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雪崩漸止,山壑中隆隆回聲猶自不絕。冰屑、雪沫漫天紛揚地卷舞著,擦著楚易、蕭太真二人的碧光氣罩飛過。
兩人凝空盤坐,手掌對抵,兀自赤條條地團團飛轉,那淒婉溫柔的歌聲裊裊回旋。
楚易臉上、脖子已結了一層淡白色的冰霜,雙臂更宛如冰柱,寒氣絲絲蒸騰,雙眼怔怔地瞪視著蕭太真,神色古怪,似悲似喜,若狂若怒,似乎看到了什麼驚異奇怪之事。
晏小仙二女見狀,知道他識海中的楚狂歌神識已然開始復蘇,又驚又怕,不住地齊聲大叫,眼見他殊無反應,心底更是森然駭懼。
蕭太真嘴角凝笑,低聲道:“楚郎,你想起來了麼?在這山洞裡,你斷斷續續地給我唱著那支歌,曾讓我哭得那麼傷心。那一刻,我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要救回你的性命。於是,我就象今日這樣,和你裸身相對,用‘天仙同體大法’吸出你體內的炎火……”
楚易迷迷糊糊中聽到此言,心中頓時一凜,這和他先前吸出蕭晚晴體內的冰寒劍氣異曲同工,都是傷己救人。但“帝釋天杵”威力尚在“南斗”之上,蕭太真修的又是陰寒真氣,水火不相容,造成的重創遠比他此前為甚。
想不到這心毒手辣的第一妖女當年竟對“他”情深若此!一時間驀地心如針扎,酸疼刺骨。
蕭太真淒然道:“炎火透過你的手掌,沖入我的經脈,火燒火燎地灼痛。但那每一分的痛楚煎熬,都帶我痙攣的快意,因為那是為了你而承受的痛苦呵!楚郎,你可知只要能和你合二為一,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甘之若飴。但是這些痛苦,又怎及得上你日後帶給我的萬一?”
“在你昏迷的時候,我聽見你含糊地叫著‘雪蓮花’,突然想起天山的雪蓮能夠醫治灼傷,於是連夜趕往天山。那時天山還是神門‘天一宮’的地盤,為了采得雪蓮,我殺了十七名天一弟子,從此和她們結下了深怨……”
“回到這裡,我將雪蓮花磨成藥漿,含在口裡,喂你服下。又將花泥敷在你的傷口上。如此反反復復,過了三天三夜,你終於醒了。我歡喜之下竟忍不住又哭了起來,淚水滴入你的嘴裡,你笑著說好酸好甜,不知是修了幾世的福,才能嘗到仙女降的甘露。聽到你的調笑,我苦苦修築的堤壩忽然崩決了,哭著抱住你,多麼想三生三世永遠和你在一起……”
“之後的五天,我們依舊在山洞裡養傷。渴了,就喝飄飛的雪花;餓了,就吃采來的仙果;困了,就相擁著睡在一起;醒了,就聽你說天南地北的事兒……”
“楚郎,你可知就在那五天裡,我對你情根深種,從此再也不能自拔。當我睡著時,夢裡全是你;醒來時,又等不及看見你。想到你時,會突然無緣無故地發笑;看見你時,心裡充盈著喜悅甜蜜……”
“呵,楚郎,那曾是多麼幸福快樂的時光。那時我多麼傻呵,甚至在想,如果人生能永遠這般快樂,彼此間兩心相許,永不背叛,哪怕只有區區百年、不能長生不死,又有何妨?”
“第五天夜裡,你的傷完全好了。我將剩下的雪蓮種植在峭壁上,暗自期待著來年開滿山崖。你站在冰崖上,看著雪蓮花在風裡搖曳,聽著我用玉笙吹奏著那首你唱給我聽的曲子,臉色突然一點點地變了,眼裡眉梢都是痛苦而落寞的神情……楚郎,那一刻你究竟在想著什麼?”
聽到這裡,楚易意動神搖,頭痛欲裂,忍不住縱聲狂吼。
蕭晚晴二女駭然驚叫,晏小仙顫聲怒道:“老妖婆,你若敢傷了我大哥,我……我……就算沖斷經脈,也要和你拼了……”氣急攻心,忍不住流下淚來。
蕭太真聽若罔聞,妙目中淚光瀅瀅,低聲道:“突然之間,你說你明天就要走了,說你前途茫茫,生死難料,說你桀驁不遜,任性自我,不願給任何人羈絆。你說我善良溫柔,是天下少有的好姑娘,應該找一個更好、更匹配的人……呵,楚郎,你可知那一刻我有多麼傷心?”
