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錄 正文 第117節:情仇不眠即成殤(二十一)
    洛陽城洛水河畔,有一家名叫「東暖閣」的酒樓。

    這酒樓不算大,卻也算得是眾小酒樓中氣派的,本來以往的生意並不算好,可最近因為這店家老闆多了一位烹製好手,這「東暖閣」的生意便逐漸好了起來。

    大凡進這家店的常客都會在坐下後,第一句話喊一聲:「小二,來籠包子。」

    這時,小二便會樂滋滋地應下,然後將客人報的單子送進內間的廚子中去。用不了多久,便會從內間伸出一隻手,端出一籠籠包子,再由店家和小二送往前台去,可據說這東暖閣的廚子立了個不成文的規矩,那就是從不到前台那些客人面前,好似刻意不願與人相見似的,不過,好在也沒有哪幾個怪癖的人執意想去見這後堂的廚子。

    來這裡的人,多半會把注意力很快地轉移到那包子,包子皮嫩薄白皙,香氣襲人,入口輕輕一咬,濃香的湯汁便順著爽滑的肉餡「吱溜——」一聲滑進該去的地方。

    的確不錯,這家東暖閣,近來便是以賣小籠包子聞名的。

    「小二,來籠包子!」

    「小二,我再來一籠。」

    「小二,我的小籠包子,怎麼還沒來?」

    「……」

    店裡近日生意奇好,小二有些忙不過來,便連店掌櫃也跟著到了這前面來張羅,看著酒樓的生意越來越好,這胖掌櫃兩眼放光,便連親自給客人擦桌子,倒水,做這等同小二一樣的活計也自覺歡喜的。

    「怎麼?這裡也賣……小籠包子?」一年輕男子身著青布長衫,坐在店中最角落裡,便連問這番話的時候也是戴著蓑笠,垂著首,拿著水杯的手,停在半空,握得那水杯緊緊的,側耳不動,似乎在等著店掌櫃的答案。

    胖掌櫃樂呵呵一笑,道:「怎麼?客官必定是第一次來這東暖閣,想我這東暖閣,還是應了皇每年都會來這東都御寒這個興致才取得名兒,本想應著這個景,想必生意也相當紅火的,可沒想到,還是不如現在這般景象紅火!早知道,我當初便當即應下她做我後堂的廚子。」

    那人蹙眉,道:「她?」胸口兀自跳得厲害,可還是勉強不露聲色,假意不在意,和店掌櫃開著玩笑,道:「怎麼?掌櫃的,怎麼好的廚子,還不是一下便應下答應的?」

    「唉,誰知道呢?不過好在我慧眼識英雄,好說歹說才將她留下了!」

    那胖掌櫃有些不好意思,他不便說出當初其實是自己以貌取人,看那廚子穿著破爛,想必是討飯的,當聽聞那女子想在這店內幹活,當即嗤之以鼻,還想厲聲厲氣地打發了,還好遇了一位以武力和銀兩舉薦那女子之人,他勉為其難才答應下來的。

    想起那舉薦這女子的黑衣蒙面人所施的手段,他至今都還心有餘悸,雖說當初是不願意將這廚子留下,可眼下就是讓他倒貼點銀子,他都不願這搖錢樹廚子走的。

    「哦,呵呵,那我也來一籠好了!」那青布長衫的蓑笠人淡淡道。

    「好,您坐著,小的這就去給您端來。客官您可能從沒嘗過本店廚子的好手藝,她做得鮮蝦小籠包可快成了這洛陽城洛水河一絕了……」那胖掌櫃一臉和氣。

    「什麼?」那男子神色一凜,幾乎便要坐不住了。

    「小的與客官如此投緣,聊了這般久,還不知客官貴姓啊?」

    青布客微一沉吟,道:「免貴,小姓卞……」

    「來客官,您先嘗著這幾個,這是本店特送的,今日的生意實在太忙了,那一籠還沒出來,您先就著吃這幾個!」那店掌櫃很會照顧客人的情緒,擔心客人等得久了鬧騰,便送了幾個先就著嘴,自個兒又下去催促去了。

