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幾天的暴雨如注,突發的洪水阻礙了去路,唐軍緊急轉移到了高地,所有的路都已經無法行走,低窪處形成了一個又一個的池塘,雨水又將這些池塘連成一體,吞沒草地、趕走動物,形成了一望無際的沼澤。
荒無人煙的地方景物沉悶,特別容易累人,整整十日,唐軍被困在一條長約五里的低緩丘陵上,衣服發霉,糧食清水短缺,不斷有士兵喝了髒水誘發瘧疾,倒地不起,到了第十日,雨雖然停了,但情況卻越發嚴重,瘧疾、霍亂在軍中瘋狂地蔓延,死亡的士兵已超過八千人,病倒的更是不計其數,唐軍減員已達五成,劉整的部隊基本上都是襄陽投降的宋軍,底子薄,一遇挫折就容易士氣低落,此時厭戰的情緒在軍內蔓延。
劉整耷拉著頭,坐在一棵松樹下,牙齒在死命地嚼一段草根,悔恨同樣在瘋狂地噬咬他的內心,曾不斷有將領請求他停止行軍或等待船隻的接應,但求戰心切的他死活不肯聽,就在距江陵不到五十里的地方,暴雨終於落下,而且一下就是數日,將劉整和他的五萬先頭部隊困住,現在進,走不了,退,沒有路,所帶的乾糧漸漸吃光,後續部隊又接濟不上來。
「難道只能等死嗎?」
劉整狠狠地一拳砸進樹裡,無奈地站了起來,走到水邊,已是初冬,天氣又濕又冷,淒涼的水面渾濁油膩,上面漂浮著青黑色的水草,不遠處漂來一具牛屍,身上已經腐爛,露出森森白骨,一大群綠頭蒼蠅堆在肉上,陣陣惡臭滯留在靜止的空氣中,令人窒息。
派出去尋路的士兵已經走了兩日,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士兵能找到一條路,擺脫目前的絕境,這時他的左面及前後兩邊全是沼澤和爛泥,遠遠向東向南和北三個方向蔓延。
突然,遠處軍營傳來一陣歡呼聲,劉整詫異地緊走幾步,站上一塊大石,遠遠地向軍營眺去,很快,十幾個士兵朝這邊跑來,臉上的興奮難以掩飾。
「報告將軍,尋路的弟兄回來了,在西面尋到一條出路。」
劉整轟然狂喜,『騰!『地站了起來,「找到路了!是誰找到的,快帶他來見我,我要嘉獎他,要提拔他!」
找到路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軍士,本地人,姓嚴,且稱他為嚴軍士,在襄陽一戰投降了唐軍,和他一批出去找路的士兵一共有十三人,據他說,有的被泥沼吞沒,有的病死,剩下的都走散了,他也是無意中才找到的一條出路,沿大江西行。
劉整立刻封他為領軍校尉,賞錢一千貫,命他在前面帶路,那嚴軍士大喜,連連稱謝,但劉整卻沒看見,在他轉身的剎那,眼睛裡竟閃過一道陰毒的凶光。
大軍緩緩開拔,五萬大軍掩埋了同伴的屍體,抬著無法行走戰士,向覆蓋著濃霧的,無邊無際的沼澤地走去。
.........
就在唐軍找到希望之路的同一時刻,江陵城,二十萬大軍也緩緩向西開動,他們的目的地竟和唐軍驚人的相似。
這支大軍的主帥便是史嵩之,他雖是文官,雖善鑽營,但也畢竟帶了幾年的兵,知道自己所長和所短,最關鍵是他善用將領,不少被通緝的原宋軍將領都被他秘密隱匿,其中就包括大將趙葵,所以全子才軍被全殲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唐軍戰略目的早就被趙葵看透,他們並不主動出擊,而是將兵力集中起來,靜觀勢變,史嵩之也有自己想法,他不是忠心的臣子,他早想好了後路,若齊國危機,他就將退守廣南路,割地稱王。
就在他準備南撤之時,眼前卻突然出現了戰機,襄陽的唐軍並沒有按他們所想的那樣,配合從四川來的唐軍作戰,而是孤軍冒進,突遇大雨,被困在江陵以北五十里處,思考再三,史嵩之在趙葵的鼓動下,決定先打個漂亮的殲滅戰,激勵士氣後再南撤。
十幾匹戰馬從前軍趕來,馬上大將便是趙葵,他曾策劃過暗殺丁大全,但事機敗露,他連夜逃出臨安,投奔史嵩之,並被他收藏。
「大帥,我們的進軍速度太慢,恐怕不能圍堵住唐軍,需要加快進軍才行。」
史嵩之沉思片刻,搖了搖頭道:「余階的情報還沒有過來,我不能冒險,如果不能殲滅唐軍也就算了,但我的軍隊不能替丁大全白白送死。」
