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的確很小,「悅來客棧」是這裡唯一的客棧,任我殺四人走進來的時候,客棧裡只有七八個被風雪阻斷了行程的江湖過客。在這樣的的地方,當然不會有好酒,但只要有酒,這就已經足夠了。
燭光搖曳中,歐陽情的眼睛依然溫柔似水,卻又透出火一般的熱情。她似乎已微有醉意,她並不喜歡喝酒,更不懂如何喝酒,但現在,卻好像存心醉一次。
一個人如果無情,固然不是一種好事,但太多情了,又何嘗不是一種美麗的錯誤?愛一個人,就應該無怨無悔,歐陽情寧願讓這個美麗的錯誤,一直在錯下去。陷入情網的人,總是無法自拔的。懸崖勒馬,回頭是岸;但勇往直前,卻也未必就是一條絕路。人生豈非也正是如此,既已選擇了前方,何必一再回顧身後的風景?
任我殺也在大口地喝著酒,似乎要把往昔一切的傷痛都咽到肚子裡去。他放下手中海碗,低聲道:「這一路來,你們有沒有聽說過關於一個女人的故事?」
米玨道:「你說的這個女人,是不是紫羅蘭夫人?我們還聽說她對你發出了江湖追殺令,其中原因卻是眾說紛紜。」
「以訛傳訛,每個人說的當然都不可能相同。」
「你和她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她為什麼非殺你不可?」
「這都怪我太喜歡多管閒事,沒想到我的一個不經意,卻改變了我的命運。」
「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只要不違背江湖道義,不違背自己的良心,什麼都應該管一管的。」米玨正容道。
「我途徑一個小鎮的時候,無意中聽說鎮上發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一夜之間,竟有五個少年一起失蹤,等到被人發現時,他們都已經死了,而且死得很蹊蹺,猶如風乾了一般,經過仵作驗屍,認定是被吸乾元陽,精竭氣衰而死。」
米玨皺起了眉:「這件事一定不簡單。」
「鄉下人大都迷信,以為是狐仙顯靈把他們召喚成仙了。我覺得其中必有古怪,決心查個究竟。第二天晚上,終於發現了端倪,原來竟是有一個女人擄走這些少年,供她修煉一種邪術。據說這種邪術是從東瀛傳過來的,至淫而又至惡,只要不斷地吸取少男純陽精元,就可以起到駐顏的作用,從而永葆青春。」
米玨臉色微變,咋舌道:「這是什麼邪術?真是聞所未聞。」
任我殺搖搖頭,苦笑道:「我出手狙擊了那些夜劫少年的高手之後,就開始不斷地遭到伏擊和追殺。逃亡,絕不是一種很舒服的生活方式。」
米玨臉色又已變了,失聲道:「那個女人,莫非就是紫羅蘭夫人?」
「這個女人,簡直就是個可怕的瘋子。」
「你知不知道她究竟是什麼人?」
「雖然我還不敢確定,但隱約也猜到了七八分,她就是……」任我殺的聲音忽然中斷,目光一瞥間,就看見一個人大步走了進來。
這人薄雪沾衣,一臉憔悴,但這一切仍然不能掩蓋他眼神的銳利,和凜然的冷峻。他一眼看見任我殺四人,臉上立即喜形於色,大聲道:「你們都在一起?好,好極了!」
任我殺卻皺起了眉:「龍七先生,你怎麼也來了?你不是去了京城嗎?」
龍七的笑容立即黯淡了下去,苦笑道:「我是來找你的,那東西……又丟了。」