    那青布男子取了一雙食箸,看著眼前那三個贈送的小籠包不敢動,他不知道,眼前等待他的是什麼,眼神有些迷離,想起了以往他渾家的笑顏……

    「那……回頭……我們還去無虞婆那兒,你要陪我去……」那依依不捨的眼神,別離的這些日子,每每想起,都足以讓他這七尺堂堂男兒落淚。

    無虞婆那裡,和氏茶館毀滅後,他何嘗沒有去過?可卻是單獨前往,再也沒了她的消息,這些日子以來,他一直在找尋她的蹤跡,可……

    他歎了口氣,心忖:「想不到我卞守密居然跑到這洛水來嘗這鮮蝦小籠包,可如何這麼久了,都還是沒有賢鳳的消息……」

    此人正是那過去在長安城西市開那和氏茶館的和守密——也是如今的卞守密。

    自從那日和合公主奉藍後之命毀了和氏茶館逼死爹爹後,和守密便回復了本姓,一來他向來是個行得正坐得直之人,爹爹一世隱姓埋名,卻還是死於非命,輪到他這一輩,他再也不願過從前那種連宗族都不敢認的日子;二來,他沿途都用此真名,便也是要便於打聽到他渾家李賢鳳的下落。若是改用假名,那他渾家與他重聚,無疑更是難加難。

    卞守密一路只是因追蹤那殺父真兇藍後而來,大仇未報,至於尋訪他渾家的下落,倒是胡碰亂闖,尋到此處,全無頭緒。

    他咬了一口那鮮蝦小籠包,那皮倒是有些粗厚了,與他渾家過往包的小籠包那鮮白細嫩的面皮相比,倒是大相逕庭。可奇怪的是,這湯汁的味道倒卻與他渾家李賢鳳的手藝極為相似。

    「啊——」卞守密舌尖剛剛觸及那湯包中流溢出來的濃汁時,立時從角落的凳子站了起來,頃刻間向那隔了藍花印布的簾子奔去。

    那堂中的店小二想起那廚子特殊的規矩,立即搶在了前頭,伸手擋在了那布簾子前,道:「這位客官,我們這後堂一般是不准其它人進入的,免得弄髒了客官的衣服。」

    卞守密正想推開那礙事的店小二,卻忽聞簾子後面傳來那店掌櫃吆喝的聲音。

    「哎喲,我說姑奶奶,你們小兩口要親熱也不要這點功夫啊,外面幾位客官都快催死我了!」

    卞守密本欲掀起簾子的手,已沉沉地放下,有些心灰意冷,神不守舍地垂著首向門口走去。

    路過櫃檯的時候,一個店小二攔住他,訕笑道:「客官——您還沒付錢呢?」

    卞守密也沒有多想剛才那幾個小籠包子是否是送的,不用給錢,兀自從懷裡摸了幾個錢幣銅錢出來,放在了櫃檯收銀的盤子裡。

    噹啷噹啷——

    幾聲清脆的響聲,小二歡叫:「誒——客官,您走好!」

    卞守密心情低落地晃著腳步走出了這家東暖閣,他眉頭擰在一起,不由又想起了那日在風坡嶺嘗到的包子,那包子皮肉倒是鮮嫩,可卻就是那湯汁的味道根本不是出自她渾家之手。

    「許是人有相似,事有湊巧,那手藝絕不會是她的,更何況,她……她斷然不會這麼快便改嫁!」卞守密心頭沒來由咯登一下,若是賢鳳不知他生死,改嫁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以他們兩人過往的感情,他只能斷定,她不會這麼早便另嫁他人。可若當他死了,那也是遲早的事……

    卞守密想到這裡,心情更自陰鬱了。

    ◆◆◆◆

    「賢鳳啊——哥哥在此處,給你添亂了!」李知賢跟著妹妹李賢鳳在東暖閣的廚房內學著做鮮蝦小籠包,如今和其面來,倒也有幾分像樣了。

    「哥——快別這麼說了,若不是我前些日子在洛水河畔正好撞見你,還不知要什麼時日,你我兄妹二人才能相見呢?如今還要難為你,堂堂丞相家公子,竟在此和面,跟妹妹我做包子。」李賢鳳和著湯包的肉餡,動作嫻熟地包著包子,很快便是一籠。

