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蹬、蹬、蹬……」一陣腳步聲響起,三個人風塵僕僕、身上雪花猶未抖落,匆匆走上樓來。這三人一人手上握著一把刀,一人腰間佩著一把劍,另一個人卻是赤手空拳,鬚髮都已經花白,但每個人的腰都挺得筆直,毫無老態。人心不古,年紀越大反而越不服老的人並不少。這世間的人本來就很奇怪,有的人明明還很年輕,卻整天故意裝出老氣橫秋的樣子,告訴別人自己已經成熟,曾經飽經風霜,有的人明明已經老了,卻偏偏不肯承認歲月無情。
一個靠向南面窗戶獨斟自酌的青衫老者看見他們,立刻推幾而起,拱手抱拳,笑道:「三俠果然如期而至,來來,快請坐。」
他身材頎長,頜下一綹長鬚無風自動,神情灑脫而風雅,但眉目之間卻略顯淡淡憂愁。
那握刀老人回揖一禮,笑道:「風雪阻征途,海總鏢頭,希望老夫三兄弟來得還不算太遲。」
「三位大俠俠義為懷,仁義為先,聽說兄弟鏢局出了事,立即就日夜兼程、不辭勞苦地趕來,實在讓兄弟感激不盡。」
握刀老人笑了笑,說道:「咱們這些老骨頭,都快入黃土了,還提那些虛名做什麼?」
「『武林四俠』的名頭,在江湖上可是歷久不衰的老字號啊,張大哥何須自謙?」
「『金獅鏢局』海東來海總鏢頭的威名,幾時又比『武林四俠』遜色了?」握刀老人忍不住大笑起來,但笑聲突然停頓,只見他神色黯然,歎道,「四弟失蹤已有多年,這『武林四俠』的字號,只怕早已被江湖上的朋友遺忘了。」
原來這握刀老人正是昔日聲名顯赫的「武林四俠」之首「刀俠」張子敬,那佩劍老人是「劍俠」劉公明,那赤手空拳的老人是老三「拳俠」趙玉剛。
提起老四「鞭俠」方天星,每個人都難免有些黯然神傷,海東來也歎道:「如果方四俠今天也在這裡,那當真是再好不過。」
四人相視一眼,苦笑著搖搖頭。
「海總鏢頭,貴鏢局所失之鏢,現在追回來了嗎?」張子敬低聲問道。
「此事相當棘手,若非如此,兄弟又豈會請三俠親自出馬,援手相助?」海東來搖頭道。
「據說此鏢是朝廷貢品,要是追不回來,貴鏢局豈非……」
「非但鏢局的金字招牌砸了,而且還將家破人亡。」海東來苦笑道。
「難道到現在也還沒有眉目?」
「據龍七先生說,這一次劫鏢之人得手之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本來龍七先生追蹤術獨步天下,但現在,他也是束手無策。」
「有『神捕』龍七親自護鏢,竟然也沒能保住?」
「那人武功高不可測,怪異無比,據如龍所說,簡直就是匪夷所思。」
「以龍七先生的武功,可以接下那人幾招?」
「最多十招。那天他與如龍兩人聯手,也只不過和那人糾纏了二十幾招。」
「據說龍七是韓大少的傳人,當年韓大少的刀法冠絕天下,龍七居然連十招都接不下來?」張子敬愕然道。
「那人武功古怪,絕非中土各大門派的其中一種。據龍七先生的回憶看來,那人應該來自扶桑,也許……是當年的川島狂人一脈。」
三俠竟一齊悚然動容道:「川島狂人?」
海東來臉色陰鬱,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張子敬道:「龍七不過年方三十上下,莫說不認識川島狂人,就算見過,只怕也早已忘記,他怎麼能確定那人是川島狂人一脈傳人?」
