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不著再做切片檢查,那蜂窩似的層層疊疊的腫物,已經表明了它是癌腫塊,而且已經開始呈現擴散的跡象。這是事先已經估計到的惡果,但還是讓手術者們心裡難過。白天明微微側過臉用目光詢問林子午:「該怎麼辦?」再關上胸腔,等於讓柏年早日與人世訣別。但廣泛切除,充其量只能給他留下右肺葉很小的一部分。而且,倘若不小心,癌細胞也會在外力刺激下更迅速地蔓延生殖。白天明看著林子午。林子午細心地觀察著柏年的肺葉,然後抬頭看看對面的老友、癌症專家吳院長。吳院長向他點點頭。林子午側臉對白天明說,「按照預想的方案,手術吧!」然後用力地向白天明點點頭,表示鼓勵。
為了這次手術,白天明在解剖室裡解剖了人體胸腔,反覆地設想和練習了打開胸腔,切除病灶肺葉的最佳手術方案。技術上他是有把握的。但是,他一想到他刀下是自己最尊敬的同學和朋友,是象哥哥一樣的柏年,他的心還是禁不住地加快了跳動的頻率。他知道,手術室外,梁曉晨正帶著梅梅在坐等消息,她們的心情是不難想到的。也許,更多的人在手術室外徘徊,全院職工的心今天都繫在自己這把刀上。他有些克制不住自己了,感到手有些微微發顫。「挺住!只有你,才能挽救他的生命!」他自己命令自己。
他閉上眼睛,沉靜了一下,深呼吸一兩次,然後慢慢睜開眼睛,右手向旁邊堅定地一伸,接過護士遞來的手術刀……
手術室外的長廊上,袁亦方和吳一萍陪著梁曉晨、梅梅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地盯著手術室。
黨委副書記孟憲東在走廊裡輕輕踱步,他看看手錶,走到袁亦方面前,悄聲說:「袁老,勸梁曉晨同志回去吧,要不,到辦公室去等……」
袁亦方看看他那張誠實的南方農民的臉,點點頭,站起來走向梁曉晨,輕聲說:「曉晨,聽我的話,還是回家吧。」
梁曉晨抬起頭來,木然地看著他,只是搖搖頭,不說話。她已經回來三天了。這三天彷彿三年。她回來就去醫院看望柏年。
柏年好像陡然地消瘦了許多,精神也不濟了。他靠在病床上,對曉晨說:「你怕嗎?」
「怕什麼?」
「我的病啊,是癌呢!」柏年淡淡地一笑。
「你這可是瞎說。天明給我擔保了,不是癌。」曉晨的心突突跳著,臉上作出平靜的樣子。
「你是醫生家屬,你還不知道醫生對重病人家屬怎麼說話?」柏年說,「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病。瞧他們那種忙碌的樣子,那種欲言又止的勁頭兒,完全是我剛剛做過的。」他又笑起來,「所以,我也不問他們,省得他們為難。」
梁曉晨也苦笑了一下。
柏年又說:「我也不想勸你什麼。你比我要堅強、達觀得多。說多了,好像我比你還行,那可就不公平了。我只想說,這回咱們也提點兒要求吧。你先不必忙著回去,多請幾天假,咱們好好兒在一塊兒呆些日子。」他有些羞澀地笑了,「這些天,我就是想你,比咱們戀愛的時候還想你,你多請幾天假吧,難得的。」
