到關於血衣樓的任何秘密……」
聲音漸漸變得微弱下去,終不可聞。
「你不能死。」葉逸秋飛步搶上。
「別碰到他。」江不雲喘息著道。
「為什麼不能碰?」
「他已經死了,血衣樓的人,嘴裡都藏著一種劇毒,一旦遇到緊急變故,就必須自己作個了斷,決不能洩露本組織的秘密。」江不雲重重地咳了幾聲,勉強忍住巨大的痛楚,「這就是血衣樓的規矩,每個人都是不成功便成仁,否則必然死得更慘。」
葉逸秋苦笑道:「你是說……左丘權是服毒自殺的?」
「這種毒是人間至毒,見水即化,侵肌蝕骨,不消片刻,中毒的人就會枯朽腐化,化為飛灰,不留痕跡。你若觸及他的頭髮或衣物,毒性就會立刻侵入你的肌膚,無藥可解。」
說話中,一陣柔柔的晚風悄然拂過,左丘權偌大的身軀果然漸漸腐爛,轉眼間就已枯朽,最終化成一片灰燼,隨風而去。
「看見了嗎?這就是血衣樓的手段,這就是血衣樓可怕之處。」江不雲喘息著道。
「如果我碰著了左丘權的衣物,就會變成灰飛煙滅?」
「如果你在剎那間砍掉你一條膀子,也許還來得及。」
葉逸秋歎了口氣,緩緩道:「你為什麼要救我?」
「血衣樓紀律嚴明,尤其對於叛逆,一律格殺勿論。自加入血衣樓開始,我就已抱著必死之心。我曾想過我日後的多種死法,卻決想不到居然是死在左丘權這等卑鄙小人的卑鄙手段之下。」江不雲苦笑道,「其實以血衣樓的手段,我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背叛他們的。既已必死,我也就沒有任何顧忌了,一定要把我知道的東西都說出來,可惜我知道的也實在少得可憐……」
「你知道什麼?」
江不雲喘息良久,掙扎著道:「一時之間,我也不知從何說起。」
葉逸秋微一沉吟,說道:「我問,你答。」
江不雲勉強點頭道:「好。」
「血衣樓樓主是什麼人?」
「他真正的身份,只怕連左丘權都不知道。」
「血衣樓是個什麼樣的組織?」
「血衣樓最終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統一江湖,稱霸武林。他們有一個統一的口號: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還有一個共同的特徵,每一個人的貼身內衣的左下擺,都繡著一個『血』字,字樣越大,就表示他在血衣樓的職權也就越重要。」江不雲勉力扯開衣服,在他內衣的左下擺果然繡著一個拇指般大小、紅色的「血」字,就像是綻放的梅花,醒然入目。
「那些匿名信和血衣樓有沒有關係?」
江不雲搖頭道:「我只是血衣樓一個無關輕重的小小壇主,身份卑微,許多事情都由所屬香主吩咐,根據沒有資格參與……」
「那麼你還知道什麼?」
江不雲臉色驟然變得通紅,喘息著急聲道:「我……我……」
一句話還未說完,終於到了油盡燈枯之境,再也無力支撐下去,砰然倒地,這一倒,就再也沒有站起來。
夜靜寂,明月朗朗。天際一片浮雲慢慢飄移,瞬間掩住了月色的光華。
葉逸秋心裡某一個角落也隨之變得陰暗,喟然一聲長歎,神色有些落寞和無奈,眼中殺氣漸漸淡薄。
不管江不雲有多少秘密,現在都已埋葬在無邊的夜色中了。
葉逸秋解開法羅大師的穴道,緩緩道:「大師,你現在明白了麼?」
這時,天際那片雲已飄過去了,月亮重又綻放光明,只是這一絲亮光,卻依舊驅不散他心頭的陰霾。
法羅大師雙手合什,輕輕喧了聲佛號,默然不語,神情頹廢已極,似乎經過了剛才那一次的生死劫之後,剎那間已蒼老了不止十年。