「怎麼回事?這一次劫鏢的是什麼人?」
「那東西失而復得,不容再有任何閃失,我們日夜兼程,趕往京城。大年初五的那個晚上,我們連夜趕路,途經一片密林的時候才稍作小憩。這一歇,就出了事兒。也許是連日來趕路,實在太苦太累,一坐下來就迷迷糊糊的睡著了。我一覺醒來,已是清晨,正想催促他們繼續趕路,卻發現自己居然是躺在一家客棧的床上。」龍七喘了口氣,昂首喝了一大口酒,「我找來小二一問,他竟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是告訴我,是兩個既年輕又漂亮的女人把我送到客棧來的。我馬上意識到出事了,立即趕回密林,就看見司馬如龍一動不動的躺在那裡,睡得正熟。我過去一看,才發現他早已氣絕多時。」
任我殺皺著眉,失聲道:「他死了?怎麼死的?」
「中毒,一種無色無味的劇毒。」
「海總鏢頭和『武林三俠』呢?難道他們也已遭到了毒手?」
「那東西不翼而飛,他們四人也一齊失蹤了。」
「龍七先生追蹤之術獨步天下,難道一點線索也沒有嗎?」米玨忍不住道。
「唯一的線索,就是這個東西。」龍七緩緩攤開手掌,臉色凝重,「這枚玄鐵紫羅蘭,是從司馬如龍身上找到的。這一路來,我聽說過不少有關紫羅蘭夫人的傳說,我想,這件事一定和她有關。」
「嗯!這是紫羅蘭夫人的江湖追殺令。這個女人神秘可怕,海總鏢頭他們落在她的手裡,只怕凶多吉少。」
「我就是知道這件案子很棘手,所以才趕來華山尋找任兄弟幫忙。」龍七的臉色突然變得更加嚴峻,「這次護鏢之行,本來極為隱秘,為了完成任務,我們處處小心謹慎,連路線也改了,想不到這消息還是洩露了出去。我認為,在我們六個人之中,一定有一個人是紫羅蘭夫人的奸細。」
「依你之見,這個人會是誰?」
「每一個人都有嫌疑……」龍七皺著眉,輕咳一聲,「當然……我也不能例外。」
「這個人,也許是司馬如龍,紫羅蘭夫人一得手,就將他殺人滅口。」
「這個推測合情合理,但據我所知,司馬如龍為人忠誠可靠,既不貪財也不戀色,他沒有理由背叛師門,出賣良心,畢竟這件事關係到『金獅鏢局』的生死存亡。」
「司馬如龍尚且如此,海總鏢頭當然更不會這麼做了,莫非是……」說到這裡,米玨回頭看了杏伯一眼,忽然閉上了嘴。
龍七苦笑道:「『武林三俠』名望極高,聲譽極好,我實在不願相信他們會棄江湖道義而不顧……」
他話未說完,忽聽杏伯沉聲道:「他們豈是這種卑鄙小人?你怎麼可以懷疑他們?」
「是是,在下實在不該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龍七一眼瞥見杏伯手中的「烏龍鞭」,失聲道,「啊?原來是『鞭俠』方四俠,該死該死,失禮失禮……」
「這件事你一定要查清楚,免得冤枉了無辜之人。」
「此事關係重大,自然要查個水落石出的。」
夜如潑墨,風雪正狂,一種濃郁而淡雅的花香突然隨風傳來,薰人欲醉。
客棧的大門外,突然亮如白晝,從敞開的大門望出去,每個人都看見了一頂軟呢彩轎。轎子的布料大都是用高貴的絲綢製成的,顏色奼紫嫣紅,七彩相間,緊垂的布簾繡著龍鳳呈祥,一龍一鳳栩栩如生。
