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刻起身,走出家門。夜裡的電車、汽車很好乘,他只用了二十多分鐘,就到了電話局。填好了長途電話單,他才發現自己沒有帶錢。女話務員告訴他,不要緊的,可以讓對方付款。可是他總覺得不好,第一次給人家打電話,怎麼好讓人家付款呢?可是,女話務員不由分說,便在電話單上填上:「對方付款」幾個字。他只好坐到椅子上去等。
他想,他應當對她說些什麼呢?當然,首先告訴她,自己已經調到北京,在新華醫院工作,還住在自己的老房子裡。他一切都好,請她不要掛念。然後,問問她做什麼?還在歌舞團彈琴嗎?美國有沒有中國這樣的歌舞團?誰知道。她身體好嗎?呵,假如她問自己結婚了沒有,怎麼回答她?告訴她?還是對她扯謊?可是,為什麼要扯謊呢?她遠在美國,同她過去的交往,早已經是個遙遠的夢,如今這個夢就更加遙遠了……
他還沒有想好,女話務員就招呼他的名字,請他到三號電話間去,說是美國的電話要通了。
他的心又「砰砰」跳起來,走進電話間,拿起電話聽筒,不知為什麼,手心裡全是汗。
聽筒裡先是嗡嗡的聲音,彷彿電流越過了浩瀚的海洋,在茫茫的宇宙間飛行。那電流飛行的聲音,便是這樣,空洞洞灼。電流所穿行的地方一定是一片空曠……
接著有柔和的女聲用英語對話。他聽出來,是雙方的接線員在探詢發話人和受話人是否都在場。然後,他聽到又一個英語對話聲,是美國的接線員在詢問了。接著便是北京話:「喂,你是白天明嗎?說話,美國的電話接通了。吳珍找到了,說話。」
他不明白,同一個接線員,為什麼剛才用英語跟美國同行說話的時候,那般和藹可親,可輪到用祖國的語言同自己的同胞說話就這樣生硬,粗魯,全是指斥的語氣。他還沒想清楚,耳邊就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
「喂,喂,你是小明弟弟嗎?」
是她,不錯,是那個和自己一起度過了少年和青年時光的吳珍,那個自己曾經熱烈而痛苦地愛戀過的珍姐。她的確在美國。
「喂,喂,是我,我是天明。」他的聲音忽然抖顫起來,「你,你好嗎?珍,珍姐!」多麼遙遠而陌生的稱呼啊,他已經生澀了,很難叫出口了,可還是叫出來了。
「嗯嗯,是我,是我……」
聲音是那樣清晰,就像是只隔了一層板壁,而這板壁卻是迢遙的山河和茫茫的大海。
吳珍忽然哭了,電話裡傳來她抑制不住的悲泣的聲音,她什麼也說不出。
他的鼻子也有些發酸,但他不能哭。他是個男人,他必須安慰她,說出那些應該說的話,以免白白浪費了那電力、那時間,那分別將近二十年才第一次諦聽到對方話語的寶貴的時間。
「珍姐,你平靜點兒,你別哭,別哭。你聽我說。」
「嗯嗯,」對方只是答應,卻止不住悲泣。
「我現在在北京新華醫院工作。你聽清了嗎?」
「嗯嗯!」對方的聲音依舊是抖顫的。
天明知道,他不能再等待珍姐講什麼了。也許,這次通話,她只能以哭聲貫穿始終。
他說:「你不要哭,聽我說。你寫信就寫到醫院。新華醫院,記住了嗎?我還住在老地方,你知道嗎?水窪子。寫到那兒也行。我很好,一切都很好。你不要想念我……」
「不不,」電話裡終於傳來了她說話的聲音,儘管還在抽泣,「我想你,天天想……」又是哭泣,而且比先前更厲害。
「嘟嘟嘟!」電話裡傳來警告聲,告訴通話人已經三分鐘了,吳珍卻還在悲泣。
