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昏黃的燭光在蠟炬成灰的燭台中忽閃著,它的身形像一個跳動的精靈,在黑暗中扭動著腰肢,將周圍照映得時暗時明。
黑暗中,這點光明,脆弱得似乎隨時都會熄滅。
突然,「轟」的一聲,有人將黑暗宮殿的大門推開。
一個中等身材的男人,背著光,走了進來。
門外刺眼的陽光爭先恐後地鑽了進來,照亮了大廳的前庭。
但是,這些光線,也僅僅只是照到前庭,截出一條整齊的分割線,便再難往裡面走一步。
似乎,那裡面是光明永遠也無法企及的黑暗深淵。
在光線照射不到的宮殿後庭中,兩張高大的王座上,端坐著兩個人。
左邊一個是戴著一張黃金面具的女人,這張黃金面具勾勒出一張極美的面孔,面具頂上鑄造著一個精美的鷹形圖案,在面具的下頷是一截伸出來的,用黃金打造的,代表法老王威嚴的鬍鬚。
這是尼菲蒂蒂。
整個埃及,除了法老王埃赫納吞,只有她才會佩戴這樣的面具,用以象徵她在埃及與法老王平起平坐,無以倫比的女性地位。
在她戴上面具之前,她一直是埃及最美麗的女人。
當她在尼羅河畔的微風中,款款走進底比斯的時候,她的風情讓所有的埃及人高聲呼喊:「尼菲蒂蒂!」
便是埃及神廟,那些巍峨不語的神像,彷彿都扭轉了方向,注視著這個絕代佳人的到來。
尼菲蒂蒂,在古埃及語中,意思為:美人正在走來。
她的美麗,能讓埃及癡狂,她的美麗,能讓神靈動容。
可是,當尼菲蒂蒂戴上象徵著至高權力與榮譽的法老王面具時,她傾國傾城的美艷便不再展露世間。
她那能迷惑眾生,顛倒世界的美貌,便從此被一張冰冷的面具,與世隔絕。
她的美麗,讓埃及陷入了深淵,她的美麗,讓神靈墮落成為奴僕。
她靜靜地坐在王座上,面容藏在黃金面具之後,誰也看不清她的表情,誰也看不清她的面容。
她不動如山的身體,化成了與王座合為一體的石雕,像一具古老而充滿了力量與威嚴的神像,令人一眼望去,便心生懼意。
進來的這個男人,首先敬畏地望了一眼尼菲蒂蒂,向她行了一禮。
只有能靠近法老王與尼菲蒂蒂的親信之人才知道,現在整個埃及最具有權勢的,不是世人心目中戰無不勝的法老王埃赫納吞,而是這個沉默不語,像一座巍峨黑山一樣的女人,尼菲蒂蒂。
男人跪倒在地上,對著尼菲蒂蒂叩首完以後,他抬起目光,向她旁邊的這個人看去。
在尼菲蒂蒂的旁邊,坐著的是一個身材奇形怪狀的男人。
這個男人同樣佩戴著一張黃金面具,有所不同的是,他佩戴的面具臉型極長,面具上的容貌也很是怪異。他的頭頂上戴著象徵著上下埃及最高權柄的法老王紅白雙色冠,下頷也有一個與尼菲蒂蒂一樣的法老王鬍鬚。
埃赫納吞坐在右手邊的王座上,他臀部寬大,上身瘦窄,手臂枯瘦,整個人看起來像一個梨形。他的王座雖然比一旁的王后座要顯得寬大靠前,可是,他的身形,卻恰好籠罩在尼菲蒂蒂的黑色身影之中。
「馬伊,你一定沒有給我帶來好消息,對麼?」
埃赫納吞的聲音很溫和,聽起來一點也不像一個殘暴偏執的狂人。
馬伊渾身一抖,跪倒在地上,五體投地,聲音貼著地面傳來,瑟瑟發抖:「至高無上的法老王,從底比斯傳來了一個很不好的消息。您的衛隊,他們已經……」
「夠了!」埃赫納吞突然打斷了他的話「我已經知道這個消息了!」
馬伊嚇了一跳,他是第一時間接到來自底比斯的內部消息,馬不停蹄地趕來告訴埃赫納吞的,卻沒有料到法老王竟然早就知道了。