“我握著玉笙的手一直在發抖,什麼聲音也吹不出來,心仿佛被寒風凝成了冰塊。霎時間,自尊和驕傲壓倒了痛楚與悲傷,我強忍住淚水,裝作毫不在意,笑著說我明天也要回昆侖啦,你救了我一命,我也救了你一命,兩相扯平,誰也不欠誰了。今後還能不能相見,就聽天由命吧。”
“你看我滿不在乎,頓時松了口氣,笑著說明年此時,如果你還活著,你會回到這裡來看漫山的雪蓮,問我那時會不會在這裡等你?楚郎,楚郎!你知不知道就為了你這句話,每年的臘月我都會在這裡等你,一等就是兩百年呵!”
“那天夜裡,我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著。半夜裡,月光穿過山洞,斜斜地照在你的臉上,一半那麼雪亮清晰,另外一半卻是模糊的陰影。究竟哪一半才是真實的你?”
“我癡癡地看著你,心裡多麼害怕,害怕你一離開阿尼瑪卿山,就會將我忘得一干二淨。好幾次,我抬起手,想要將你一掌殺了,因為這樣就可以永遠地擁有你……”
“但想到從今往後再也見不著你的笑容,聽不到你的聲音,淚水就不停地湧出,心疼得無法呼吸。呵,楚郎,如果沒有了你,這個世界對我還有什麼意義?”
“為什麼我學了那麼多的神門法術,可以移山填海,御鬼駕獸,卻沒有一種能占領愛人的心?突然,我想起去年在南疆盜采的紅豆,想起那個南疆女子曾經說過,只要有情人各吞半枚這種相思果,彼此間就算相隔年年歲歲、萬水千山,也永志不忘……”
“我的心突突地大跳起來,取出紅豆,剖為兩半,一半自己吞下,一半種入你的身體,心底充滿了忐忑的希望與期待。楚郎,楚郎,那時我多麼傻,以為這樣就可以讓你永遠記得我,卻忘了那南疆女子說過,如果單戀的人吞了這奇果,就會百毒齊發,痛不欲生……”
楚易腦中狂亂已極,冰寒真氣已經侵入他奇經八脈,上半身霜雪凝結,凍得牙關格格亂撞,但目光卻熾熱狂野,仿佛燃燒著兩團烈火。
蕭太真長睫輕顫,淚珠倏然滑落,顫聲道:“第二天早上,你果真走了,我一個人坐在山洞,形影孤單,寒風滿袖,突然覺得這山洞竟是如此的空蕩。天藍如海,陽光燦爛,雪蓮花在風裡散發著醉人的清香……但這一切在我眼裡卻是如此的單調無味。”
“我的心裡突然一陣撕裂般的劇痛,腸子仿佛全部絞扭到了一起,疼得恨不能立即死去。楚郎,楚郎!在你離開的第一個早晨,我就開始不可遏止地思念你。那一刻我才知道,什麼是相思的滋味,不是甜蜜,不是酸澀,而是銘心刻骨、生不如死……”
“我對自己說,忘記他吧,你是蚩尤的子孫,你要擔負起復興神門,光耀先祖的大業……但所有的說辭、道理都顯得這麼蒼白無力。你走了,但你卻無處不在。在我指間,似乎還殘留著你的余溫,在我的耳畔,仿佛還回蕩著你的笑語,半夜醒來,習慣性地朝左側靠去,但觸著的卻是堅硬冰冷的石壁……楚郎,之後的整整一年裡,我就這麼夜以繼日地想你,想得徹骨錐心,失魂落魄。”
“我越來越瘦,性子變得越來越怪,殺的人也越來越多了,但卻絲毫靜不下心來修煉‘玉女天仙訣’。因為閉上眼,眼前晃動的全是你的人影,好幾次差點為此而走火入魔。呵,楚郎,沒有了你,那一年我究竟是怎麼熬過來的呢?”