    「妹妹你又何嘗不是丞相的……」李知賢忽而想到妹妹當初為嫁那和守密一平民不惜和爹爹翻臉,早已不被爹爹相認了,瞬即轉了話題,歎了口氣道:「想不到那李林甫如此歹毒,害得爹爹從丞相位子跌下來,如今已被貶至了宜春做個小小太守,可那奸相還不放過我們,竟然想趕盡殺絕!若不是得遇妹妹相救,我我……恐怕早就命喪黃泉!」

    李知賢拿手抹了抹臉搭下來的髮梢,如今對於當初妹妹與爹爹翻臉私自離家多年心內是暗自慶幸的。

    當年,爹爹為李賢鳳下嫁之事引以為恥,對外封鎖消息,李丞相府還有個千金之事卻鮮少為人知曉,李適之為人甚是好面子,對外宣稱相府千金暴斃身亡,這才讓李知賢如今有了個暫且安身立命之所。

    李賢鳳看兄長自幼只讀四五經,如今卻幫起自己做包子,兀自一聲輕笑,從懷中掏出手巾來,抬手將兄長臉留下的麵粉擦去,道:「有勞哥哥了,其實我能在此全一位恩公女俠。」

    「女俠?」李知賢詫異。

    「本來店掌櫃嫌我寒酸,本是不肯收留我的,是位蒙面女俠出面,又出錢財又武力相逼,那店掌櫃才肯給我個遮風避雨的落腳處……」

    「蒙面女俠?沈姑姑?」李知賢瞬即想到了那個幾日前見過的,一身白紗蒙面的沈慕容,兀自喃喃低語。

    「哥哥,你說什麼?」李賢鳳笑笑。

    那邊卻聽到了東暖閣胖掌櫃催促的聲音,李賢鳳趕緊撿了三個鮮蝦包子,隔著簾子遞了出去。

    「我胡亂做的,也不知道怎麼樣?」李知賢笑笑,有些靦腆,掌櫃一催,便將妹妹李賢鳳方纔的疑問忘得一乾二淨了,反覆搓著手,有些緊張地向那布簾子張望。

    「哥哥,你擔心什麼?有妹妹和得肉餡,保證湯汁鮮美,哥哥不過是包了包面皮,沒幾個精細的客人會吃得出來——除了那人……」李賢鳳將最後一句話隱了下去,又想起了夫君卞守密,淚水頓時盈滿了眼眶。

    李知賢走過來,將一隻手輕輕放在妹妹肩,道:「妹妹別傷心了,妹夫一定吉人天相的……」

    李賢鳳淚眼有些迷離,初聞哥哥李知賢那稱呼,身子一顫,抬眼看向兄長,滿眼感激,不由得抓了哥哥的手,忍了淚半晌說不出話,要知道,李知賢方才一句「妹夫一定吉人天相」,不僅是對夫君卞守密的誠心祝福,也是他們李家第一次承認了卞守密和她的關係,叫她怎能不垂淚?