「花非花,霧非霧,是與非,黑與白,孰對孰錯,一切皆有定數。」法羅大師不住捻動佛珠,苦笑道,「人魔之間,本只一線相隔,肉眼凡胎,不可參透。可笑少林身為佛教之祖,竟也不能放下紅塵嗔念,不能對仇恨坦然釋懷。千里追兇,卻不知身邊的朋友原來竟是最危險的敵人,看來眾生萬相,也不過是場夢而已。」
善者未必為善,惡者未必為惡,世人的目光總是很容易被外在的假象所蒙蔽。這是種致命的錯誤,這世上很少有人可以避免。
「一刀兩斷!你可知道你一刀就斷送了多少人的生命和希望?留下了多少人的痛苦和悲哀?」法羅大師聲音越發低沉,「冤有頭債有主。人在江湖,自然就要遵守江湖規矩。衿師侄這樁血案,如今兇手伏法,真相大白,從此少林決不會與你為敵。」
葉逸秋有些意外,又有些激動:「大師……」
法羅大師蒲扇般的大手輕輕一揮,截口道:「只是你殺孽太重,縱然懸崖勒馬,回頭是岸,也已難消罪孽。如果想要讓世人接受你的悔改,也許只有一個法子。」
「大師的意思是不是說……出家為僧,皈依佛門?」葉逸秋苦澀地問道。
歐陽情輕輕「啊」了一聲,欲言又止,卻已憂形於色。
燕重衣忍不住笑道:「大師,如果你想奉勸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怕你這番苦心就要白費了,有一個人絕對不答應,少林寺難免會落得雞犬不寧的下場。」
法羅大師看了歐陽情一眼,微笑道:「佛渡有緣人。任少俠心事未了,塵緣未盡,這佛門是萬萬進不來的。」
葉逸秋忽然揚手朝著自己倒映在月下的影子輕輕一斬,微笑道:「大師,我早已和昔日的『一刀兩斷』任我殺一刀兩斷了,今日的我,叫做葉逸秋。」
「哦?葉少俠能有這般覺悟,非但是你自己一個人的福份,也是天下蒼生之福啊!」
「大師,你剛才說的究竟是什麼法子?」歐陽情暗暗長出一口氣,含笑問道。
「這個法子,還得看葉少俠願不願意去做,做不做得到。」
葉逸秋立即接口道:「只要能一雪前恥,謝眾之罪,我決不會計較任何代價。」
法羅大師雙目之中掠過一絲欣慰之色,緩緩道:「血衣樓為害江湖,你若能夠揭開它的秘密,將之徹底瓦解,非但可以將功贖罪,也可以博得流芳千古的美譽。」
人生美譽,葉逸秋並不在意。富貴與功名,只不過是過眼煙雲,人生百年,草木一秋,當一切皆成黃土,那也不過是一場鏡花水月罷了!盛名之下,其實難負。做一個名人,遠遠不如做一隻閒雲野鶴來得快樂!
眾人回到天涯海閣的時候,天色已然大亮。
龍七似乎一宿未眠,雙目通紅,瞪視著手裡的酒杯。喝酒也有很多學問,一個人孤獨地自酌自飲,最易醉倒,嗜酒之人大都明白這個道理,所以龍七喝得並不快。
酒逢知己千杯少,何況這個知己,還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一代大俠——「乾坤一劍」秦孝儀。
酒喝得越多,龍七的眼睛就越亮,秦孝儀卻似已不勝酒力,臉色就像是燒紅了的烙鐵。但是他們依然在你來我往不斷地喝著,彷彿誰也不願意向對方屈服,誰也不願意在對方還未喝醉之前自己已先倒下。
但凡賭徒都有個通病,贏了想贏得更多,輸了便想翻本,就算他們把老婆兒女都賣了,也決不會皺一皺眉頭。酒鬼也是如此,明明已不能再喝了,卻始終不肯認輸。
「小兄弟,你們去了哪裡?怎的現在才回來?」看見葉逸秋等人,龍七忍不住喜形於色。
「我有一個壞消息,你想不想聽?」葉逸秋歎口氣問道。
「哦?恰好我這兒也有個消息。」龍七神秘兮兮地笑了笑,「先聽聽你那個壞的。」
「我們已經找到了王帝,但是他已經死了,直到現在,我們還是沒有任何方法可以揭開血衣樓的秘密。」葉逸秋苦笑道,「所以這是個很壞的消息。」