“好不容易等到了第二年開春,雪蓮花又開了,我一步也不敢離開,覺也不敢睡,就這麼日日夜夜地守在洞邊等你,心裡說不出的緊張、喜悅、害怕、慌亂,想著如果你來了,我該和你說些什麼呢?好象有太多的話想和你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但我等了七天七夜,卻始終沒有等到你。”
“眼看著雪蓮花漸漸開謝了,我的心仿佛也隨著花一齊枯萎。那天夜裡,我淚流滿面地坐在雪地中,哭著吹了一夜的玉笙,‘萬水千山又一年,簷前歸燕,知否,伊人消息?’楚郎,楚郎,你究竟在哪裡?”
她的聲音哽咽而淒切,娓娓道來,帶著難以形容的魔魅之力。就連晏小仙、蕭晚晴聽到後來,心裡竟也越覺悲楚,叫罵聲越來越小。
楚易雪人似的盤坐半空,只有膝蓋以下尚能活動,冰寒徹骨,腦中狂亂得仿佛有無數個聲音在一齊吶喊、狂笑。
恍惚中聽見蕭太真說道:“黎明時候,我下定了決心去找你。如果再讓我在山上等一年,我真會發瘋啦。我懷揣著一枝雪蓮花,下了山,到處打探你的消息,才知道這一年裡,你帶著西唐大軍連破吐蕃,奪回了疏勒、於闐等地,立下了煊赫戰功,但在且末城一戰中,被吐蕃法師用妖法重傷,送回長安治療。”
“聽到這些,我的心裡忽然變得快樂起來:原來你是受了傷才不能來的,而不是故意爽約。我日夜兼程趕到了長安,那時正是正月十五元宵節,到處張燈結彩,喜氣洋洋,我無心流連,只想著早些見到你,悄悄地潛入了楚府。但你的房間裡空無一人,我坐在床上,手裡端持著雪蓮,忐忑不安地等你。”
“過了子時,你終於回來了。聽著家丁呼喝,馬蹄清脆,看著燈光在窗外搖曳,人影晃動,我怕被人發覺,急忙側身躲在屏風後面。終於,你喝得酩酊大醉,在兩個丫鬟的扶持下跌跌撞撞地走了進來,口中還笑嘻嘻地念著一首詩。相隔一年,再次看見你,我恍然如在夢裡,眼淚卻撲簌簌地掉了下來。”
“等丫鬟服侍你更衣上床、離開之後,我才悄悄地走了出來。昏暗的燈光下,我端詳著你的臉,心象要蹦出來了,耳根燙得象火燒,鼓足勇氣搖著你的肩膀,低聲叫你。”
“過了片刻,你微微一顫,睜開了眼睛,目光迷離地盯了我半晌,突然失聲大叫:‘雪蓮花,你終於來啦!’起身抱住我,又哭又笑。我張皇失措,悲喜交加,淚水漣漣而下,想不到原來你竟也在一直等著我!這一年的苦痛折磨,在這一刻全都煙消雲散了。”
“你抱著我,那麼緊,仿佛要將我勒入你的體內,合二為一。聽著你喃喃不休地叫我‘雪蓮花’,狂野地親吻我的唇,我的脖子,我的身體一下癱軟了,仿佛有一團熱火在體內燃燒,又象是踩在霧裡雲端,輕飄飄不知所往。”
蕭太真雙靨嫣紅,眼波朦朧飄忽,似乎也已沉浸入回憶之中,聲音低啞嬌媚,微微有些顫抖起來。
“不知不覺中,你剝落了我所有的衣服,翻身壓到我的身上,我突然清醒過來,驚慌失措,掙扎著將你推開。楚郎,我修煉了十九年的‘玉女天仙大法’,雖然借助神器攫取了不少童子元陽,卻始終是處子之身,何曾試過雲雨?少有把持不定,就前功盡棄啦。”
“但你不顧我的掙扎,將我緊緊抱住,貼著我的耳朵斬釘截鐵地說,你這次絕不會放我走了,就算死後千刀萬剮、火海油鍋,也要讓我今生今世作你的女人。聽到這句話,我淚水滂沱,周身綿軟,突然失去了所有的氣力……”
“楚郎,楚郎,我多麼想作你的女人呵,多麼想和你合二為一,永不分離。什麼長生不老,什麼復興大業,在那一刻,都遠遠比不上你,比不上你滾燙而真實的身體,比不上你溫柔而蠻橫的甜言蜜語……”
“燈火搖曳,我們的身影在牆上分分合合,我忘了所有的一切,疼痛、歡愉、喜悅……交纏在一起,讓我幸福得哭泣。楚郎,楚郎,我多麼喜歡你呵,喜歡得都不知該怎麼對你了!當你緊緊地抱著我,在我身體內爆發,我多麼想就這麼和你一齊炸成碎片啊,一起生,一起死,一起在六道裡輪回,不管是地獄還是仙界,只要有你。”
蕭太真淚珠一顆接一顆地湧出,淒然笑道:“楚郎,那一夜我交給你的不僅僅是我的身體,還有生生世世的承諾,和一顆只為你跳動的溫柔而脆弱的心,但你,為何棄如蔽履?”