海東來搖搖頭,沒有回答。
「龍七呢?此事關係重大,他怎麼不留下來一起商量對策?」
「失鏢以來,他一刻也不曾合過眼,此刻正和如龍出去尋找線索。」海東來眉頭緊鎖,低聲道,「只要找到一個人,就有希望追回那東西。」
「什麼人?」
「江湖上傳說中最可怕的殺手……」
海東來還沒有說完,張子敬立即接口道:「是不是『一刀兩斷』任我殺?他和這件事有什麼關係?」
「第一次失鏢,就是他仗義援手奪回來的。可是現在,他已經離奇地失蹤了,他的失蹤,也正和那東西有關。那人劫鏢之後,曾經留下話來,說可以從他手上奪回那東西的人,只有任我殺。但任我殺赴約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龍七先生已經尋找了五天,但一直都沒有消息。」
說話間,又聽樓梯「咚咚」直響,一個滿身血跡斑斑的中年大漢狂奔而來。
海東來臉色立即變了,失聲道:「如龍,發生了什麼事?」
司馬如龍嘶聲道:「師父,那人就在……外……面……」
北風如刀,雪花如練。風雪之中,如洗的長街上,一人孤鶴般傲然佇立,彷彿已與夜色溶為一體,他的目光雖然有著波瀾不驚的平靜,卻流溢出一種濃濃的殺氣。
海東來和「武林三俠」竟似不能抵禦那人的殺氣,駐足不前,像四根木樁被釘在那裡。
「哪一位是『金獅鏢局』的總鏢頭海東來?」那人沉聲問道。
過了很久很久,海東來才長長吐出一口氣,緩緩道:「我是!」
「你終於來了。」
「你應該知道我是為了什麼而來。」
「沒有人可以從我手裡把那東西搶回去。」那人搖搖頭,聲音自信而堅決,「任何人都不能。」
「你究竟是什麼人?為什麼要搶走『萬劫重生』?你可知道,那是朝廷貢品,你這麼做,就是以身試法……」
那人大手一揮,冷冷道:「我不想聽你說這些廢話,我來這裡,只為打聽一個人。」
「誰?」
「一個殺手。」
「任我殺?」
「不是他,我要找的人是他的朋友。」
「他的朋友很多,『金獅鏢局』所有的人都是他的朋友。」
「你們也配做他的朋友?可笑!荒謬!」那人冷笑道。
海東來臉色一變,沉聲道:「難道你認為我們不夠資格?」
「連我都不可能成為他的朋友,你們又算什麼東西?」
「誰才有資格?」
「這世上,只有一個人才是他真正的朋友,他就是『殺手無情』青龍燕重衣。」
海東來詫然道:「燕重衣?你在找他?」
那人點頭道:「聽說他已經到了金陵。」
「我已經來了!」一個冰冷的聲音淡然響起,不知何時,長街上竟已悄然多了一條人影。
燕重衣遠遠地站在另一邊,如此孤獨,又是如此的冷傲。他似乎不屑與人群為伍,又彷彿有些害怕和這世上的人太接近。他頭上的斗笠壓得更低,別人甚至已不能瞧見他的嘴唇,只能感覺到他的冷漠。
那人彷彿也已被燕重衣的出現所震懾,竟久久不能說出一句話來。
燕重衣冷冷道:「你在找我?」
那人暗暗吐出一口氣:「我在找你。」
「為什麼找我?」
「因為你是任我殺唯一的朋友,而他恰巧是我的敵人,他是我這輩子最尊重的敵人。」
「他現在在哪裡?」燕重衣沉默了很久才問道。
「你已經不必再去找他,他絕不會再見到認識他的人。任我殺已經不再是從前的任我殺,沒有人能夠認得他,就算你找到了他,他也不會承認的,因為……」那人說到這裡,忽然閉上了嘴。
燕重衣冷冷道:「說下去。」
「他活得很痛苦,比死還痛苦,甚至連一條狗都不如。」