「珍姐,你要保重身體。你還有話嗎?你可以寫信給我。就這樣嗎?再見?」」NO!KO!」聽筒裡是她壓抑不住的大叫,接著大約她醒悟到,這是在給祖國的親人通話,立刻又換成北京話,「不不,你,你不要放下聽筒,我要說,說話,說很多、很多……」可是,她又忍不住哭了。
白天明急得出了一身汗,只好說:「你平靜一下吧,不然什麼也說不成。」
吳珍大約終於平靜了,斷斷續續地說:「我想你,我要回去。在這裡,我天天想念你。我快要瘋了。周圍是壓抑,悶死人的。」她停頓了一下,用抖顫的聲音問道,「你的夫人,好嗎?」
「嗯嗯。」白天明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決定不告訴她自己還沒有結婚。
「她做什麼?」
「誰?」
「你的夫人?」
「也是醫生。」他忽然覺得,自己心中是在說靜雅。
「她,美麗嗎?」
「嗯嗯。」
「你,幸福嗎?」
「嗯嗯,很幸福。」這倒不是假話,他覺得如今是他生活中最幸福的時日。
「我為你高興。」
「謝謝!你呢?幸福嗎?」
「怎麼說呢?不,一點兒也不。我生活得很好,我教人家彈琴,有很好的收入。可是,我還是不覺得幸福……我苦悶得很。」她說,停頓了很久,才又說,「你沒有忘記我嗎?」
「怎麼會呢?永遠也忘不了。」天明說。
「謝謝,謝謝你。」吳珍說,「今天我幸福,幸福得很。」她又停頓了一會說,「我可以給你打電話嗎?」
「可以,打到醫院裡,外科。」
「那,再見嗎?再見,你記住……」
「什麼?」
聽筒裡是長久的沉默,接著又是強忍下去的悲泣,然後,迸發似的,一聲悠長的呼喚:「天明,我愛你,愛你!」
「卡」的一聲,電話斷了。
他拿著聽筒,呆立了一會兒,聽筒裡什麼也沒有,連那越過無邊的空曠的電流聲也沒有了,彷彿消失在茫茫的宇宙。
他放下聽筒,又呆立了一會兒,才走出電話間。話務員告訴他,通話時間竟差不多有半個小時。電話費已經通知美方,由吳珍交付北京長途電話局,他才昏昏沉沉地走到大街上。
九月的北京,夜間已經有些涼意。清涼的晚風吹乾了他渾身的汗水,也使他頭腦清醒了一些。
這次通話,彷彿把過去已經消逝的夢又拉回到現實。然而,這也不過說明他曾經愛戀過的一個女人,如今又出現在大洋彼岸,向他證實,他的確曾經有過一個值得紀念的初戀。現代化的通訊手段,縮短了他們彼此的距離,然而人身的阻隔,依舊是萬里江山。吳珍已經退出了他的生活。如今,吳珍周圍的環境,她的思想,她的追求,已經大大地不同於白己,兩人之間已經不再有從前那樣的關係。
然而,那悠長、悲慼的呼喚呢?那一聲越過了天空和海洋的心靈的申訴呢?「天明,我愛你,愛你!」這滿含痛苦,又飽含了憾恨的呼聲,如今還在他耳邊迴盪,好像溶解在風聲裡,朦朧地,歎息般地在他頭上盤旋。
晚了,珍姐,晚了。過去,你應該說而沒有說。甚至在一九六四年,你倘使勇敢地說出這句話,便可以獲得你期望的一切的一九六四年,你還是沒有說。你為什麼不說呢?如今,你已遠離了我沸騰的生活,時間的流水也洗淡了少年時的夢境,你卻從遠方,發出這聲遲發的呼喚。
天明的心情因這聲呼喚而甜蜜,而痛苦,卻也使二者中和,變得平靜。他知道,他現在所愛的,所唯一愛的人便是靜雅。他想好了,去找她,在柏年的病情穩定了之後,在自己的心切切實實地堅定之後,他便要向靜雅傾吐自己的愛戀,希望和她結合,建立一個象柏年和曉晨那樣的幸福的家庭。
他走向自己的住所。身體疲乏,而心卻堅實明朗。星月與燈火交輝,照耀著他。他知道,自己前面的路雖然遙遠卻佈滿燦爛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