“我整夜捨不得睡,依偎在你懷裡,看著你睡熟的微笑的臉,聽著你的心跳呼吸,心裡是那麼地幸福甜蜜。在你耳邊,我低聲地自言自語,說著這一年對你的思念,說著我對你銘心刻骨的歡喜。那些沒羞沒恥的話,從前我想一想都會臉紅,但為什麼對著你竟會滔滔不絕?楚郎,如果讓你聽見了,是不是會更加輕賤我,瞧我不起呢?”
“天亮了,你睜開眼睛,看見我的笑臉,你的微笑突然凍結了,眼睛裡滿是驚駭震愕,半天才失聲叫道:‘是你!雪蓮花呢?’我那時太過歡喜,竟瞧不出你的異樣,笑吟吟地從床邊拾起那枝雪蓮花,遞給你。你的表情好生古怪,象是笑,又象是在哭,半晌才喃喃地說:‘是你,原來……昨晚是你。’”
“你看著床上的落紅,看著我脖子上、胸脯上的吻痕,什麼也說不出,忽然,你緊緊地抱住我,你的熱淚流過我的脖子,燙得我渾身發軟。那時我多麼傻,竟然以為那是你為我流的眼淚。”
“當你凝視著我,鄭重其事地說你要娶我,我腦中轟然一響,腦中一片空白,我幾乎不敢相信這種幸福居然可以屬於我。如果……如果我那一刻突然死了,該有多好呵。”
“之後的一個月,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你帶著我見過了你的父母,正式提起了婚事。不知為何,你對你的父親極為冷淡輕慢,但他卻對你百依百順,見了我格外歡喜。否則,以當時天下‘重世家、輕寒門’的風氣,象我這樣無父無母、無權無勢的鄉野村女,又怎麼能准許嫁入尚書府?”
“楚尚書之子即將迎娶吐蕃村女的消息很快便傳遍了長安。朝中與你父親結怨的人眾多,於是誹謗四起,說我是吐蕃奸細,楚尚書娶吐蕃兒媳,就是裡通敵邦,圖謀造反。但皇帝對你父子恩寵正深,毫不理會,還特意送來了賀禮。”
“婚禮前夕下起了綿綿細雨,春寒料峭,我坐在房裡,丫鬟給我梳著發髻,想著明天就要嫁給你了,心裡好生歡喜。”
“但突然之間,奇變發生了。門外馬嘶人吼,數千金吾衛將楚府團團包圍,王太監帶著幾個將軍和數百名道、佛高手沖了進來,叱責你父親是魔門妖人,勾結妖魔奸黨,私通蠻邦,意欲作亂。”
“王太監宣完旨,官兵一湧而入,要捉拿你父親。楚府頓時亂作一團,你父親哈哈大笑,突然使出了一記‘太乙離火刀’,將王太監和兩個將軍燒成干炭,帶著你我朝外飛逃……”
聽到此處,楚易氣血翻湧,耳邊突然響起雷鳴般的吶喊、號叫、驚呼,夾雜著刀兵脆響,以及劈啪的火聲……
眼花繚亂,恍惚中似乎看見火光沖天,人潮洶湧,在府宅花園之間奔竄。蒙蒙細雨之中、對面亭閣飛簷之上,俏生生地站著一個人影,白衣勝雪,容顏似畫,一雙秋波似悲似喜,僧帽念珠,竟是一個女尼……
楚易“啊”地一聲,如五雷轟頂,天旋地轉,眾多“往事”潮水似的湧入心頭,脫口叫道:“雪蓮花!”