曉晨的鼻子有些發酸,說:「老院長正幫忙把我調回來呢,聽說大有希望。」
「那太好了。說不定因禍得福,咱們會結束兩地分居的日子呢。」柏年興奮地坐起來,有點氣喘,可仍舊高興地說,「我讓天明給我做手術。他技術可真棒,最多躺一個月,我就又活蹦亂跳了。哎,梅梅呢?」
「師母帶著呢。」
「咱們三個去爬一回香山吧,去看紅葉。」
「好,等你好了。」
「你真好。」柏年拉住她的手,撫摸著,又細細看她的臉,「唉,你也老了。可我還覺著咱們都是孩子。你那條天藍色的連衣裙呢?」
「在箱子底壓著呢!」
「明天穿上吧。現在可以穿了。我最愛看你穿那件衣服了。你再讓我心裡美一美。」他笑著,笑得那麼甜。
曉晨簡直不敢看他的笑。那笑是屬於她自己的,但她又怕這笑會永遠消失。
她天天看望柏年,在病房裡同他山南海北地瞎扯。他們象背著行囊跑了很久的一對朋友,終於有了歇腳的時候,坐在一個靜靜的角落,回顧他們共同跑過的那段路程。那兒有辛酸,那兒有淒苦,那兒有奮鬥,那兒有惆悵。但是,越過這一切,一種巨大的、無所不在的歡樂籠罩著他們所走過的路——因為他們永沒有停止追求,而且最可貴的是他們兩個心心相印地在追求一個目標。生活的清貧,工作的重壓,甚至種種不公平的待遇並不可怕,人生最可怕的便是滿足。滿足於安逸,滿足於態唯,滿足於辛苦,滿足於麻木,滿足於被哀憐,甚至滿足於痛苦。人生的幸福與歡樂正在於越過一道道溝坎,踏過一叢叢荊棘,向著高尚的目標頑強地探尋。而假如在這條路上,有一個始終同你相伴、相鼓舞、相扶持的愛人,你便可以自豪地宣稱,你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足可以蔑視人世間的一切悲苦。他倆就是這樣的一對。所以,即使面對死神的猝然而降,他們依舊是平靜的。
梁曉晨毫不猶疑地在手術通知書上簽了自己的名字。在手術室外,她當著眾人的面,莊嚴地親吻了柏年的額頭,又讓小梅梅親吻父親,然後用充滿信心的微笑,鼓舞自己的親人迎接嚴峻的考驗。她知道他將會回來,將會從死亡的手中奪回一些時日。她將百倍地珍惜那些時日,讓愛浸透每一秒鐘,她將盡一切力量讓歡樂飛翔在他們的心中,讓他在對人生的戰鬥的歡樂頌歌中告別這個星球。
她默默地坐著,相信她的心,她的力量會穿透那兒堵厚牆,注進柏年的身體。柏年即使在麻醉的昏迷中也會領受到這力量。親愛的人,你的妻子,情人,朋友——她,仍然在你身邊。你會微笑地走過來同她會合,像往日一樣,肩並肩地朝前走,朝前走。
手術室的屋外,醫院的院落裡,也默默地坐立著許多醫院的職工。他們大多是休班的醫護人員。他們誰都不說話,至多用眼睛彼此看看,交流心聲。他們都巴望柏年康復。孫大勇和幾個年輕人站在血庫的小窗口前。他們正等待用自己的血把自己的心意和青春輸送給鄭柏年。孫大勇站在最前頭。他忽地忍不住想哭,鼻子抽吸了兩下,剛要咧開嘴巴流淚,就被上次被他摔倒的那個化驗員輕輕怒喝住——混帳小子,別把喪氣散在這兒,看大夥兒不零吃了你!