不過,他轉念一想,法老王在世人的眼中都是無所不能的代名詞,所以法老王先於他知道這個消息,也沒什麼奇怪的。
「馬伊啊馬伊,我親愛的馬伊……」埃赫納吞緩緩從王座上站了起來,他的語氣似乎帶著一點嘲笑,走到馬伊的跟前,目光透過冰冷的金質面具看著面前這個男人「你原來只是一個小小的捏木虎,在你的上面,不僅僅有總督、將軍,還有宰相、大祭司。那個時候,你只是一隻渺小得微不足道的螞蟻,我說的這些人,他們只要一根手指,就能捏死你。可是,你選擇了追隨我,追隨唯一的至高神阿吞,所以,我看中了你,提拔了你,讓你超越了總督、將軍、宰相,甚至超越了大祭司,讓你擁有了控制我軍隊的權力,讓擁有了僅次於我的地位。」
埃赫納吞的手掌在馬伊的頭頂輕輕撫摩著,像基督教徒的彌撒,又像惡魔索取靈魂前的儀式。
「可是,親愛的馬伊,你看看你是怎樣報答我的?嗯?」埃赫納吞的手掌冰涼得像地獄吹來的冥風,刺得馬伊渾身發抖「我把我的軍隊給你,可是你送了我兩場敗仗;我把我的衛隊交給你,可是,你又送給我一個全軍覆沒的消息。你的寶貝女兒莫葉塔蒙,竟然背我而去,你說,她究竟是出於她的本願呢?還是出自你的授意?」
這一句話太誅心了!
馬伊頓時汗流浹背,渾身抖如篩糠,頭也不敢抬,聲音哭喪:「眾神之神的阿吞神在上,萬王之王的埃赫納吞在上,我,捏木虎馬伊,阿吞神最堅定的信仰者,偉大法老王的追隨者,您最忠誠的奴僕,絕對不會做出背叛您的事情來。您可以質疑尼羅河潮起潮落的汛期,您可以質疑北斗天狼的走向,但是,您不能質疑我對您的忠誠啊!」
馬伊磕頭如搗蒜,他的腦門叩在結實平坦的花崗石地面上,咚咚作響。
埃赫納吞的聲音嗡嗡而來,在馬伊聽來,像是從遙遠的彼岸傳來的死神呢喃,他低聲笑著:「呵呵,沒有關係,馬伊。我知道你是在懷疑,我能否取得最後的勝利,我知道你每天站在府邸中看見越來越多的人逃離埃赫納吞,你的心每天都在動搖。不不不,不要著急反駁,不要著急爭辯。我是誰?我是偉大的,獨一無二的神,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神,你難道會質疑我的判斷和智慧麼?」
馬伊身子像一團面癱倒在地上,哆哆嗦嗦,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埃赫納吞呵呵笑著,繼續說道:「他們都走了,都背棄了我的統治,難道,他們以為這樣我就會妥協了麼?他們以為這樣就能擊倒我了麼?」
「馬伊,天真的馬伊,你知道什麼叫做神麼?你知道什麼叫做獨一無二的神麼?」埃赫納吞拍了拍馬伊的肩膀,示意讓他站起來「跟我來,親愛的馬伊!」
說完,法老王背著手,自顧自地向宮殿的後門走去。
馬伊顫顫巍巍地站起來,彷彿一下老了十歲,他用衣袖擦了擦自己臉頰上的汗珠,邁開一步,身子一個趔趄,跟了上去。
就在他繞過法老王的王座旁邊時,馬伊突然感覺到一雙眼睛正在看著他,如芒在背。
馬伊一扭頭,卻看見尼菲蒂蒂正目光炯炯的盯著他。
這種眼神很奇怪。
這個美艷之極的女人,她擁有著至高無上的權力,但她從來不在公共場合說話,從來不在眾人面前施展她強大的力量。
她像一團陰影,永遠沉默著,注視著一切,像從上空居高臨下,俯視蒼生的神邸,森然不語。
在這張冰冷的面具下,馬伊一直很好奇的想知道,她究竟有沒有喜怒哀樂,她究竟有沒有各種表情?