蕭太真格格尖聲大笑,森然道:“不錯!楚郎,你總算想起來了麼?就在楚府南端的文華閣上,我們遇見了南海慈航劍齋的幾個女尼,你當時就象被雷電當頭劈中,失魂落魄,呆呆地看著其中一個尼姑,大叫道:‘雪蓮花!雪蓮花!你終於來啦!’”
她眉尖一揚,眼波中充滿了怨毒、怒恨,咬牙微笑道:“楚郎,到了那一刻,我才恍然大悟,原來你的‘雪蓮花’不是天山雪蓮,不是我,而是這個女尼的名字,一年前你重傷昏迷時不住喊著的竟是她的名字!”
“原來……原來那夜你等的不是我,而是那個賤人!當你抱著我,吻著我,和我歡好纏綿的時候,心裡想著的竟然是那個賤人呵!楚郎,楚郎,你為什麼要這麼待我?”
楚易聽得頭痛欲裂,只是不斷地喃喃道:“雪蓮花!雪蓮花!”
蕭晚晴驚怒交集,驀地咬破舌尖,奮力施展“天音大法”,叫道:“楚郎,你別聽她胡說!你是楚易,可不是楚狂歌!”聲音清脆明晰,傳入楚易耳中。
楚易心底登時一凜,迷狂少減:“糟啦!再這麼下去,不消片刻,我就會神識錯亂,發狂而死!”想要屏除雜念,全力反擊,奈何此刻周身已被蕭太真冰寒真氣封鎮,絲毫動彈不得。
蕭太真雪乳劇烈起伏,冷冷道:“寒風呼嘯,雨越下越大,澆在身上透心冰涼。看著你魂不守捨地叫著那賤人的名字,看著她看你的古怪的眼神,我渾身顫抖,心痛如絞,就象夢魘裡跌入無盡的深淵,想要大聲吶喊,即刻醒來,卻半點也發不出聲。”
“那賤人搖頭道:‘楚公子,我是出家人,法號拈花,再不是雪蓮花了。從前之事我都已忘了,你也休再提起……’”
晏小仙、蕭晚晴心頭大震,齊齊驚呼失聲。
拈花大師是當今南海慈航劍齋的掌門,若以道家修境而論,已是“散仙”級人物。人稱“南海神尼”,聲名之著,絲毫不在大悲方丈、法相大師等佛門翹楚之下。想不到如此人物,年輕時竟和楚狂歌也有如此深的淵源。
蕭太真道:“另外幾個賊尼也一齊叫道:‘正邪不兩立,拈花師妹這次來此,是為了剿滅魔門妖人楚朝禹的,你若有心向善,就當大義滅親,棄暗投明……’你聽若不聞,只是朝那賤人大聲說道:‘我不信!你若當真忘了,為何還戴著我送你的念珠?’”
“話沒說完,那賤人已摘下念珠,隔空拋了過來,淡淡道:‘萬象皆空,念無可念。有珠亦空,無珠亦空。楚公子又何必執著於皮毛表象?’你接住念珠,臉色頓時變得慘白,身子一晃,想要縱聲大笑,卻突然噴出了一大口鮮血,筆直地朝下方栽去……”
“楚郎,那一刻我多麼恨你,恨不能將你碎屍萬段,生啖活吃,看著你傷心欲絕的樣子,原該幸災樂禍才是,但為什麼我卻如此心疼?我不顧一切地抄身抱住你,淚水洶洶,心想,倘若要死,就和你一起死在這裡吧。沒有了你,長生不死又有什麼意義?”
“混亂中,你父親也不知施展了什麼法術,帶著我們殺出了重圍,逃往吐蕃。原來他竟真是神門‘太乙刀帝’,竟果真和吐蕃暗中勾結……但吐蕃贊普見他已經暴露,再無利用價值,不但不收容我們,反而設下陷阱,假意在邏些城設宴接風,暗中派遣密宗十大高手偷襲圍攻。”
“一場血戰之後,你父親身負重傷,帶著我們逃入昆侖。在那冰洞裡,他氣息奄奄地從懷中取出太乙元真鼎,對我說:‘蕭姑娘,我知道你是誰,知道你在找些什麼。嘿嘿,我很希望你能成為我的兒媳,這樣就可以和這小子一起振興神門,作神帝、天後了。只可惜我是看不見這一天啦……’”
楚易一震,這麼說來“他”的父親早就知道神門一切、知道蕭太真的淵源身份了!但為何卻不告訴“他”?