「要打開一扇緊閉的門,其實方法並不僅僅只有一種。」龍七笑得更神秘,也更詭異,「最簡單、直接的方法就是用一把鑰匙打開門上的鎖。」
「你有鑰匙?」
「這就是我說的消息。」龍七微笑道,「你一定想不到這是把什麼樣的鑰匙,其實這把鑰匙是一個人。」
「一個人?他是誰?」
「『快刀一點紅』鍾濤!」
「是他?」葉逸秋擰眉道,「他能告訴我們什麼?」
「他能告訴我們很多我們想知道的秘密。」龍七歎了口氣,苦笑道,「只是他現在身受重傷,奄奄一息,留著一口氣,就是為了見你。」
朦朧的燈光,照著鍾濤慘白的臉龐,顯然分外詭異。雖然他還沒有死,卻和一個死人已經沒有太大的分別,唯一比死人多一樣的東西就是還有一口氣。他身上雖無傷痕,但嘴裡不斷溢出鮮血,顯然是被人以內家真力震斷了心脈,臟腑受到了極大的重創,能活到現在,實在已是奇跡。
是什麼讓他暫時拒絕了死神的誘惑?葉逸秋也不能不驚歎鍾濤的生命力居然是如此頑強。
看見他,鍾濤死魚般的目光立刻變得明亮起來,蒼白的臉色也有了些許紅潤,彷彿想要掙扎著坐起來,但只要動一動,口中便不斷湧出鮮血,一陣巨大的痛苦傳遍了他的全身。
鍾濤輕輕吁出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的呼吸平順一些,緩緩道:「我已經等了你很久了,你再不來,只怕我們都會抱憾終生,因為我有很多事情必須告訴你。」
「幸好現在還來得及。」葉逸秋勉強笑了笑。
「你知不知我是怎麼受的傷?」鍾濤無力地道,「你一定想不到,打傷了我的人,居然是『江南大俠』宋飛揚。」
「是他?」葉逸秋皺眉道,「他為什麼要對你下這毒手?」
「因為我發現了他的秘密,他不能不殺我滅口,其實換了是我,也同樣會這麼做的。」
「他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鍾濤沒有立即回答,緩緩道:「你與蘭夫人那一戰,勝負本無任何懸念,誰知你卻做到了別人根本做不到的事。群龍無首,作鳥獸散。蘭夫人的死,給我們留下了許多無法解決的問題。」
葉逸秋點頭道:「我也一直想不通,紫羅蘭夫人死後,你們這些人究竟去了哪裡?這九個多月以來,你們究竟在做些什麼?」
「蘭夫人畢生心願就是成為江湖霸主,窮其一生精力,積攢了一筆豐厚的財富。她死後,這筆財富應該如何處理,卻是個難題。」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財富與功名,本是世人所求。」
「這只是其一,事情並沒有如此簡單。」鍾濤歎道,「蘭夫人之武功,可謂天下無敵,她曾將畢生所學都記載了下來,無論是誰,只要得其技之二三,就能縱橫江湖。蘭夫人的兩個兒子,一個已死在你的刀下,另一個被你打敗後也已自伐,再無子嗣可以繼承她的衣缽和基業,所以她留下來的一切,自然成為了我們這些人的囊中之物。只是每個人都心懷鬼胎,誰都想要獨自吞食,最重要的是,『萬劫重生』乃是稀世珍寶……」
說到這裡,他目光一轉,看了看葉逸秋,又道:「據說你曾經被川島二郎以內力震斷全身經脈,而至功力盡失,形同廢人,就是因為服食了此物,才得以重生,而且功力比以往更勝一籌,是麼?」
葉逸秋沒有回答,忍不住回頭看了龍七一眼,目光中充滿了感激之色。
「財富、寶物、武功秘笈,這些東西無一不是人們夢寐以求的。」鍾濤黯然一歎,「古往今來,曾有多少人為了它們你爭我奪,拚個你死我活,弄得家破人亡,生靈塗炭?」
這三者只需其一,就已能引起江湖禍亂,如今三者齊集,天下豈有太平之日?
