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你!」
那人眼罩一摘掉,李思業便失聲叫出,此人正是他的故主蕭西炎的兒子蕭百越,當年李思業執蕭家金牌去京兆,與他曾有一面之緣。
蕭百越的視線漸漸清晰,他詫異地看著面前的山東之主。
「你認識我?」也覺他依稀有點面熟,但卻想不起是在哪裡見過的了。
「來人!把他繩子解了。」
話音剛落,王四寶的牛角尖刀已經挑斷了蕭百越身上的繩索,見他立足不穩,又找來一椅子給他坐下。
「你可還記得,當年你父親去世時,是誰把你們蕭家的金牌帶給你的?」
李思業笑笑,也在蕭百越對面坐了下來。
「你就是那個姓李的夥計?」蕭百越也漸漸想起了往事。
又突然驚覺,不可置信地盯著他:「你、你竟然就是山東的李思業?」
在蒙古到處被人談論、被人切骨深恨的山東大軍閥,竟然就是當年那個瘦弱、卑微的夥計,蕭百越只覺得大腦裡一片茫然,好像當年自己還曾經笑過此人愚笨,不肯接受自己的重謝。
可是眼前,歷史好像開了個殘酷的玩笑,他成了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而自己卻成了他的階下囚,如夢如幻,蕭百越竟產生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
「蕭先生怎麼去了蒙古?」
「一言難盡!」蕭百越歎了口氣,突然又記起自己的使命,急道:「剛才你、不!李總管也說,可以賣鐵和糧食給我們,可是真的?」
李思業剛才心中生出個念頭,如果能利用北蒙來削弱忽必烈,這倒是個好機會,暗忖道:「最好兩邊都同歸於盡,也省去我日後的麻煩!」
便呵呵笑道:「你父親舊日有恩於我,就沖這個,我怎能不報?」又接過親兵的茶,命人給蕭百越也遞了一杯,蕭百越委實渴得緊了,接過茶杯便一飲而盡,連茶末也吞進肚裡,用光胳膊抹了一下口唇,方才舒口氣道:「大翰耳朵一年冷似一年,物資愈加稀少,連茶也少見了,這幾日喝的茶,又讓我回憶起從前的日子。」
李思業想起他過去錦衣玉食,生活如王公,而現在才短短幾年已和普通蒙古人並無區別,想是那苦寒之地,生活艱難所至,心中憐憫,便吩咐左右道:「去!給蕭先生拿件衣服來。」待蕭百越繫好袍帶,又問道:「蕭先生不是商人嗎?怎麼這等狼狽?」
搖搖頭,蕭百越眼光黯淡道:「我因不是漢人,才逃得一命,靠賣一些往日的存貨度日,眼看將罄,若不是這次受命南下,這個冬天我都不知該怎麼過,如果買不到糧食,蒙古就要發生饑荒了。」
他歎了口氣又道:「蒙古人雖然殘暴,但婦孺何罪?尤其那些被抓來的奴隸,發生饑荒,受害的首當是她們,李總管若肯賣糧,卻不知是給自己積了多少功德。」
說罷,又想到自己這些年的艱難,竟忍不住淚光瑩瑩。
「我已經答應,自然不會食言,你放心好了!」李思業起身,遞過一方手帕,突然笑道:「你不會是一個人來的吧!」見蕭百越眼中驚愕,便笑著解釋道:「你們既然想用現銀買糧,就算現在可以不付,但定金總是要的,幾萬石糧食的定金也不會少,何況還有鐵,我想以那女人的心胸,怎會放心把錢給你帶著,所以必然還有他人。」
蕭百越默默地點點頭:「是還有他人,還是斡兀立海迷失的心腹,他此時就在城外。」
......
八刺的外形是個典型的蒙古人摸樣,身材敦實矮壯,尤其肩膀異常寬闊厚實,面皮紅得像喝了烈酒,又粗糙似橘子皮,正是草原上的特色,但他的一雙眼睛卻銳利如鷹,心中雖不安,但卻神色自若,氣勢凜然,毫不屈卑地與李思業相對而坐,他此時是代表自己國家在和一個曾侵略過他們的地方軍閥談判。(他卻忘了那遼東、中都也並非是他們的土地),幾個副手坐在他旁邊,皆表情嚴肅,嘴角繃成一條直線。
李思業和元好問、柴煥、冷千鐸、姚樞先後進來,拉開椅子便在他對面坐下,柴煥揮了揮手,有士兵將門掩好。
八刺起身先施了個禮,道:「我代表斡兀立海迷失攝政王陛下,特來貴地採購一些物資,我聽我這這位隨從說,大將軍已經同意賣東西給我們,不知可屬實?」身後的蕭百越急將此話翻譯了過去。
笑笑,李思業卻言他道:「你們現在和忽必烈可開戰了麼?」
八刺略通漢語,也聽懂了這句話,他心中微微有些詫異,對方問這不相干的問題作甚?但出於禮貌他還是鄭重的答道:「小仗已經打了幾場,互有勝負,我們吃虧在武器弱,但騎兵卻比他們強。」
蒙古人性格是絕對不認輸的,即使真的敗了,也要從別的方面把優勢找回來。
李思業微微一笑,便直言道:「你們蒙古人曾荼毒山東,本來麼,不想賣東西給你們,但我也缺銀子,還有就是看這位故人的面上。」他手指蕭百越,傲然道:「我可以答應,可以賣兵器和糧食給你,只不過價格要貴一點,而且還有個條件。」
八刺若有所悟,他回頭盯了一眼蕭百越,目光象針刺一般,蕭百越心中忐忑不安,惟恐李思業又反口,急將他的話翻譯過來。