蕭太真顫聲道:“原來你父親早就從我的武功、法術裡猜出我的來歷了,他之所以這麼喜歡我,之所以願意撮合我們的婚事,也是為了神門大業著想。在他彌留之際,他要我幫你修成‘太乙離火大法’,與你一齊找到軒轅六寶,重振神門。但他知道以你的個性,絕不會接受現成之物,更不會接受別人安排好的命運,所以所有這一切都不能告訴你,只能一步步地誘導你……”
“我悲喜交織,哭著答應了他,也在心裡哭著原諒了你。楚郎,你總是說我喜歡的不是你,而是你的太乙元真鼎,但你可知道,倘若我真只要這寶鼎,當時就可以乘你昏迷不醒殺了你,何必苦苦等到今日?”
“你父親羽化之後,我將他留下的太乙元真鼎和‘太乙心經’原封不動地藏入你的懷裡,然後全力幫你療傷。但你醒來之後,終日不言不語,不吃不喝,只是眼睜睜地看著那串念珠,想著那個賤人。”
“半個月裡,我軟硬兼施,用盡了各種法子,也不能讓你回心轉意,看我一眼。在你的眼裡,我這活色生香的人兒,竟不如萬裡之外的影子來得真實;我對你的似海深情,竟及不上那賤人對你的負心寡義!”
“紅豆劇毒不分晝夜地發作,疼得我撕心裂肺,生不如死,但更讓我痛苦的,是你對我的痛苦視如不見,毫不在意。楚郎,楚郎,究竟我要怎樣才能進入你緊閉的心呢?只要你能看我一眼,表現出一丁半點的關切和愛意,我就算即刻死了也願意呵!”
“痛苦、悲傷、嫉妒、恨怒……交雜一起,和紅豆劇毒一起煎熬著我,日日夜夜。我的心越來越憤激扭曲,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一定要讓你關注我。”
蕭太真頓了頓,嬌軀微微顫抖,咬牙道:“於是我故意下山找了一些俊俏的少年,當著你的面,和他們溫存親熱,只盼著能激怒你,只盼能喚起你些須的醋意。但你沒有。你看著我作踐自己的身子,看著我將只屬於我們之間的美好一點點地破壞殆盡,依然不吭一聲,木頭人般地紋絲不動……”
“最後,我終於絕望了。我終於知道,原來世間最遠的距離,不是萬水千山、天遙地廣,而是咫尺之距你最愛的人,他並不愛你……”
聽到這時,楚易已是呼吸窒堵,思緒淆亂欲狂,全身只有雙足尚未冰凍。心中駭懼已極,知道此時千鈞一發,如果再無轉機,自己就萬劫不復了!
突然,心中一動,想到了一個極為大膽的計劃。這法子雖然頗為冒險,少有不慎便魂飛魄散,但總強過束手待斃。
當下再不遲疑,凝神聚氣,哈哈笑道:“好一個詭言強辯、厚顏無恥的妖女!你口口聲聲說你只喜歡我一人,卻又廣收面首,人盡可夫,難道這就是你所謂的癡情和忠貞麼?真他***惡心!”
蕭太真花容微變,妙目中閃過淒苦、悲傷、憤怒……諸多神情,格格厲笑道:“楚郎,你死到臨頭,我又何必騙你?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這顆心兩百年來從未喜歡過別人。”
“不錯,這些年我的確找了許多面首,但和他們在一起時,我心底腦海想的全是你!他們有些眉毛長得象你,有些眼睛長得象你,有些手腳長得象你……我和他們好過之後,就將他們殺了,將他們這些部位挖出來,縫在一起。迄今為止,我已經拼湊出十七具和你長得極象的屍體啦!”