「由於每個人都想把這三樣東西據為己有,所以如何分配便也一時委決不下,加上時間倉促,最後只好暫時作出一個決定,皆由宋終作主定奪。」
「為什麼是他?」葉逸秋皺眉問道。
「冰、雪二女雖是蘭夫人一手撫養長大的,但畢竟是女流之輩,江湖閱歷尚淺,不足成事。在我們四大侍衛中,宋終跟隨蘭夫人的時日最為長久,深得蘭夫人倚重,所以由他主持大局,是種無奈卻又最恰當的選擇。」鍾濤苦笑道,「但這也是種錯誤的選擇。」
「莫非他背叛了紫羅蘭?」
「他背叛的不是蘭夫人,而是他的良心,他的承諾。」鍾濤長歎道,「他與張窮、王帝、冰雪二女四人密謀攜寶潛逃,從離開死亡谷逍遙宮那一天開始,他們便從此不知所蹤,直到半個多月以前,我才發現了他們的蹤跡。」
「如此說來,我的殺人日記,也是落在他的手上?」
「如果沒有你的殺人日記,他們的陰謀也不可能進行得如此順利。」
葉逸秋搖頭道:「可是這些事和你受傷有什麼關係?」
「你想不通?」
「莫非……宋飛揚和宋終早有勾結?」葉逸秋恍然道。
「你錯了,其實宋飛揚就是宋終,宋終就是宋飛揚。」
葉逸秋愕然失聲道:「他們居然是同一個人?」
「『江南大俠』宋飛揚早在七年之前突然隱匿,不知所蹤,但在半年前卻又突然重現江湖,這件事本來就很奇怪。」
「僅憑這一點,似乎並不能夠證明宋飛揚就是宋終。」葉逸秋沉吟道。
「本來我也不敢確定,但有個人卻證實了我的懷疑。」鍾濤忽然歉然一笑,「其實你在酒池鎮遭遇到陰婆子的設計暗算,全都是因為我洩露了你的行蹤。」
葉逸秋淡然道:「我早已猜到是你,只有你,才知道我又重現江湖。」
「宋終重回飛龍堡,恢復『江南大俠』的身份之後,便開始策劃他的陰謀詭計,完成蘭夫人的遺志。僅憑他幾個人的薄弱之力,自然無法輕易實現,所以他第一步的計劃就是招兵買馬,增強實力。陰婆子雄踞苗疆多年,一直庸碌無為,終於被宋飛揚開出的條件打動,只可惜她並不瞭解這個陰險狡詐、言而無信的小人,她只不過是一顆被利用的棋子而已,一旦失去價值,就會成為宋飛揚整個計劃裡的絆腳石。」
「宋飛揚違背了他曾經許下的承諾,想要殺陰婆子滅口,是不是?」
「嗯!所以我與她才會一拍即合。宋飛揚欠別人的實在太多了,沒有人會願意讓他舒舒服服地過日子。」
「你們既已識破他真正的身份,為什麼沒有揭穿?」
「如何揭穿?陰婆子臭名昭著,我更是默默無名,江湖上有誰會相信我們所說的話?」鍾濤苦笑道,「二來也為了不打草驚蛇,雖然明知宋飛揚就是宋終,我也還是不敢硬闖飛龍堡。但是在酒池鎮,我卻意外地發現了另一個人的行蹤。這個人你也認識,他就是卓不凡。」
「卓不凡?他有何可疑之處?」
「江湖上,其實並沒有卓不凡這個人物。」鍾濤沉吟著道,「既然宋終就是宋飛揚,那麼卓不凡極有可能是王帝或者張窮喬裝張扮的。」
「王帝已經死了,死在燕重衣的劍下。」
鍾濤沉默半晌,緩緩道:「我與陰婆子覺得卓不凡形跡可疑,於是一路跟蹤,誰知到了金陵,宋飛揚與卓不凡突然出現,痛下殺手,我的武功遠遠不如宋飛揚,被他打成重傷。」
「陰婆子呢?她是不是技高一籌,使用某些伎倆逃脫了?」
鍾濤苦笑道:「在卓不凡面前,她根本用不上任何手段,因為連我都沒有想到,卓不凡的武功居然遠在宋飛揚之上。」
葉逸秋目光閃動,臉上露出種沉思之色,緩緩問道:「陰婆子已經死在了卓不凡的手裡?可是他們為什麼不索性連你也一起殺了?留下你這個活口,豈非後患無窮?」
「他們來不及下手。」鍾濤微笑道,「因為就在這個時候,有一個人突然出現救了我一命。這個人,就是『乾坤一劍』秦大俠。」
「秦老爺子?」葉逸秋忍不住回頭看了秦孝儀一眼。
秦孝儀微笑著接口道:「老夫與劣徒無邪本想藉著月色看一看秦淮河的夜色,沒想到無心之舉,卻恰巧為武林做了樁天大的好事,引出了一個驚天秘密。」
葉逸秋沉吟良久,忽又想起一事,問道:「那麼你知不知道,血衣樓樓主究竟是不是宋飛揚?」
他一連問了幾次,都沒有聽見鍾濤回答,凝目看時,但見鍾濤雙目緊閉,已永遠不能回答任何人的問題了,一絲淡淡的笑意依然彌留在了他慘白的臉上。
對他而言,可以在生命的最後一剎那得到別人的諒解,便已死而無憾。一個生命的終結,也許正是更多生命的延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