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前次在東籬門眾目睽睽下慘敗之後,以陸曄為首的吳姓士族們自是極為不甘,幾個主要人物時常聚在一起探討失敗原因,固然,部曲缺乏操練,戰鬥力不足不容忽視,但他們認為以上都不難解決,增加針對性的訓練,再時常協作操演軍陣即可。
那日吳郡四姓討伐雲峰,並不是以軍隊的名義,而是打出了私家部曲的旗號,難免給人一種名不正、言不順的感覺。即使擊敗雲峰,也只能發些賞錢罷了,沒法給有功將士提升軍階,在他們看來,沒有軍號才是最致命的緣由,參戰人員難以升出效死之心,兩萬人的隊伍沒有絲毫凝聚力,一觸即潰也不足為奇。
痛定思痛之下,吳姓士族們意識到必須要組建正規軍,只有手中握有正規軍,而不是一盤散沙的各姓部曲,才有可能作為他們在朝堂上爭取話語權的堅強後盾!因此,雲峰想抓住羯趙海寇入侵的機會在下游部署自已的軍事力量,吳姓士族又何嘗甘願自成一軍的天賜良機在眼前白白溜走?
陸曄的突然發難,倒是令溫嶠一方與雲峰一方均是有些愣神,不由得在各自陣營內以隱秘的眼神作起了短暫交流,這倒好,兩邊斗的還沒分出個結果呢,又冒出個第三方,形勢愈發顯得混亂!然而,陸曄並不是無理取鬧,羯趙海寇就是衝著他而來,他不依靠別人,組織起自已的軍事力量總是合乎情理的吧?
司馬紹眼中的玩味之色也越來越濃,作為一個弱勢君主。只有朝堂中各派勢力爭鬥不休,他才有機會混水摸魚,拉攏其中的一部分,把君權一步步的重拾回自已手裡。而吳姓士族。則是他的意向拉攏目標,吳姓士族有強大的經濟實力,卻沒有相應的政治地位,對自身處境存有強烈不滿,極度渴望在朝庭中掌握實權,與司馬紹在某一方面來說,具有同病相憐之處。
司馬紹原打算一旦平了王敦之亂,就大量起用吳姓士族。以掣肘僑姓士族對政權的主導權。而陸曄立水寨的請求,他打心眼裡支持,吳姓士族只有增強自身力量,才具有對抗僑姓士族的本錢。
司馬紹遞給了陸曄一個鼓勵性的笑容。點點頭道:「立水寨、保衛家園無可厚非,陸卿請建水軍的要求合情合理,而朕身為太子時與陸納亦是有些交往,清楚其人穩重細心,胸懷大志。確是堪以重用,擢為吳郡水軍督再合適不過,眾卿可有人反對?」他索性直接表明出自已的態度,也不問人有沒意見了。你反對,總要拿出理由來!
雲峰不由得暗暗叫苦。對於為謝尚請封水軍督,雲峰原打算能不開口盡量不開口。交由王導等人來完成,以撇清自已。然而,司馬紹再不堪,也是名義上的共主,在激烈相持的情況下,他的意見並不是全無半點作用,更何況陸曄的要求也不過份。
雲峰認為殿內的所有人,只有他自已最有資格反駁陸曄,當即站起來向司馬紹施了一禮,冷聲道:「陛下,臣有不同意見,前些日子臣與吳郡部曲玩了兩手,當時諸公都在,結果如何,已是有目共睹,這裡就不須多說了。臣以為以疲弱到極致之師來抵禦羯趙海寇入侵,即使枉送了諸多性命,也起不到任何作用!而海門郡丞謝尚不同,他不久前協助王太守大破登陸羯賊,此為不容爭議的事實,由此可見其人的軍事指揮能力與海門郡兵強悍的作戰能力,把江口的防禦交給他,臣認為再合適不過,事關江左百萬人生死,陛下雖與陸家大郎君交好,但還請勿感情用事!」
司馬紹忍不住一股無名怒火直衝上頭頂!白的近乎透明的臉龐也於一瞬間佈滿了紅斑,顯得獰猙恐怖!雲峰這就是**裸的指責,指責他任用私人!這一刻,司馬紹真想喝令左右把雲峰推出去砍了!可依然只能放心裡想想,沒辦法,沒有謀逆的確鑿證據,他無權誅殺任何一個朝臣,儘管雲峰很招人厭,想要他性命的人也有很多,卻絕不能在朝堂上被司馬紹下令殺死,這是個危險的信號,這一次殺雲峰,下一次呢?下次再有人頂撞你還要殺誰?任何人都不會允許開這個先例!