「我不相信,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不相信。」
那人又閉上了嘴,當他不再說話的時候,那就表示,他已經不願意再談論這件事。
「你不說,就別走。」六個字,簡短而有力,彷彿六把冰冷的利劍,每一劍都刺進了那人的骨髓。
剎那間,那人竟感到有一種透體生寒的涼意從背脊迅速竄上頭頂。他忽然仰天大笑,冷冷道:「我要來就來,要去就去,這世上還有什麼人可以攔得住我?」
笑聲倏然停頓,一支離弦之箭突然飛射而出,穿過風雪,溶入了夜色。潔白的雪,依然漫天飛舞;深沉的夜,依然黑如潑墨。但那個人卻已經不見了。
那個人,彷彿只是一片雲,來時不著痕跡,去時只留記憶依稀。
燕重衣已經在黑夜的風雪裡佇立了很久,由始至終,他彷彿根本就沒有移動過,斗笠上積著一層厚厚的雪。
雪在風中不斷飛旋飄灑,而他的思緒也正如這雪花隨風流轉:「這人是什麼人?他還未曾出手,我就已無法抵禦他的殺氣,他的武功究竟有多麼可怕?任我殺呢?他在哪裡?是否真的如那人所說,他活得比死還痛苦,甚至連一條狗都不如?」
任我殺的確活得比死還痛苦。他躺在一個屋簷下,臥在鋪滿了雪花的台階上,雖然還有呼吸,但整個身子幾乎都已被風雪凍僵。凌亂的頭髮發出一種刺鼻的惡臭,披散下來,遮住了他的臉龐。他已無力去撥弄頭髮,因為他現在就快死了,飢餓和寒冷,病痛與內傷,就像一個惡魔,正在一點一滴地吞噬他的生命。
他的手指已不能抽動,心跳彷彿已漸漸微弱,呼吸卻顯得有些急促。他連咳嗽的氣力都沒有,只能像一條死狗,蜷縮在雪地裡,靜靜地等待著死亡。也許,天亮之後,這戶人家就會發現他。但那個時候,他們看見的只不過是一具僵硬的屍體。他們會怎樣處理一個死人?把他拋到荒野裡一飽那些遊蕩的野狗之吻?還是會偶發善心、破點小財,以草革裹屍,為這個素不相識的乞丐堆起一片黃土?
一陣狂風刮起,吹開了他凌亂的頭髮,露出了他的臉,那雙曾經憂鬱、冷漠的眼睛,再無光華。
人在瀕死的時候,往往都會想起一些往事,快樂的,憂傷的……他突然想起了曾經的輝煌,昔日的勝利。只可惜人死了,過往的一切就灰飛煙滅,這世上的快樂和歡笑,是注定不屬於他的。明天伊始,還能有誰會想起,曾經有一個名字叫做任我殺的殺手來過這世界?蝴蝶飛不過滄海,只因它留戀紅塵,靈魂便也徘徊著,逗留著,不願離去。可是他呢?生既無歡,死也已無懼,但他的心中卻難免殘留著一絲絲遺憾。
他想起了朋友。他的朋友並不多,但每一個朋友都是他用生命和真情換來的。朋友就像一盞燈,點燃了他心中的最後一絲希望。
最後他又想起了歐陽情。想起這個女人,他突然感到呼吸居然順暢了許多,他彷彿看見了生命之燈,燈火已復燃!生命總有奇跡,他並沒有完全絕望。
「只要一滴酒,我就可以活下去。」
可是在這個冰天雪地的黑夜裡,有誰知道他的處境和存在?又有誰會給他送來一滴酒?此時此刻,還有誰能瞭解他心裡的悲哀?
他覺得好累,卻又不敢閉上眼睛,他害怕一閉上眼睛,就永遠再也不能醒來。
就在這個垂死的邊緣,他忽然聽見了一種聲音,那是腳踏在雪地上發出來的聲音。
有人在走過來嗎?會是什麼人?是腳步蹣跚、神志模糊,連自己的名字都記不起來,甚至走錯了家門的醉鬼?還是那些跟他一樣無家可歸、風餐露宿的乞丐?
