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多了,一時怕說不清。祖國大陸的確還處在發展階段。不客氣地說,還很落後。可是,十億人都吃上了飯,而且,的確一天比一天吃得要好一些,裡根先生也辦不到。這倒不是主要的。讓我深思的是,像吳珍小姐和您這樣的大批大批的知識分子,吃盡了苦,受夠了罪,可還這麼苦苦戀著這土地,這生活,精神境界還是那麼高尚,即使到了美國也還是象出污泥而不染的荷花,讓人敬愛。那麼,中國共產黨,也真是讓人佩服。難怪外面的人這麼怕洗腦呢!」他笑氣了,笑得很坦然,「若是洗了腦,可以達到這種境界,我覺得也不壞,只要不那麼狠地鬥爭,那太可怕了。你們很像是基督的聖徒。」
白天明吃了一驚,說:「先生,共產主義可不是宗教喲。」
「我看很像。」童建中說。
白天明知道說不服他,便不再勸說。而且,他也沒有辯論的興趣。只要他承認,在中國普通人心中有一把聖潔的理想之火,任狂風暴雨也吹不滅,澆不息,便足夠了。這火是中國共產黨和無數仁人志士用鮮血和生命來播撒的。經過十年大劫難,中華民族仍然能倔強地挺立,中國能迅速走向康復,人民能團結一心,這內聚力,這頑強精神,這理想的力量,就足以令全世界感到驚訝和讚佩。
他說了包含上面意思的話,童建中陷入沉思。呆了一會兒,他才說:「您不應該當醫生,應該作歷史學家。」接著,他把手一揮,又說,「好了,還是不談政治吧,我要代替吳珍小姐,向您提幾個問題。」
白天明伸伸手,點點頭。
「第一,我看出來了,您沒有結婚,而且看來,也沒有朋友。我說的朋友,在含義上既有美國式,也有中國式,也就是說,既沒有女人和您同居,也沒有女人和您在談戀愛。對嗎?」
白天明笑笑,覺得這的確也是客觀的事實,便說:「我讚賞您的判斷力。」
「好了。那麼,您為什麼要向吳小姐撒謊呢?您看,這是她讓我給您太太帶來的東西。」他從提包裡抽出塑料袋,裡面是花花綠綠的衣服,「看來,這東西您穿上不合適。您這是為什麼?您不會覺得我唐突吧?」
「很簡單。我不想讓她為我擔心。我生活得很好。假如我告訴她,我還是光棍兒,她會感到不安,會睡不好覺。」
「那麼,您為什麼不戀愛呢?難道沒有人愛您,還是共產黨不准您戀愛?」
「沒有那麼可怕的事。是我自己不願意談。」
「獨身主義?」
「也不是。」
「能不能設想,您心中有個女神,為了她而保持童貞?這不是典型的東方道德嗎?」
「您很會幻想。我是沒時間,沒心思,我的注意力都在醫學上。」
「不可思議。那是違背人的本性的。連孔夫子都說,『食色性也』。這點,讓我覺得共產主義不可愛。」
「您不懂共產主義。」白天明說,「對不起,我也還懂得很不夠。可是您說的共產主義是被歪曲了的。我想,共產主義是要人脫離了物的奴隸地位,變成自己的主人,變成真正的人,高尚的人……再說,我的沒結婚,也與任何主義無關。」
「好好,不談這個。」童建中打斷他,「對不起,讓我揭穿您不願說的秘密吧。您愛吳小姐,為了她而不娶。她呢,也愛您,即使到了美國,也終身不嫁,你們二位呀,東方的柏拉圖弟子,為愛犧牲的殉道士。」
「不不,不是這樣的。」
「別反駁。是什麼阻礙了您二位?您可以出去——您不是有位姐姐在國外嗎?您可以去探親。什麼?您和姐姐毫無聯繫?真奇怪了。那麼,吳小姐可以回來,或者,你們兩人一起去香港。那裡,又離內地近,是祖國的土地,又是另一樣的制度。你們兩個可以彼此讓步嘛!我真不明白,為什麼您那麼自尊。先生,吳珍小姐天天為您忍受精神上的煎熬,這樣對待一位尊貴的、高尚的小姐,是不公平的,不能容忍的。甚至,連我都要對您生氣的。先生,您不對,不對!」他氣憤地站起來,用手指著白天明,「您難道沒有一點自責嗎?''