抬轎的兩個轎夫高大健壯,精赤著上身,冰冷的風雪撲撲地呼嘯而過,他們竟似毫不在乎,連眼皮都不曾眨動一下,腳步依然堅定。彩轎的兩邊,各自站著一個容顏艷麗、身材嬌嬈的妙齡女子。左邊的女子手中端著一隻大如拳頭的香爐,燃的彷彿是上等的龍涎香,香火點點,香氣氤氳;右邊的女子,手裡卻端著一盤美麗而奇異的花,在這個百花凋零的季節,那花竟不凋萎,反而開得正艷。在她們的身後,又各自站著兩個英俊瀟灑、氣宇軒昂的中年男子,手裡捻著一顆貓眼般大小的夜明珠,把雪地照成一片素白。他們的臉上絕無半點笑容,卻充滿了恭敬和謙卑之色。
持花女子騰出右手在空中一揚,滿天的七彩花瓣忽然如天女散花般片片飄落,剎那間落英繽紛,遍地花香。
端香女子微一躬身,嬌聲道:「蘭夫人,請下轎。」
轎中有人慵懶地輕應一聲,這聲音是如此地嬌柔無力,卻彷彿充滿了一種不可抗拒的魔力。那四個美男子眼中突然流露出一種醉意,彷彿這聲音簡直比美酒更容易讓人迷醉。
持花女子伸手輕輕掀開布簾,一個女人盈盈而起,緩緩走了出來。她穿著純白的絲袍,蛾眉淡掃,不施脂粉,漆黑的頭髮隨隨便便挽了個髻,全身上下找不出一塊金珠翠玉,清雅正如蘭花。對她來說,珠寶和脂粉彷彿都是多餘的——無論多珍貴的珠寶都不能分去她本身的光彩,無論多高貴的脂粉也不能再增加她一分美麗。沒有人可以否認,這是一個美麗得讓人窒息的女人——沒有人可以形容她的美。
歐陽情的美,已經是人間的極致,但這女人卻更成熟,更嫵媚,舉止之間,彷彿都充滿了萬種風情,和一種無法描述的絕代風華。她的嬌軀並不豐滿,但也絕不纖瘦,看起來卻好像弱不禁風,就像一枝柳梢,只要風一拂來,就要隨風而去。
那兩個妙齡女子本已美如出水芙蓉,此刻卻好像變成了剛剛從泥土裡鑽出來的野草。
香氣隨風飄送,那蘭夫人竟蓮步款款,施施然走進了客棧。剎那間,燭光為之黯淡;剎那間,每個人的呼吸都為之停頓。
這個蘭夫人,她的魔力彷彿可以征服整個世界。有時候,就連女人也不能不承認這一點。歐陽情摒住呼吸,瞪大了眼珠子看著這個美麗的女人,彷彿連妒忌都已忘記,如水的雙眸,分明流溢出一種羨慕,一種嚮往。
愛美,是女人的天性;食色,同樣是男人的天性。看到那些男人們癡迷的目光,蘭夫人的臉色雖然依然一片冷淡,但眼神卻溫柔如水。這時候的她,彷彿是一隻佇立於群鳥之中的孔雀公主,驕傲而高貴。她本來可以對這些凡夫俗子不屑一顧的,但眼波流轉間,她的臉色竟突然變了。
她一眼就看見了任我殺,任我殺不停地喝著酒,始終沒有向她看過來,在他眼裡,蘭夫人彷彿只是一個沒有生命的泥娃娃,縱然美得無可挑剔,也只不過是一種陳設。
美麗的女人,都是驕傲的;驕傲的女人,都有一種通病。她們希望可以利用自己的優勢,去征服男人,如果她們反而被男人征服,那絕對是一種奇恥大辱。
現在,這種從未有過的感覺悄然襲上蘭夫人的心頭。這世上,視金錢如糞土的人並不少,但對美色視若無睹的男人卻不多。多少年來,從未有一個男人拒絕過她,但這頭髮凌亂、醉眼朦朧的落拓少年,居然連看都不看她一眼。
蘭夫人似乎連眼睛都已經被氣紅了,但她非但沒有發作,反而輕輕笑了起來。這一笑,如冰河解凍,如春風乍展,如……她的笑,她的笑……只能說,她的笑已非任何語言可以描述。
「你為什麼不看本宮?」她輕輕咬著櫻唇,就像一片白雲般飄然走到任我殺面前。她雖然在生氣,雖然問得莫名其妙,但在別人看來,她的神態卻像是在對她的情人撒嬌,又像是一種責備。誰又能夠明白,其實她的每一個動作,說的每一個字,都蘊藏著不可觸動的殺機?