「可是—」趙葵長長地吸了口氣,道:「如果大帥能打破唐軍不敗的神話,這對凝聚人心,提升士兵將有無可比擬的效果,兵貴神速,若讓唐軍逃脫,大帥的損失太大了。」
他說的損失並非人員損失,而是士氣、人心方面的損失。
史嵩之點了點頭,「或許你說得有理,那個士兵是否可靠?」
「絕對可靠,他的家人都在我們手裡,不怕他不聽話。」
「好!傳令全軍,加速前進。」
從他們的對話,就已經很明顯,劉整已經中計,他走進的是一個精心設好的陷阱,但這個陷阱對他來說,也是不得不鑽。
但趙葵還是小看了余階,余階的大軍此時並不在江面上,他早到了江陵以西百里之外,派出大量的游哨將齊軍的斥候一一幹掉,嚴密封鎖消息,但他對齊軍和劉整的情況卻了如指,對劉整的冒進他大為不滿,他雖不知劉整目前的狀況,但從齊軍的行軍路線和速度來看,齊軍已經取得了主動,這一仗搞不好劉整會全軍覆沒。
「王堅將軍!」
「末將在!你帶三萬軍向南迂迴到齊軍的後面,堵住他們的後路,記住,不許攻城,只攔截逃回的齊軍。」
「末將遵令!」
望著王堅領命而去的背影,余階冷冷一笑,他的任務不是卻拯救犯錯誤的將領,而是全部殲滅齊軍,這支冒進的唐軍已經不重要,他曾經的大哥也已經不重要。
劉整軍已經走了整整二天,他的傷兵太多,行軍速度極為緩慢,但就是這樣,他們也是越來越看到了希望,積水慢慢稀薄,可供行軍的路也在變寬變多,他們還獵到一大群鹿,美美飽餐一頓,看見了動物,那離出路也就越來越近。
「或許再往前走!就能與余階的主力匯合了。」劉整一陣慚愧,他腦海裡開始構思怎樣給余階解釋。
「將軍,再往前走,過了那道山梁,便是官道。」嚴軍士一指前面的山梁,開始暗暗尋思脫身之計。
很快,唐軍便來到了山梁下,這道山極為低矮,就彷彿在地上隆起一層薄薄的土,但林木茂密,一眼望不見頭,儼如一條青色的巨蛇,橫臥在道旁,唐軍的位置是最山梁的最北端,只要再走千步,便可以繞過山梁。
突然,驚心動魄的一聲炮響,宛如半空中的一道霹靂,將疲憊的唐軍幾乎驚得半死,那個嚴軍士突然狠狠對馬抽了一鞭,縱馬向山上狂奔。
劉整驚得膽裂心寒,他立刻反應過來,他中計了,他已經看見了山上出現的密密麻麻伏兵,就彷彿這坐山就是用人堆砌而成。
膽寒立刻轉換成憤怒,他隨手奪過一根長矛,奮力朝那嚴軍士投去,長矛疾如閃電,一下子戳穿他的身體,將他牢牢地釘死在地上。
齊軍喊殺聲震天,儼如黑雲壓頂之勢向唐軍猛撲而來。
「弟兄們,我們已經沒有退路,殺出去!」
求生的慾望在每一個唐軍士兵的心中燃起,他們開始背水一戰,懷著必死的決心,拋棄所有的傷兵,以不足兩萬人的戰力迎戰二十萬伏兵。
「死戰!決一死戰!直到同歸於盡!」
如一條纖細的江流撲入無邊無際的大海,大風怒號,刀槍錚錚,漸漸升上東天的太陽被霧靄蒙上一層面紗,透過恐怖的霧氣看去,如同遠方閃光的紅球,彷彿黑夜,甚至世界末日都將要來臨。
漸漸地、漸漸地,喊聲越來越稀薄,這支從死亡沼澤中闖出的唐軍終於被全殲,主帥劉整陣亡。
就如人的機體,極度興奮和勞累後的突然放鬆,會讓人感到疲憊不堪,甚至連走路都無法戰力,這通常是一場戰爭中最疲憊的時刻,這也是余階選擇的時機,為等待這個時機,他甚至無視戰友和將士的犧牲。
大地開始陰暗下來,彷彿一場大災難即將到來,突然北面隱隱傳來數聲爆炸,很快又一切歸於平靜,史嵩之聽見了、趙葵聽見了、二十萬大軍都聽見了,但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甚至將要發生什麼,天地間靜極了,突然,一聲儼如野獸臨死前的低嗷,深沉而恐怖,大地開始微微動了起來,一條翻滾升騰的白線出現在地平線上,齊軍的臉色由凝重變成驚訝、變成恐懼、變成魂飛魄散,長江潰堤了,蓄積了整整十日的長江水轟然傾瀉而出,奔騰、咆哮,帶著死神的獰笑,像閻王的巨手猛地朝二十萬齊軍拍來,無一漏網。
...........
十日後,余階遞交了自責書,要求抹去一切職務,將自己降為小兵,帝許之,命其暫掛西路軍統帥之職,繼續東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