手術室外的走廊上,最平靜,最有耐心的竟然是小梅梅。她手裡拿著一把吳一萍給她買來的鮮花。她知道,爸爸要長長地睡上一覺,讓白叔叔象修理布娃娃一樣,把老是讓爸爸咳嗽的壞了的肺修理好。白叔叔是挺可愛的人,他常常帶來些話梅,巧克力糖。他怎麼知道梅梅愛吃話梅呢?他一定能很快地把爸爸修理好的。讓爸爸一出手術室就看見梅梅和梅梅手裡的花。爸爸是多麼愛花兒啊,就跟愛梅梅一樣,他老是彎著腰,皺著鼻子聞窗台上那盆小小的月季花兒,那樣子就像親梅梅的臉蛋兒。那花兒多小哇,還老是不願意開,就算開了,也只開那麼一兩朵,多小氣的花兒呀!這回好了,讓爸爸看吧,梅梅給你帶來一大把,紅的、黃的,還有白的呢。白色的花,多麼好看吶。爸爸快出來吧,梅梅等急了。可我不亂動,不跑,也不說話,大人們會煩的。梅梅要讓所有的大人知道,梅梅是最聽話,最聰明的孩子,因為梅梅的爸爸是鄭柏年,大家都喜歡他。別看梅梅小,可梅梅都知道,什麼都知道。
手術室的休息室裡坐著安適之。他的心也是不平靜的。他不希望柏年在手術台上長睡不起,也不希望他得癌症。不管怎麼說,他們是同學,是朋友,而且自己有對不住他的地方。在那段急風暴雨的歲月,自己象讓鬼迷上了一樣,一心跟隨著當時的權力者「勇敢進擊」,曾經把昔日的同學當成敵人,把鄭柏年打發到干校去監督勞動。是的,那不完全是自己的原因,自己總得「跟著潮流走」吧?可想起來,畢竟也還有些歉意。柏年在群眾中的威望,猶如對自己的諷刺。他的成績便是對自己的打擊。所幸柏年一直沒獲得上級的青睞,始終連黨委委員也沒當上,因而,他那個副院長的權力連自己這個醫務處主任也趕不上。
在競選院長的馬拉松賽跑中,倘使柏年不因生理的原因而中途倒下,那麼儘管有上級的內定,自己也不一定能奪得錦標。柏年的不幸是有利於自己的。然而,我安適之也是個有熱血、有肝膽的黨員,我不能因自己的私利而慶幸柏年的早逝。那樣,良心是不允許的。共產黨員的良心吶。看著柏年由一個活潑潑的、充滿生機的血肉之軀變成一杯骨灰,無論如何會聯想到自己。誰都有這麼一天。願我死時,多一些悲痛的人,少一些幸災樂禍者。還是讓柏年活下去吧,同活人的爭鬥才有意義,即使失敗也算得上強者,從死人手裡拿下獎盃,才不會獲得大家的稱讚。我安適之要作一個真正的強者,不願讓人看成是揀便宜填空兒的人。
他組織了這次手術的全部器械、藥品、備用血漿的供應,而且在這裡坐等,等待可能出現的任何意外,以表現自己非凡的應急能力。
在所有關切這次手術的人中,只有一個人沒到醫院,這便是魏旭之。老爺子在家守著電話,隨時收聽靜雅的匯報。他知道自己的脾氣,手術中稍有不順遂的地方,他就會火冒三丈,說出些尖酸刻薄的話,那將使已經悲傷的心,更加悲傷。從林子午開始,所有有關者的表現,這一次是無可挑剔的。他們在鄭柏年的疾病前都拋棄了成見,空前一致地擰成了一條繩。連離開手術室十多年的林子午也抖擻精神,親自登上了手術台。也許,他不主刀,但他站在那兒,便是對白天明的鼓勵。一個國內外聞名的胸外科專家的赫赫聲名會成為一種威懾力量,遠遠超過他如今的實際能力,而嚇退任何膽怯,以及由此而帶來的慌亂與差錯。在手術室,林子午是神明,是上帝,是基督,是耶和華。天爺,誰知道有沒有這些個東西。可林子午是實在的氣是一個看得見摸得著的實體。他的精神從那胖胖的身軀裡散發出來,足可以指揮生命的大軍戰勝沉病。就這一點而言,林子午進入手術君室是這老傢伙的一次壯舉,一次慷慨的、帶有悲壯味道的獻身。這就勾銷了魏旭之對他先前的種種不滿。千萬別再讓這老傢伙傷心,如果他已經傷心的話。
魏旭之在屋裡來回踱步,一言不發。沈玉敏靠在裡屋的門框上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生怕他會突然倒下。老爺子思想太緊張了,心弦繃得太緊了。
這手術從下午二時一直做到夜晚,成功了。
當臉色慘白但平穩地睡著的鄭柏年被推出手術室時,整個醫院一起發出一聲長長的輕吁。這吁聲彙集起來像一聲滾動的沉雷,整個醫院好像都被這氣流吹得晃動起來了。
小梅梅把花放在爸爸枕頭邊,讓鮮花伴他安睡,做一個好夢,直到天明吧。
曉晨卻又從這花裡挑出幾枝,手捧著,慢慢地走到手術室門口。她什麼也沒說,只是把花送給了林子午,日壇醫院的吳院長和白天明。突然,她腿一彎,坐到地上。白天明急忙扶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