可是,當馬伊的目光與尼菲蒂蒂對視的這一刻起,他突然覺得渾身上下很不舒服。
尼菲蒂蒂看著他的眼神很奇怪,這不是一種充滿了威嚴,充滿了壓迫感的逼視,這也不是一種充滿了憤怒與蔑視的怒視。
這個女人,她的眼睛充滿了笑意,並不像尼羅河春季的微風那樣溫暖,而像是在看著一件好玩的玩偶,像在看一場她精心編排導演的戲劇。
冷,一種不帶絲毫溫暖的笑!
一種視萬物蒼生為芻狗的笑!
她竟然在笑!
馬伊被這個眼神看得渾身硬生生地打了一個冷戰,直到尼菲蒂蒂收回自己的目光,他走進宮殿後門的長廊之中,一陣風吹來,他這才感覺到,自己渾身上下都已經濕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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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馬伊,你來……」
穿過長廊,馬伊跟隨著埃赫納吞來到新建的王宮宮殿的高台上。
他們居高臨下地望去,卻見下面恢宏的神廟群與宮殿群小得像星羅密佈的羅盤一樣,不遠處平靜的尼羅河如一條碧綠的絲帶,從埃赫納吞城的旁邊溫柔流淌而過。
埃赫納吞站在高台上,一陣陣的強風將他的衣袖吹得獵獵飛舞,他伸出手,虛握成拳,像是要將這片天空與大地握在自己手裡。
他手在空中一抹,一本又黑又厚的金屬書籍,憑空出現在他的手中。
馬伊頓時五體投地地拜倒,看也不敢多看一眼!
這是亡靈真經!
傳說中,蠍子王美尼斯在一統上下埃及的時候,他獲得了埃及眾神的祝福。「拉」神賜予了他代表生命與光明的《太陽真經》,也就是日後的《金字塔銘文》。塞特神賜予了他代表黑暗與死亡的《亡靈真經》。
當法老王需要向他們的臣民展示他的溫和與慈愛的時候,他便會使用太陽真經來醫治傷者,復活死者。
當法老王需要向他的臣民展示他的強大與威嚴的時候,他便會取出他的亡靈真經,用恐怖的魔法與詛咒來鞭撻或者消滅他的敵人。
所以,當埃赫納吞取出亡靈真經的時候,馬伊忽然覺得一陣尖銳的呼嘯從不遠處傳來。
這種聲音不像是跟前發出的,而像是從他的身後,從尼菲蒂蒂的宮殿中傳來。
一股黑暗的力量,像一片鋪天蓋地的烏雲一樣,升騰而起。
原本明媚的天空,因為這股力量的籠罩,而頓時變得陰霾,大地黯然無光。
不遠處尼羅河的河水也在這種力量的壓迫下變得像一頭野獸,躁動不安。
馬伊瑟瑟發抖,驚恐地想著:當萬王之王的法老王認為,他的面前出現了可恥的背叛者,他的跟前出現了邪惡的敵人,他便會施展出強大而恐怖的法術,降下十災十難,懲罰他的背叛者,消滅他的敵人!
可是,這種十災十難不僅會消滅他的背叛者與敵人,還會摧毀這片土地上的一切!
強大的法老王啊,你摧毀的不僅僅是埃及的諸神,還包括你的子民和你的王國啊!
馬伊聽見一陣低沉的吟誦聲響起,法老王開始念誦亡靈真經上的咒語。
捏木虎馬伊只覺得四周越來越暗,越來越靜!
空氣彷彿凝固了!
天空黑壓壓,彷彿低得他抬頭就能撞到頭頂!!
在這萬籟俱靜的黑暗中,只有埃赫納吞的聲音在空中響徹著,震動雲霄。
當埃赫納吞最後一個音節消失在空中的時候,一切的壓力彷彿都到達了頂點!
突然,馬伊感覺到自己的身子底下一陣隆隆的顫抖,像是遠方奔騰而來的千軍萬馬在同時踐踏大地!
這種顫抖越來越近,越來越響!
馬伊不自覺地覺得一股令他窒息的壓迫感向他壓來,他忍不住想轉身逃走!