八刺不提生意之事,反而不緊不慢地問道:「你有什麼條件?」
「條件嘛!很簡單,我想和你家攝政王簽署個和約,要她正式承認遼東歸山東所有。」
八刺暗暗忖道:「難道他不知道我們已經無力拿回遼東?」
現在北蒙的西、南兩條出路都被堵死,草原物資奇缺,又面臨忽必烈的大軍威逼,已經雪上加霜,莫說拿回遼東,現在如果還能保住草原,就已經是大幸了,他出發之前,攝政王已經下了戰爭動員令,凡高過車輪的男子,都必須從軍。
心中在胡思亂想,耳中卻聽李思業又道:「如果簽了和約,我還會送五千件鎧甲作為遼東的補償,另外若你們肯拿戰馬來換,我連火蒺藜、震天雷都會賣給你們。」
不管李思業是什麼目的,但糧食和鐵器才是最要緊的,現在居然還有火器,彷彿柳暗花明,來山東竟走上了陽光大道,八刺心中狂喜,急道:「我要買五萬把戰刀,一萬件鎖子甲,二十萬石米,若你們肯送到恆州,我願意用現銀交割。」
心裡又猶豫一下,戰馬他做不了主,雖然軍中戰馬也不多,不過軍戶的手上應該還有,想想,他便答道:「戰馬一事,我須向攝政王請示,但估計問題不大,現事不宜遲,我立刻返回向攝政王報告,為節省來回時間,請你們準備好物資,我們就直接在恆州交換,你們的火蒺藜和震天雷,有多少我們要多少。」
李思業笑笑道:「我還有一個條件。」見八刺臉色微變,他一指蕭百越道:「他是我故人,我把他就留在山東,你回去後把他的家人都送來,作為交換,我可以先送三萬石糧食給你們攝政王作為禮物。」
蕭百越猛得睜大了眼睛,他的眼睛裡揉著感激,只覺鼻子發酸,急將頭低下,把這句話翻譯了過去。八刺看了看蕭百越,也有些感動的道:「我們蒙古人尊重那些珍視友情的人。」他翹大拇指讚道:「你是真正的漢子,我答應你,但這三萬石糧食我也用一千匹戰馬來換。」
送走蒙古人,元好問臉色卻有些凝重,他道:「主公想用斡兀立海迷失削弱蒙哥的實力,戰略上是一優選,但正如主公剛才所言,山東受蒙古人荼毒已深,若消息傳出去,人言可畏,只怕最後會影響主公的名聲。」元好問所指,並不止山東,也包括中原和宋國。
李思業聽他說得有理,一時倒陷入了沉思。
旁邊的姚樞突然道:「我倒有個法子,或許可以瞞過百姓。」
李思業大喜道:「快快說來!」
姚樞笑笑,比出兩個指頭道:「遼東。」
李、元二人對望一眼,突然恍然大悟,姚樞的意思是把借口遼東需求,把物資先送到遼東,再從遼東把物資轉到恆州。
「如此甚好!」元好問回頭對李思業道:「遼東通判趙邦永謹慎小心,且又能帶兵,主公可命他為全權代表,去恆州與蒙古人交換。」
李思業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終於放心下來,若這個想法真能實現,他和忽必烈的交手,恐怕又要再往後推遲幾年了。
回到院中,卻見王四寶站在一旁,臉色焦惶,知道他是害怕蒙古人拿買的刀子殺回來,又好氣又好笑,踹了他一腳道:「這種天下大事,輪不到你來操心,好好去給老子去當差,以後發現間諜,都要先稟過我。」臉上又詭異一笑道:「這次且記你一功,但蕭進忠那裡,你自己去解釋吧!」說完,不理王四寶的苦臉,哈哈大笑,轉身進屋去了。
......
北蒙大汗現為窩闊台之孫失烈門,但大權卻掌握在攝政王斡兀立海迷失的手上,她是個長得如岩石般的女人,這不僅指她身板和臉孔僵硬象石頭,更指她的心腸冷酷如石,屠殺漢人、逼走耶律楚材、肅清異己,都毫不手軟。
她剛剛聽取八刺的報告,立刻便猜透了李思業的真正目的,但眼下之勢已容不得她選擇,她的首要敵人是忽必烈,敵軍武器犀利、兵精糧足,而自己的軍隊卻物資稀少、士氣低落,如此一長一消,高下就已判定,她知道蒙哥的手段,不管是失敗還是投降,都意味著斡亦剌部的失勢甚至消亡。
彼此都是利用,只要自己得利,又有何不可?
在權衡了兩天後,斡兀立海迷失終於決定和山東合作,再派八刺為使者赴恆州,用銀子和戰馬換取她急需的戰略物資。
現在已是深秋,草原上開始寒冷,忽必烈定然要到開春後才會發動攻勢,也就是說,她還有一個冬天的時間備戰。
但斡兀立海迷失卻不知道,蒙哥並沒有坐等第二年的春天來臨,他在命忽必烈備戰的同時,又派自己的另一個弟弟阿不裡哥遠赴金帳汗國,尋求拔都的,只待來年開春時,兩家夾擊北蒙。
一個月後,趙邦永在恆州與八刺秘密簽署了遼東戰役諒解協議,並以一百萬兩銀子和五萬匹戰馬的價格,將山東的四十萬石陳糧和六萬件兵器以及無數火蒺藜、震天雷賣給了北蒙。
此舉後來果然讓忽必烈軍與拔都軍都付出了慘重的代價,雖然聯軍最終戰勝了北蒙,但時間卻往後延遲了二年,還引發了一場新的爭權鬥爭,導致剛剛統一的蒙古再次分裂,這是後話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