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梅的小手在鄭柏年的臉上摸來摸去。
鄭柏年早醒了,但他不想睜開眼,願意享受一下女兒溫存的撫摸。
他出院三天了。
林子午堅持要給他換一套房子,打了半天宮司也沒有能解決,老爺子頓腳又歎氣:「哼,就憑我,一院之長,好歹被叫個專家,硬是要不出一套房子來。哼!」
安適之主動把自己原來離婚前住的二房一套的單元讓給鄭柏年。這讓林子午又受了好大的感動,覺得安適之確乎是很不錯的人。就算是他故意表現自己,籠絡人心吧,這種籠絡法總比那些一味摟進而又一毛不拔的自私鬼強得多。
章秋麗自然對此不滿,喊著嘴不高興了三天。安適之對她說:「別想不開。我們倆佔兩套房子,早晚會有人說話。傳到韓老耳朵裡,什麼便宜也沒有。丟了一套房子,換來更好的印象,與你與我都有莫大的好處。」
「你這不過是想買個好。就算有什麼便宜,也跟我不沾邊兒。」
「糊塗。你等著,你的便宜多著呢,說不定很快就會有。」
「什麼?」
「你看嘛!」
安適之一直不告訴章秋麗,有什麼便宜事在等著她,只讓她相信,最愛她的丈夫絕不會白白丟掉一套房子。章秋麗只好忍耐。
鄭柏年和梁曉晨卻不願意搬到那套房子裡去。倒不是他們願意吃苦,也不是嫌那套房子曾經住過他們不大喜歡的人。而是他們對那間筒子樓裡的房間充滿了難捨難分的感情。那十四平米的大地上印滿他們生活的足跡,每個角落都注滿他們生命的歌。他們在這間房裡結婚,渡過了一個長吻混雜了淚水,絮語揉進了歎息的不眠之夜。第二天又登車啟程,各奔東西。此後,像兩隻飄零的孤雁,一年在這裡度過一個月的寒冬。柏年從干校回來以後,這個巢才算稍微象了點樣子。曉晨每次回京,又都對這個小窩進行一番整飾,把愛、溫存、關切和希望都留在這裡,一個人去遙遠的山區鍛煉她的翅膀。他們的青春、悲傷、歡樂,都留在那間小屋,那是他們生活里程的一個紀念碑。他們實在捨不得離開它。
然而,為了讓柏年有個較好的養病的條件,更快地恢復健康,也因為曉晨已經又調回北京,需要一個真正的家,他們最終還是同意搬家了。
醫院裡,以孫大勇為首的一批小伙子,幫他們搬了家,整整忙了三天。可是,鄭柏年出院後,還是先讓曉晨陪自己到筒子樓去了一趟,一是向鄰居們致謝,二是向故居告別。在那間空蕩蕩的屋裡,他站了好久,最後揀回來梅梅塑料涼鞋上的一個鞋扣。他記得這鞋扣。那天,梅梅從幼兒園回來,鞋扣掉了,一隻腳跳著跑上樓梯。他急忙拿出一個用舊餐刀(外科用來塗敷料的)改制的工具,在爐子上烤熱,為女兒粘補涼鞋。誰知,怎麼也補不上。梅梅大哭了一場,說爸爸什麼也不會。他一氣之下,打了梅梅一巴掌,嚇得梅梅躲到隔壁王大夫家說什麼也不回來。直到梅梅睡著了,他才把女兒抱進屋裡,又蹬車跑到西單百貨商場為女兒買了一雙新涼鞋。他把涼鞋放到梅梅床頭,摸著她的頭髮,流下了眼淚。第二天,梅梅撲到他懷裡,請爸爸再打一下,因為她說了一句話,叫「你不是好爸爸」。不,梅梅說錯了,爸爸是最好的爸爸,誰也沒有這樣的好爸爸。打梅梅的嘴吧,是這嘴自個兒說的,不是梅梅的心讓它說的。你打吧,可別打疼了,梅梅還要用這嘴給爸爸唱歌兒呢。柏年一把摟住女兒,半天沒有抬起頭來。
要把這鞋扣帶走,擺到桌上的鉛筆盒裡。這鞋扣裡有父女的深情,生活的艱辛,也有無限的希望。因為梅梅的腳已經長大了,她已經是個五歲的大姑娘,再不是會說壞爸爸的三歲小丫頭兒了。她還會長大的,長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一個健壯活潑的姑娘,一個慈愛的媽媽。那時候,她會拿著這個鞋扣,給自己的兒子或女兒講述外公的故事。
他和曉晨在新居裡的這兒天,總是睡得不安生,彷彿踏進陌生人的居室。
昨天,他又沒睡好。虛弱的身體,使他半夜裡出了一身冷汗。他不願叫醒妻子。他從自己的小床上費力地坐起來,靠在床頭看著大床上睡著的母女倆,覺得自己實在夠不上一個好丈夫和好父親。整天忙於工作,而工作並沒有因為自己整天的勞碌有什麼出色的成績。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無能。留給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他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在丈夫、父親和醫生這三個崗位上都有所建樹。