可是,當他剛剛抬起頭來的時候,卻見埃赫納吞的身前突然破裂開了一個巨大的黑洞。
在這個黑洞中,不斷地湧出一陣又一陣的黑霧。
這些黑霧像地獄中無數亡靈面孔組成的冥河河流,浸漫著這個世界。
他們腳底下的土地,一點一點的被侵蝕,一點一點的變成一片黑暗的土地,然後不住地向外擴散開來。
馬伊看得呆了,他不知道這裡面湧出的究竟是什麼,這片土地為什麼又會變成一片黑暗的顏色?
可是,他知道的是,在不遠處,轟轟而來的顫抖,卻是尼羅河中一道憑空而起的洶洶巨浪!
這股巨浪彷彿從尼羅河北方的盡頭(注1)而起,流水匯聚在一起,形成一個越來越大的水形巨人,頂天立地,呼嘯而來!
馬伊渾身發抖,瞠目結舌,他看著這個巨人,越來越近,它吸納著尼羅河的每一寸河道中的每一滴河水,它每前進一步,龐大的身形便壯大一分。
在它的身後,寬敞的尼羅河,竟然露出了乾澀的河床!
尼羅河的河水被這個巨人給吸乾,斷流了!!
這個巨人轟隆隆而來,從馬伊跟前咆哮著奔騰而過的時候,馬伊的耳膜幾乎被這種呼嘯沸騰的水聲給震得裂開了!
這個世界似乎只剩下了這種恐怖的奔騰水聲!
馬伊嚇得呆了,他看著這個巨人離去的方向,眼珠子差點從眼眶中迸裂而出。
那個方向,是底比斯!
埃赫納吞回頭看著他,微微一笑:「現在,你知道,什麼叫做神了麼?所謂神,那就是,就算他形單影隻,就算他被全世界都背叛,他與全世界所有人為敵,但是他依然可以不費吹灰之力的扭轉一切局面,他可以像捏死所有螞蟻一樣,讓所有的敵對者全部變成撒哈拉的沙粒!強大到不可戰勝,強大到不可征服,強大到無恨無愛,強大到無情無義,這就是神!」
馬伊癡了!
不可戰勝,不可征服,無恨無愛,無情無義!
這就是所謂的神麼?
法老王的雷霆一怒,不僅僅會毀滅他的敵人,還會連帶著毀滅他的子民與王國。
這就是不可戰勝,不可征服,無恨無愛,無情無義麼?
這,這也太可怕了……
「你下去吧!」埃赫納吞對馬伊揮了揮手「我忠誠的大軍已經整裝待發了,這是我將發起的最後一次戰爭。在這一次戰爭之後,一切都會結束。」
「你將跟著我的大軍一同出發!」埃赫納吞笑了一下,他的笑著時候說話的語氣和感覺,讓馬伊覺得他越來越像那個藏在黑暗中的尼菲蒂蒂「不過,這一次,你會有兩個夥伴與你一同前行!」
「夥伴?是大將軍扎克?還是總督比達斯?」馬伊擦了一把汗,他知道自己的小命暫時是不會丟了。
埃赫納吞笑道:「都不是,是兩個很有意思的人。等你見到他們,你就明白了!就這樣吧,你可以下去了!」
馬伊恭恭敬敬的叩了頭,低著頭,一步一步地往後退著,直到埃赫納吞的身影消失在他的眼前,他這才敢轉過身來,快步而走。
當他穿越寬闊的宮殿大廳時,馬伊卻突然感覺到一股繚繞的黑氣在緩緩的飄散,它們順著一股力量,漸漸的向一個人的身上收攏而去。
尼菲蒂蒂!
馬伊眼睛一瞥,卻見尼菲蒂蒂寬大的皇后絲袍中,一個黑色的水晶球一閃而沒。
馬伊還想再看,卻見尼菲蒂蒂的眼睛又向他掃了過來,他嚇了一跳,不敢再看,趕緊低頭走過。
尼菲蒂蒂的目光注視著馬伊匆匆離去,她的手從黃袍中伸出,她注視著這隻手中托著的一個燃燒著熾烈眼睛的黑暗水晶球。她的目光無比深邃,彷彿能透過這個水晶球,看見一個遙遠的地方。
尼菲蒂蒂微微一笑:「古德裡奧,我們又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