眾人聽得寒毛直豎,蕭太真柔聲道:“楚郎,其實只要你回心轉意,普天下的男人我都可以殺得精光。這兩百年裡,我不知給過你多少機會,只盼你能恍然醒悟,和我一齊廝守相伴,重振神門,作一對人人稱羨的神仙眷侶……”
“即便是三年前天山之會,我仍抱著一線希望,倘若那時你說一聲喜歡我,我寧願放棄所有一切,將軒轅六寶的秘密與你分享。但你卻心如鐵石,拒我於千裡之外……”
“楚郎,楚郎,究竟那賤人有什麼好?與你仇深似海,又薄情寡義,你卻對她念念不忘?甚至為了她剃度出家,當一個不倫不類的野和尚?難道在你的心底,我真的半分也及不上她麼?”
晏小仙驚咦一聲,才知道楚狂歌之所以扮作一個老和尚,竟是因為紀念拈花大師的緣故,真可謂用心良苦的情癡了。
楚易哈哈笑道:“妖女,雪蓮花溫柔善良,慈悲心懷,就如天山雪蓮般冰清玉潔,豈是你這種狼子野心、狡詐狠毒的殘花敗柳可以相比?你就算是提到她的名字,都是對她的莫大侮辱……”
“住口!”
蕭太真大怒,厲聲嬌叱,四周那鋪天蓋地的陰寒真氣頓時稍稍一斂。
楚易大笑道:“既然今日我橫豎是死,那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好了。嘿嘿,你說我移情別戀,屢次背棄你,但我認識雪蓮花比認識你尚早了三年,從第一眼瞧見她開始,就銘心愛戀,刻骨難忘,又哪來的什麼移情別戀?與你相識之後,我從未有半天喜歡過你,又哪來的什麼屢次背棄?”
“你自作多情,自我中心,以為天下凡被你看中的東西都當歸你所有,少有不如意,就恨不能千方百計將其毀滅,由此可見,你喜歡的不過是你自己罷了……”
他每說一句,蕭太真便厲喝一聲“住口!”喊到第七次時,已氣得俏臉煞白,渾身發抖,幾乎連話也說不出來。
她意念一旦潰散,楚易神識頓時大轉清明,四周的壓力也消了大半。
只聽“吃吃”輕響,從腳踝到膝蓋的冰雪迅速消融,體內被彈壓的真氣也隨之逐漸恢復。
楚易大喜,隱隱之中又覺得有些愧疚。這般惡語傷人、擾其心智,未免有些不太正大光明。
但此事不僅關系自己三人生死,更關乎軒轅六寶、天下太平,一時也顧不得許多了。
當下一邊聚氣反攻,一邊口若懸河,時而描摹自己和雪蓮花相識相愛的諸多細節,極盡誇張,深情款款;時而痛斥蕭太真對自己虛情假意,嘻笑怒罵,淋漓盡致。
晏小仙、蕭晚晴二女眼見形勢突變,喜出望外,均自猜到了楚易的計劃,當下一齊添油加醋地起哄附應,極盡譏嘲挖苦之能事。
蕭太真起初還只是憤怒氣苦,但越到後來越是傷心悲楚,忽然“哇”地噴出一大口鮮血,顫聲道:“罷啦!罷啦!楚郎,原來這就是你眼中的太真麼?在你眼裡,我當真只是個自私自利的冷血妖女?”
楚易心下微有不忍,但眼看著她意動神搖,冰寒真氣急速地潰退出自己經脈之外,哪能在這節骨眼兒上功虧一簣?
於是依舊冷笑道:“難道不是麼?這世上你唯一關心,便是如何奪得‘軒轅仙經’,統一神門,如何長生不死,稱霸三界。我也罷,晚晴也罷,翩翩也罷,甚至李玄也罷,都不過是你達成目的的工具罷了!”
“楚郎,這兩百年我算是和你白相識啦!”
蕭太真淚水涔涔,格格厲笑道:“不錯,我的確做夢也想著要重振神門,但卻是為了能和你一起逍遙三界。為了和你呵!若不是這兩百年來,你對我薄情寡義,讓我心灰意冷,讓我對你的歡喜、信心一點點地消磨殆盡,我又怎麼忍心放棄你,和李玄那奸人結成同盟?”
話音剛落,只聽一個渾厚而磁性的聲音大笑道:“楚兄千萬別冤枉蕭天仙了,這些話句句發自她肺腑,本王可以作證。”
眾人心中陡然一沉,冷汗浹背。循聲望去,只見夜穹碧藍,雪山參差,一個紫衣王公乘風翩然而來。
那人俊美秀雅,滿面春風,斗篷披風獵獵鼓舞,不是李玄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