恨恨的盯了雲峰一眼,司馬紹忍著怒道:「雲卿你這話是何意?陸納才德人所皆知,朕任用他又如何是任用私人?」
雲峰不緊不慢道:「才與不才,口說無憑,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騮騮便知!陛下既然認準了陸家大郎君,臣倒是有個提議,不如尋一日子讓謝尚與陸家大郎君領相同軍士做上一場,如若陸家大郎君獲勝,當名正言順就任水軍督,如此可堵住天下人之口,臣亦是心服口服,陛下以為如何?」
司馬紹心裡一緊,雲峰的提議也合情合理,雙方只要一比試,高下立判。問題是,陸納什麼樣的人司馬紹心裡有數,吟詩談玄那是一等一的高手,可是領軍作戰?司馬紹沒底了,不由得望向了陸曄,徵求他的意見。
陸曄的眼神有些躲閃,如今擺明了有雲峰支持謝尚,真到雙方對壘的時候,只須把他的親衛混入謝尚麾下即可,一想到那些如狼似虎的騎兵,陸曄不由得一陣膽寒,他也沒信心,正暗暗想著推托之辭,荀崧卻站了起來,搖搖頭道:「雲將軍,你怎能對陛下如此無禮?無論如何你也身為人臣,該有的禮儀可不能少。更何況老夫絕不相信陛下會任用私人,究竟是任命謝尚還是陸納,咱們好好商議便是,你還是給陛下道個歉罷,陛下寬厚,應不會與你計較。」
雲峰能聽出來,荀崧這老好人在拉偏架了,當下會意的笑了笑,向司馬紹再次施了一禮:「臣生來性子耿直,且文辭粗陋,往往言辭間易得罪人,若有出言不遜之處,請陛下莫要與臣計較。」
司馬紹暗自氣結,這是個道歉的態度嗎?與其說是道歉,聽起來反像是自誇,誇他自已直言進諫。司馬紹勉強揮了揮手:「無妨,朕亦不是量窄之君。」
「臣謝過陛下寬厚!」雲峰稱了謝,又轉向陸曄道:「大中正,請問對剛剛本將的提議有何看法?何時使令郎與謝尚做上一場?時間地點由你來定便是,不過,事態緊急,羯趙海寇隨時會再次南下,還請匆拖過新年。」
「哼!」陸曄冷哼一聲,不講理的揮了揮手:「無論你說的如何天花亂墜,老夫絕不同意!總之,吳郡諸姓有能力保衛吳郡,我吳郡之事不容外來人插手!」
『他娘的!這老狗耍起了賴!』雲峰忍不住的暗中破口大罵!但別說,這一招挺管用的,陸曄一幅你能奈我何的模樣,雲峰還真的拿他沒辦法,人家不講理了!一時之間頗為頭痛。
「呵呵呵大中正何須賭氣?」一個爽郎的聲音突然冒了出來,眾人紛紛轉頭看去,卻見郗鑒緩緩站起身子,捋鬚笑道:「大中正,雲將軍雖言辭不大中聽,卻也是一番好意,不過你們之間素有嫌隙,接受不了雲將軍的好意老夫也能理解。這樣罷,老夫提個折中,老夫於京口有部眾,有船隻,立水寨有天然優勢,只須另行操演即可。不如由老夫負起守衛江口之責,每日行船巡遊江口沿海,一旦發現羯船入侵,立刻以烽火台示警,京口距海門並不遠,順流而下不到一日功夫,當能及時殲滅來犯之敵,二位意下如何?」
溫嶠與庾亮無奈的相視一眼,均是感覺到事態已經有了脫出控制的趨勢,其實他倆想安插庾亮的親弟吳國內史庾冰就任海門水軍督。溫嶠本人倒沒什麼想法,他沒有子嗣,只有兩個女兒,一個叫溫膽,另一個叫溫光,因此他一心協助庾氏掌權。
不過這二人也清楚,想為庾冰取得海門水軍督很難,華仙門即將踞有大江上游,如果在下游再保有軍事實力,其他勢力會強烈反對,當陸曄跳出來之後,溫庾二人已不抱有希望了,轉而做起了看客,沒想到郗鑒又冒了出來,在郗鑒與陸納之間,他們寧可選擇陸納,一來郗鑒是王導的姻親,另一方面,郗鑒還有流民帥身份,而雲峰,則從來也沒考慮過。
司馬紹亦是一怔,郗鑒的自鑒毛遂,的確出乎了他的意料,不禁眉頭微皺,苦苦尋思起來。他對郗鑒也存有一定的戒心,一方面郗鑒掌握了禁軍,另一方面,還是郗鑒的流民帥身份令人放心不下。
雲峰卻瞪的兩個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什麼叫不要臉?他今天總算見識到了,郗鑒才是真正的不要臉!他趁著暫時陷入了僵局,跳出來撿便宜,偏偏還裝出一幅我為你著想的模樣,這真是鶴蚌相爭,漁翁得利啊!
快速回過神,雲峰不禁陷入了沉思,郗鑒的加入使局勢變的愈發的撲朔迷離,組建水軍的好處誰都能看到,誰也不願輕易放手,任何一方都要同時面對另兩方的爭奪,誰都沒有必勝的把握。面對這樣的複雜局面,只有妥協才是打破僵局的唯一出路。念及此處,雲峰不再遲疑,示意王導、荀崧與桓彝三人,伸出三根手指輕輕晃了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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