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以後,安適之把給梁曉晨的調令和戶口准遷證一齊交給林子午,使林子午吃驚地看了他半天。
他喃喃地說:「這,是,你辦的?」
「嗯。」安適之點點頭,「不過,首先是您的功勞。您給一位中央顧問委員打過電話吧?那位老前輩又找了韓老。我只不過去催了催,拿韓老的信去跑了跑人事部門,新華社和公安局,跑跑腿罷了。」
林子午一把抓住安適之的手,激動地說:「適之,我也感謝你。看來,我……」
安適之笑著搖搖頭說:「林老,我的缺點依舊是很多很多。您可不要以一件壞事、一件好事來判定全貌喲。」他又扶林子午坐下,歎著氣說,「柏年的病,我心裡也難受得很,難受得很……」他好像哽咽了,一扭身走出林子午的辦公室。
晚上,他和秋麗被韓老叫去,韓老指著一份內部參考文件對他們說:「秋麗給《××日報》的信,我看到了。這樣就對了嘛!人不是為幾個錢活著的嘛。我在這上面寫了幾個字,你們看看。」
章秋麗拿起那文件,見上面有她自己抄的那封安適之的口授信,只不過是大字鉛印。這邊上,有韓老蒼勁的一行鉛筆字,道是:「過而知改,亦屬難能可貴。文藝界的同志都應當這樣。那些到處亂演騙錢的人,應當感到羞恥。」
章秋麗看看安適之,忽然覺得鼻子發酸,竟禁不住流下了幾滴眼淚。
韓老說:「改了就好嘛。把錢給孩子們,更好。不要哭,不要哭。在這裡吃完飯再走。」
章秋麗依舊傷心,說是對不住韓伯伯的教誨,今後,定要更好地注意思想修養。一邊說,一邊慢慢地收住了淚。
他們在韓老家吃過了飯,又看了電視,才道別回家。
路上,在清冷的月色中,章秋麗忽然緊緊地用一隻手攬住安適之的腰,深情地說:「你真是個才子,完全可以當個領導。把咱們那約法三章第一條改改吧。」
「怎麼改,傻丫頭?」
「把一切都聽我的,改成一切都聽你的。」
「不,改成一切商量著辦,誰的意見正確,聽誰的。」
「真的?」章秋麗止住腳,看著他。
「當然。」
「來,拉鉤兒。」章秋麗伸出右手的食指,像小孩兒一樣朝安適之晃動著。
安適之笑著也伸出右手的食指,同她拉拉鉤,然後笑著摟住她的腰向前走去。
一個小女孩兒拉著媽媽的手,奇怪地邊走邊望著他倆問道:「媽媽,那叔叔阿姨怎麼還拉鉤兒呢?」
「鬧著玩兒呢!」媽媽說。
「他們怎麼鬧著玩兒呢?」小姑娘還問。
「商量事情唄。商量好了,就拉拉鉤兒,跟小孩兒學的。」媽媽說。
「商量什麼事呢,他們?」小女孩兒並不死心。
「真煩。」媽媽說,「商量著怎麼要個不老問為什麼的小女孩兒」
安適之和章秋麗聽了都笑起來。
安適之說:「對了,咱們也生個小女孩兒吧?」
「別做夢了,我得好好玩兒一年。明年再說生孩子的事兒。」
倆人笑著,像情人般挽著手臂,在夜的市街上走回家去……
這時候,林子午正坐在小車裡,親自把梁曉晨和梅梅送到袁亦方家。
老爺子今天分外高興。他把曉晨和梅梅接到自己家裡,請她們母女吃飯,順便把調令和戶口准遷證交給曉晨,並告訴她,在柏年的疾病面前,所有的人都似乎良心發現,連安適之也拚命地奔跑,給她解決了戶口和工作調動問題。看來,我們民族傳統的美德,深深地植根於人們心中。只不過有的人這種美德被一層灰燼掩埋住了,一旦遇到危難,在重大事情面前,那灰塵就被吹走,顯出心靈中正義的光。他勸曉晨,要不念舊惡,忘掉適之從前給她的困難,他那是一時糊塗。人,過而能改,還是好的。
曉晨什麼話也不說。她從未把安適之給自己的上級打小報告,說自己曾經支持反對「革命衛生路線」的人這回事記在心上。雖然她因此而在外地生活了七年,她也沒有一點怨恨。有多少夫妻兩地分居?有多少牛郎織女?她只不過是其中之一。她記得很清楚,一九七五年,四屆人大開過以後,她負責採訪醫務界的情況。由於她在一篇通訊中報道了新華醫院研治冠心病取得了成效,肯定了袁亦方、鄭柏年,而引起當時的衛生部長的不滿。當時新聞界的負責人曾要她修改那篇文章,以適應「反擊右傾翻案風」的需要。她堅持不改,這就觸犯了上司。此時,上司又接到安適之寫的新華醫院革委會的報告,說梁曉晨干預醫院內部的「革命」,支持「資產階級反動衛生路線」即「貴族老爺路線」。於是,她被派往西南邊疆,而鄭柏年又重下干校。在分手的前夕,魏旭之給他們兩人主持了婚禮。新婚後的第二天,他們就各奔東西了。
七年的分離,固然使她痛苦,但也使她變得更堅強。西南高原的風吹硬了她的翅膀,她更加成熟了,也更加熱愛在困難時結識、結合的丈夫。她並不感到不幸,而是覺得找到這樣的伴侶是一生最大的幸福。沒有離別,便沒有相聚時的歡樂。沒有時間、空間的考驗,也便體會不出愛情的堅貞。時間與空間,不獨對於手寫的、演出的藝術是至關重要的,對於愛情這門人生的藝術也是頭等重要的因素。真正的愛情會超越時空,在永恆的王國裡飛翔。
她是寬容的。一切善良、正直的人,心都是博大的。她不但不記恨安適之,反倒感謝他的成全。畢竟由於他的奔走,自己才終於又回到丈夫的身邊。是的,丈夫的生命已經不久長了。那就讓這不長的歲月,過得更充實,更美滿,用愛與溫存填滿每一秒鐘吧。
街上,行人如織。夜間九點半到十點半,是北京夜的市街上最後一次人來車往的高潮。
曉晨摟著梅梅,下巴蹭著女兒柔軟的濃髮。她的心充滿苦與甜。她知道,她生活中二個更新的、更難的階段到來了。她以悲壯的心情,迎接這新的生活。
故鄉的人們吶,你們都是朋友和同志。她凝視著車外的人流,默默不語。
汽車在夜的市街上,在明亮的燈火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