任我殺恍如未覺,連眼皮都未抬起。
「你是瞎子?」蘭夫人臉上的笑意已漸漸變得僵硬,聲音依然充滿了不可抗拒的魔力,誰也看不出她是不是已經開始憤怒。
任我殺終於抬起了頭,目光卻落在窗外。窗外有雪,夜色深沉,一片空洞的黑,他竟似看得呆呆入神。
蘭夫人臉上最後那一抹僵硬的笑意終於完全隱去,如罩上了一層薄薄的嚴霜,一字一句地道:「你是啞巴?」
任我殺依然充耳不聞,左手輕輕在幾上一按,一隻酒罈子忽然飛起,他伸手一把托住,揭開泥封,昂首喝了一口酒,大笑道:「好酒!」
蘭夫人臉色瞬間一變再變,她這才發現,自己一個人唱獨角戲,原來非但不好玩,還很無聊。她溫柔的眼睛裡,泛起一絲殺機,左手緩緩抬起。這是一隻美麗的手,手指修長、纖細,白皙如純潔的紙,看起來並不像是殺人的手——她決定殺死眼前這個狂放不羈、孤傲冷漠的少年。
一平如鏡的大海,往往是激流暗湧的,這個簡單的道理很少人會不明白。但就在這時,有人拍案而起,怒罵道:「喂,兀那廝,這位夫人問你話呢,你聽不見嗎?」
這人的話雖然是對任我殺說的,但無論是他的臉還是他的身子,都是對著蘭夫人,連眼睛都未曾移開過半分。
英雄救美,這是每一個男人都夢想著要做的事,但並不是每個人都能遇到這種機會。
話音未落,忽聽一聲悶哼,這人本來站得筆直的身子突然間就倒了下去。
他的同伴中有一人俯身探看,臉色立即變了,抬頭叫道:「趙老大,趙老二已經死了。」
一個紫臉大漢騰地站起,像下山怒虎般衝到任我殺面前,大聲喝道:「你……你竟敢殺了他!?」
任我殺嘴角微撇,露出一絲冷笑:「你是不是瞎子?」
「我不是。」
「你既然不是瞎子,怎麼會看不出他是怎麼死的?」
「難道殺人的人不是你?」這人沉聲道。
「我殺人從來都不用暗器。」
這人微一遲疑,回身察看,只見那死者的眉心竟多了一個細如牛毛的小孔,這時正溢出一點微紅,果然是暗器所為。這是一種怪異而狠毒的殺人手法,只要一根小小的繡花針,就可以置人於死地。
這人臉色陰鬱,怒目瞪視著一臉媚笑的蘭夫人。這笑,在這人心裡,突然變成了一條毒蛇。然而明知這蛇有毒,卻偏偏還是讓人無法抗拒。
「是夫人下的手?」這人一聲輕歎,跺腳道。
蘭夫人居然沒有否認:「本宮不喜歡多嘴的男人,剛才那句話,本不該由他說出來的。」
這人不怒反笑,沉聲道:「所以你就殺了他?」
「如果你還不想死,最好別再說話,否則你也非死不可,只不過死得更慘。」蘭夫人的聲音依然溫柔,就好像是在對她的情人竊竊私語,誰也看不出藏在她眸子裡的淡淡殺機——艷如桃李,毒如蛇蠍,才是最可怕的女人。
在她眼中,男人只不過是一隻螞蟻,如果她想要殺死一個男人,卻比踩扁一隻螞蟻更容易。眼前這個男人居然敢在她的面前錚錚而言,難道他不怕死?
「鍾濤,這個人就交給你了。」蘭夫人輕輕歎了口氣,轉身緩緩走了開去。
鍾濤是一個很英俊的男人,臉色有些蒼白,但更白的是他的手。
他的手已按在刀柄上。這是一把薄而窄、輕巧的短刀。刀欲出鞘。片刻之後,在這裡,必然又要多了一個亡魂。
蘭夫人狡黠的眼睛裡,突然發出一種興奮的光芒。她喜歡聽話的男人,喜歡看見男人為了她和另一個男人生死對決。流血雖不可愛,但也絕不可怕。她只是喜歡某一種感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