    胖掌櫃一掀簾子進來,撞見這一幕,叫道:「哎喲,我說姑奶奶,你們小兩口要親熱也不要這點功夫啊,外面幾位客官都快催死我了!」

    李賢鳳看著兄長李知賢相視一笑,拭乾了眼淚,趕緊端了幾籠剛蒸好的包子遞給掌櫃,抱歉地一笑。

    胖掌櫃嘮嘮叨叨端著包子出去了。

    李知賢道:「難為妹妹了!若不是為了隱瞞身份,躲避那奸相的搜捕,哥哥也不會和妹妹假冒夫妻的。」

    李賢鳳溫柔地笑笑,道:「哥哥,這倒是不妨事的,改日我給哥哥湊足了盤纏,讓你宜春找爹爹!」

    「妹妹,你……怎麼你不跟我去?爹爹當年不過是放不下面子,如今,今非昔比,說不定這次便會認了妹妹,父女團聚豈不可好?」李知賢望向妹妹道。

    「不,我要在留在這裡!」李賢鳳說這話的時候,神情甚是堅定。

    李知賢從妹妹的眼睛裡看出了一個情字,不由點點頭,道:「你是要在這裡等他,是?」

    李賢鳳雙眼灼灼,抹抹鬢角道:「本來說好是要去無虞婆那裡的,如今已經不用了。」瞬即將手輕輕撫在了肚子,感覺到那淺淺的心跳,似乎是那團小生命在那裡默默等候他爹爹的歸來。李賢鳳的臉,便露出了一抹幸福的微笑。

    「怎麼?妹妹你……莫不是有了?」李知賢興奮地摸了摸妹妹的肚子,那裡還看不出任何凸起,卻從妹妹李賢鳳篤定的眼神中讀出了肯定。他欣喜地原地轉了轉,喃喃道:「我我……我這便要做舅舅了,哈哈哈哈……」

    李賢鳳正沉浸在幸福的喜悅中,這個即將誕生的小生命,是她在離開長安前無虞婆那裡等卞守密之時得到的消息。

    布簾子忽而又掀了起來,胖掌櫃有些不樂意,搖著腦袋端了一籠小籠包進來,道:「還是沒趕,我說賢鳳啊,你小兩口就不能一會在嘮嗑,方纔那位姓卞的官人已經等不及走了——」

    李賢鳳聞言,雙眼忽而晶亮,瞪大雙眼,抓住胖掌櫃的手道:「你剛才說那位官人姓什麼?」

    胖掌櫃失了筆生意,有些氣悶,忽見李賢鳳神色有異,道:「姓卞啊——我說……」他本想再嘮叨那李賢鳳兩句,哪知,李賢鳳已經一把掀開那布簾子疾步追了出去。

    胖掌櫃在身後搖搖頭,對李知賢道:「看看你家娘子,怎麼了?」

    李知賢不明其究,他不知道他的妹夫的本姓是姓卞的,更不知道卞氏一族的事情,也跟著搖了搖頭,望著妹妹衝出店外的身影,有些納悶。

    李賢鳳魂不守舍,跌跌撞撞地在洛水河畔的街市穿行,適逢與夫君卞守密有些相似的背影便拉了那人轉頭看看,口中道:「夫君——夫君——」

    可接連如此幾個人,都一臉詫異地轉頭看著她,末了便一拋袖子冷漠地走開,只當是遇了瘋子。

    李賢鳳失聲痛哭,壓抑了許久的思念,瞬即爆發出來,「夫君——夫君,你到底在哪裡?知不知道,我在找你!夫君……夫君……」

    她就這樣在街亂撞亂跑,卻始終再也找不到卞守密的蹤影。

    李賢鳳感到疲憊,一屁股跌坐在街市邊,淚眼婆娑,神情苦楚,魂不守舍地喃喃道:「夫君——你說過的,你要陪我去無虞婆那裡的,可你……你怎麼丟下我一個人?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她手不由自主地覆自己的小腹,不知那肚裡的小生命是否如她一般感受到了思念的痛苦,跟著她一併傷心哭泣。

    「夫君——」她垂淚哭泣不已,思念之情一旦決堤便不能輕易收住。

    忽而她看見一雙鞋子出現在了眼前,失神驚喜叫道:「夫君!」

    可抬眼一看來人,雙眼的神采頓時幻滅在了那一瞬。李賢鳳開始止不住地作嘔,更自傷心,心忖:「孩子,你是不是也感到了母親的痛苦?跟著傷心?可曾也想你爹爹了?」

    李知賢有些動容,蹲下身子,輕輕拍打李賢鳳的後背,道了一聲:「妹妹,我們回去!」

    李賢鳳再也不能忍住內心的酸楚,她弄不懂,為何相愛的人不能在一起?瞬即,便伏在李知賢的身,大喊一聲:「哥——」便嚎啕痛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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