他喘息了一下,哼了一聲。他覺得悶氣。只這一聲,這一聲輕輕的哼聲,就把曉晨驚醒了。她爬起來,為他擦了汗,又扶他躺下,拉著他的手,像哄孩子一樣地為他輕聲唱歌。還把臉貼在他的臉上,用手輕輕拍著他。他覺得甜蜜,又覺得痛苦。他痛苦的是自己無以回報如此愛他的妻子。但他竟睡著了,平穩而又沉靜地睡著了。
當他醒來,天已經亮了。他覺得身邊有人在看他。他睜開眼,見曉晨正用深情而悲涼的目光瞅著自己。他用笑臉鼓舞妻子,怕吵醒了梅梅,用輕聲的細語勸她:「別擔心,我馬上就可以好的,還能去踢一場足球呢!你信嗎?」
妻子笑著點點頭,用手蓋上他的眼睛,說:「再睡一會兒吧,天還早。」就起身去做早飯。
他又閉上眼睛,好像又復睡去,一直到聽見梅梅和曉晨的說話聲。
梅梅踮著腳走來了。他臉上感到了梅梅那甜甜的熱熱的氣息,他又感受到女兒那柔嫩的嘴唇在親吻自己瘦削的臉,接著便是她熱熱的小手在自己臉上摸來摸去。
「梅梅!」妻子輕聲叫著,「別動,讓爸爸多睡一會兒。」
他睜開眼,用嘴叼住梅梅的手。梅梅嚇了一跳,「啊!」一回頭,笑了,「媽媽,爸爸醒了,他咬我的手呢,格格格。」
「還不是你把他鬧醒的。」曉晨走進臥室。
「我早醒了。」柏年笑著說,摟住女兒的頭,「今天,我覺得身上舒展得多了。」
「能起來嗎?」曉晨把梅梅拖下床。
「當然要起來,老躺著算什麼?」
「噢,爸爸起床哄,爸爸好樓,能去動物園兒樓!」梅梅喊叫著,跑向廚房,又回頭說,「爸爸,媽媽今天給你買了熏魚,一條好大好大的熏魚,魚的嘴還張著呢。」她學著那條魚,張著大嘴,「啊,爸爸,它會不會咬人?」
「不會,咱們會咬它。」柏年說。
「梅梅,你別動,讓媽媽來拿。」曉晨說著,把上衣遞給柏年,自己走向廚房。
鄭柏年披上外衣突然想起來,說:「曉晨,把我那份『現代醫院組織管理』的大綱給適之送去吧。他用得著呢。」
曉晨轉過臉來,用一種奇特的、吃驚但又無限憐憫、無可奈何的目光長久地看他,看著自己這個除了工作什麼也不知道,除了寬容什麼也想不到的丈夫……
沈玉敏和魏旭之一邊吃著早飯,一邊談話。陽光照著魏旭之的大鬍子,一動一動地,彷彿一把大掃帚在清掃陽光裡的灰塵。
沈玉敏盯著他,期待著他的回答。
魏旭之吃完一口搾菜,說:「真的這麼著急嗎?」
玉敏說:「他要畢業了。我們結了婚,在分配上就會照顧,不致於再分居兩地。」
「這倒是個實際問題。可是,你的戶口還沒有正式批下來,說不定,還是得回家鄉去。國華願意去嗎?」
「他保證了,能留在北京就留;不呢,就跟著我。我到哪裡他也去。」
「你那麼相信他?他要是不去呢?」
玉敏噘起嘴:「還不是你,你先信他的嘛。天天在我耳邊講國華如何老實,怎樣可靠……」
「這麼說,是我給你包辦婚姻了?你不同意不嫁他就是了麼!」
玉敏嘟著嘴說:「未必年輕人都不可靠。我比他還年輕……」
「哪個講你們不可靠了?」魏旭之實際上處在辯解的地位。這個表面上挺凶的老爺子,在家裡還挺怕自己的外甥女,「我是說,為啥子這麼急嘛,什麼也來不及準備。」
「我們不要多花錢,也不要立刻就結婚。是要訂婚。」
「我曉得了,你是怕他飛嘍,先拴住他。」
「訂婚能拴住人?就是結了婚,要是有外心,還可以離婚哩。不愛我,就隨他的便。」
「你倒蠻開通。再盛碗稀飯。我看吶,你們……」
「咋樣?」沈玉敏遞上一碗稀飯。
「是要把我老頭子甩了喲!」
「沒有的事。舅舅,我一輩子不離開您,奉養您老天年。國華也要到這裡來,當個入贅女婿。」
「不害羞喲。如今的姑娘大方得很。」魏旭之埋下頭喝稀飯,放棄了嘴巴的另一項功能。
「舅舅——」
「嗯?」
「你同意不同意嘛?」
魏旭之一直到喝完這碗稀飯,才抹抹嘴說:「不同意你們訂婚。」
「吔,您老怎麼講話不算話喲?!」玉敏有些急躁了。
「莫急嘛。訂婚不算數的,沒有法律效力,傻姑娘。要是你辦不來戶口呢?」
「安大夫說,他幫我辦。」
「聽他的,他的舌頭是泥鰍,滑得很。」
「那咋辦?」
「去領結婚證書。」
「真的?」沈玉敏高興了。
「不假。可是,有一條,登記可以,不許你們同居。辦來戶口再說。玉敏吶,姑娘家一失足成千古恨,你要把定了自己。倘若萬一你還得回到鄉下,他又翻悔,你和他同居嘍,那再嫁人就麻煩了。不要說我講得不好聽。我也不是現代派,我把女子的貞操看得好重。你也要自重。登記而不同居,這叫做拴住他又不奉送……」
「你講的啥子嘛!你到底信不信得過他喲?」
「信,又不信。我要對得住你,對得住你的媽媽。」老頭子站起來,一揮手,「就這樣定了。可以去登記,不許他搬進來,過些天再說。」
玉敏嘟著嘴說:「你,真是老頑固。」
「對,這次就頑固一回,而且頑固之至。」老爺子一伸手,「把外衣給我,我要去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