白天明一句話也不說。他陷入痛苦,耳邊又響起那聲悠長的、歎息般的呼喚,「天明,我愛你,愛你!」可是,靜雅端莊、溫存的面容,又默默而頑強地浮現出來。他低下頭,喃喃地說:「先生,您不知道,珍姐,對於我來說,已經是個遙遠的夢,我心裡在愛著另一個女人……」
童建中沉默了。他呆了半天,才輕聲說:「請原諒。我比您大幾歲,懂得女人的心。我尊重您的感情和選擇,我為吳小姐難過,這個了不起的女人,白白犧牲了……」
白天明忽然激動起來,抬起頭,急切地說:「可這怨誰?我愛過她,為了她而忍受了無數的痛苦。我對她說過,我愛她。可是,她不願承認她也愛我。她只是說,她像愛弟弟一樣地愛,她只是個姐姐。而且,她說過,她已經結了婚,讓我死掉了那顆愛她的心。如今,她又重新出現,而且,在大洋彼岸。先生,現實比夢幻要嚴厲得多。這一切都晚了,都成了苦澀的回憶……」
「那麼,不可挽回了?」童先生輕聲問道。
白天明點點頭。
「您對那女人,就是您心愛的女人,說過您對她的愛嗎?」
「還沒有。工作太多,來不及。但我要說,要對她說的。」
「你是個怪物!是個清教徒,苦行僧,這也是共產黨教給你的?」童建中說話的聲調、口氣都變了。
「不許你這樣說!」白天明也大聲地說。
沉默。難堪的沉默。只有鬧鐘的嘀嗒聲在屋裡響著。
「對不起,白先生。」過了半晌,童建中終於說,「其實,我很尊敬您和吳小姐的自我犧牲精神。她為了不讓您受到她家庭問題的牽累而騙你,說她已經結婚,自己寧願作出犧牲,忍受單戀的痛苦,自己給自己判處了精神上的無期徒刑。您呢,先生,又為了她,這麼長久地單身一人,至今還沒有勇氣去追求另一個女人。在美國,除了老年人和華人還會稱道你們的犧牲,年輕人都會覺得你們是世界上最天真的傻瓜!可是,我,被你們,特別是被吳小姐,感動了!」他竟流下了眼淚,並且大聲說,「要是可能,我就離婚,同吳小姐結婚!」然後又喃喃地說,「可惜,這是不可能的。你呀,先生,是個最幸福的不幸的人!」
他不再說什麼,默默地從提包裡拿出幾個塑料袋,統統放在床上。又取出一個小錄音機放在桌上,裝上一盤磁帶,看看白天明,按動了按鈕。
輕柔的鋼琴聲響起來,這是白天明曾經彈過的那首《童年》。深情的旋律在屋裡迴盪,結束在一串輕柔的和弦裡。接著,便是那首《燈光》。沒有歌聲,只有鋼琴彈奏的旋律,但白天明記得,記得那歌詞:
還記得在那年早春時節,
是你把含羞草投進我的小窗。
你眼裡放射出快樂的光芒,
我的心也不禁激動地跳蕩……
啊,北海的柔波,花園路上的落葉。吳珍披著紫色的薄呢大衣,踏著落葉又向他走來,走來……
「明弟,你還記得嗎?」錄音機裡傳來吳珍的聲音,「你記得這樂曲,這歌聲,這不幸的珍姐嗎?不管你怎樣,我都愛著你,這愛將陪伴我一生……願你和你的夫人幸福。」
童建中關上錄音機,又留下自己的名片,一句話也不說,連提包也不拿,走向屋門。他要走了。
白天明站起來,看著他,輕聲問:「您要走了?」
「我要去一趟四川,看看我的叔叔。七天以後,還回來,您有事嗎?」
「我能去找您嗎?托您帶點東西給她。」
「無上榮幸。我盼著您這句話呢!」童建中說,「八天以後,您到北京飯店找我。不不,我先打電話給您,請您去。我知道您的電話。吳小姐給我的。」
白天明送他到院門口,他忽然站住,說:「白先生,好好聽聽那盤磁帶,我希望您能和吳小姐結合。當然,這是您的自由。原諒我,因為我敬愛她。」他忽然抱住白天明,拍了拍他的肩頭。
打開院門,看見那輛汽車已經來了,司機正在車裡打盹兒。
汽車走了。白天明在院門口呆呆地立了很久。他什麼也沒有想,覺得心好像陷入了空虛、麻木,只覺得風在他臉上象手指一樣地摸來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