腳步聲更近了,彷彿就在耳邊。他努力地別過頭去,就看見了三條人影。風雪之夜,沒有月亮,也不可能出現繁星,可是在這一刻,任我殺卻突然感覺到了月色般的溫柔,看見了六顆明亮、閃爍的星星。
他聽見一個嬌嫩而甜美的聲音在輕輕歎道:「這是一個可憐的乞丐。」
燕重衣正在喝酒,他又要了五斤竹葉青,一杯接著一杯,不停地喝。他沒有看任何人一眼,彷彿已與這個世界隔絕。也許,他本來就不屬於這個世界;也許,他是憎恨人類。
在他的心裡,除了朋友,就只有劍——殺人的劍。在他的眼裡,無論是什麼酒,只要是酒,都絕對比人類可愛得多。當然,他很清楚無論是什麼酒,只要是酒,都是人類用智慧和努力創造出來的。
可是他就是這麼樣的一個人,只要他最初認定某種東西是好的,就永遠是好的,誰也不能讓他改變主意。先入為主,豈非正是這個道理?
海東來和「武林三俠」本來想邀他過來一起喝幾杯的,可是每次看見他冷漠的樣子,終於打消了這個念頭。
張子敬輕輕啜了一小口酒,緩緩道:「我們雖未與那人真正交手,但只是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殺氣,我們就已無法抵禦。」
海東來道:「龍七先生說他可能是川島狂人一脈,我本來還有些懷疑,但現在看來,龍七先生其實並沒有猜錯。」
劉公明點頭道:「他的輕功身法,和當年的川島狂人如出一轍,說來就來,說去就去,我們連他的影子都瞧不見。」
「這人如此神秘、可怕,我們幾個人聯手只怕也未必能制住他。如果他存心對付我們,將我們逐個擊破,簡直不費吹灰之力。」趙玉剛忽然說道。他一向沉默寡言,極少說話,其實卻是心思縝密,做每件事之前都經過深思熟慮,每說一句話常常都是一語中的。
海東來心頭一凜,黯然歎道:「看來那東西既已落在他的手裡,是絕對不可能還有機會奪回來的了。」
他這句話剛剛說完,就聽有人沉聲道:「誰說我們已經完全沒有機會?難道海總鏢頭就想這樣放棄了嗎?」
「龍七先生?」海東來喜形於色,大聲道,「你回來了?」
龍七臉色凝重,輕輕點了點頭,伸手拂落沾在頭髮上、身上的雪花,緩緩道:「只要還有一點點機會,我們就應該好好把握。」
「龍七先生是不是已找到了線索?」
「沒有。」
「剛才那人已經來過。」
龍七眉毛一擰:「他來過?你們就這樣讓他離開了嗎?」
「我們根本留不住他。」海東來苦笑道。
「他有沒有說什麼?」
「他曾經提起過任我殺這個人。」
龍七眼睛突然一亮:「任我殺?」
「他說任我殺現在活得比死還痛苦,連一條狗都不如。」
「任我殺怎樣了?」
海東來搖頭道:「他說的話僅此而已。你還是沒有找到任我殺嗎?」
「我已向金陵城的弟兄們請求援助,他們也已調集人手展開搜尋,幾乎把整個金陵都翻轉過來了,還是沒有一點消息。」
「難道他就這麼消失了嗎?」
龍七黯然長歎道:「他這一次離奇失蹤,生死未卜,只怕是凶多吉少。」
在他的悵然歎息聲中,燭光突然一晃,彷彿也為之黯淡下來。
突聽樓梯聲響,一個女人蓮步細碎,輕盈而來。她的臉上雖然蒙著一塊黑色的紗巾,只露出一雙剪水般的眼睛,但每個人彷彿都感覺到了她的美麗,更不能抗拒她如風若水的氣質和絕代風華。
「歐陽情。」龍七忍不住輕聲喚道。
歐陽情還未說話,就看見一條黑影像風一般捲來,一個冷若冰霜的聲音絕不帶一絲感情地響起:「你就是歐陽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