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 第28章 第二十一章
    章秋麗一下子醒來,怔怔地望著黝暗的窗子。沉悶的雷聲在遠處滾動。風掀著窗簾,就要下雨了。她摸摸額頭上細小的汗珠,忽然聽見身邊有輕微的鼾聲。她側臉一望,是安適之。她才驀然想起昨夜的一切。

    昨晚,他們又吵架了。他們原來約好,一起去聽音樂會。這次,卻是安適之遲到了。

    章秋麗在紅塔禮堂門口一直等到八點鐘,音樂會已經開始了四十五分鐘,安適之才匆匆趕到。章秋麗不願耽誤更多的節目,也沒有盤問他,就同他一道走進劇場。可是,她的心一直不安定。她想:「好哇,開始了。現在,輪到你安適之來考驗我了。你也故意遲到。這說明,他不怕我了,不把我的生氣與否放在心上了。這是不是說,他真有了什麼候補者?他也要挑挑揀揀了?像他這樣的瀟灑、文雅的主治醫生,又是個幹部,年紀雖然已經四十二歲,卻一定並不難找到一個合適的、願意嫁給他的女人。或許,那女人也很漂亮,甚至比自己還漂亮。是的,白己算得上美麗。然而,一個三十三歲的,從來沒有在銀幕上扮演過超過五個鏡頭的角色的電影演員,儘管美麗,也實在談不上還有什麼更能吸引有才華的男人的地方。何況,這美麗也是打折扣的,而且一天天在衰減……」她心潮起伏,一個樂曲也沒有聽進去。她又想起自己不幸的戀愛生活。

    她甩過一個男人,又被一個男人甩過。頭一個,幼稚得像個孩子,見了她就癡迷,兩隻眼睛便成了不會轉動的洞穴,連一秒鐘也捨不得向四方旁顧。可是他太沒出息,那麼高大的男子漢,竟然動不動就流淚。除了捧給她一切能買到的、能奔來的各種禮物之外,他竟然不知道女人也需要粗魯的男子漢的擁抱。他只知道傻坐著,兩眼呆呆地瞅著自己,要不然就手腳無措地在房間裡溜躂過來,溜躂過去。唉,沒出息的人,她從他那兒得不到一點兒愛的衝動和刺激。她不是只讓看不讓摸的洋娃娃,她是有血有肉有青春的渴望的鮮麗活潑的女人吶。得了,再見吧,漂亮的木乃伊。她甩了他,告訴他,不許再找她。那傻小子又磨磨蹭蹭地找過她三回,眼淚汪汪地請她再考慮考慮。她每回都笑著告訴他:「我忙,我要當副導演了。我得去選演員,找外景,沒時間見你。算了吧,別來了。」一直到她狠著心把一張男人的照片送到他眼前,說:「我跟他快結婚了!」那個大孩子才垂頭喪氣地走了。

    那照片上的男人不是她的新歡,只是她物色來的一位演員,她是用來騙那癡心的傻子的。

    誰知那假新郎倒真成了她第二個男友。那人的才學一點不比頭一個大孩子好,可他七天就俘虜了章秋麗的心。他並不向章秋麗獻慇勤,相反,老是用審視鄙夷的目光上下打量她,讓她心裡發毛。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穿錯了衣裳還是頭髮上粘上了什麼毛毛蟲。她很想知道這男人為什麼這麼狂?越好奇越接近他,只一個月,她就把一切都交付給他,把自己變成一本敞開的書。那時,她也曾懷疑過,這男人好像熟悉女人的心。過分的熟悉就意味著經歷的複雜,因為經驗總是從眾多的實踐中提取昇華而成的。這小子,不知道翻閱過多少姑娘和少婦的書本。然而,愛情的歡愉讓她一天天更離不開他。誰知道,在影片拍完最後一個鏡頭的時候,那風流騎士忽然把章秋麗領到宣武飯店,三杯葡萄酒喝過之後,對她說:「副導演,請你後天參加我的婚禮,我愛人是光明歌舞團的舞蹈演員。」

    章秋麗那次才知道在某種特定的情緒影響之下,溫柔的葡萄酒也可以使人昏迷。總之,她醉了,被那個小子送回宿舍。並且在她昏睡的狀況下,和她做了一次最後的道別,直到第二天黎明才走。從此,就再也沒見過他。

    這兩次愛情的嘗試,使她的心又苦又酸。她希望逢著一個可以把一切獻給自己的男人,但她卻不能輕易把自己交付給他。她要又能抓住別人,又不讓別人抓住。當然,更不能讓那選中的人跑掉。她在人海中尋找,在心靈裡呼喚。

    她終於認識了安適之。她滿意他,可又不放心他。如今,看來安適之也要同她耍花招兒了。不行,這是堅決不能容忍的。

    熱烈的掌聲使她知道,音樂會結束了。她要同安適之進行一場嚴肅的談話。但當她站起來的時候,忽然發現她前面正從坐位上站起來一個熟悉的身影。這是她的叔叔,一個鐵面無私的老頭兒,專管陷入迷津的兒女們。上次,她被那騎士涮了之後,就嘗過叔叔這個老炮兵的大巴掌。她不敢讓叔叔瞧見自己和安適之在一起,就輕輕對他說:「到我家門口兒等我,我叔叔在這兒。」

    安適之點了點頭,就走了。

    秋麗和叔叔談了一會兒,把叔叔送上小汽車,自己才急急忙忙趕回家來。

    她的「家」原來是哥哥的家。是一個一大一小兩間房的單元房間,在三樓。哥哥奉調去我國在歐洲某個國家的使館作二秘。新婚不久的嫂子以翻譯的身份一同出去,這房子就由章秋麗居住。「你結婚時,就算你的新房吧!」哥哥說。

    章秋麗雖然也領安適之來過這裡,但是鍾敲十下,准打發他上路。她絕不貿然施捨青春,怕安適之又是個朝秦暮楚的遊客。

    安適之在樓門等她,這時,已經是晚上十點了。章秋麗見了他,什麼也沒說,和他一道攝手攝腳地登樓入室。剛關上房門,一回身,就抽了安適之一個「溫柔的」嘴巴子。

    她圓睜兩眼,嘴唇哆嗦著,說:「好,好,好你個安適之,你竟敢這樣對待我。為什麼遲到?你和哪個女人去逛去了?」

    安適之的右臉火辣辣的,男人的自尊心讓他受不了這種侮辱。他一把抓住章秋麗的手,把她的胳膊擰過來,狠狠地一推。章秋麗踉蹌了幾步,跪在床頭的地上。她喘著氣,揉著自己的胳膊,帶著哭聲說:

    「你,你真狠心。你,你竟打我。」

    安適之站在那裡生氣地瞧著她,輕聲罵道:「你簡直是潑婦!隨便懷疑人,還隨便動手打人!」

    「誰讓你遲到?你懂嗎?我等了你一個小時,那一個小時,我成了展覽品,讓人來來回回地看我。你知道我多麼著急。」

    「啊,你也知道等人的滋味兒不好受哇?」安適之說,「你只不過等了我一次,我可等了你無數個小時。」

    「哼,所以呀,你要報復了,你要耍我了,你要考驗我了。你這個壞蛋,你這個自私鬼!」

    「對,我自私,我壞。你呢?一不滿意,你就打人。我受不了。再見吧,永遠!」安適之說罷就走向屋門。

    「回來!」章秋麗大聲說。

    安適之不理她,擰開門把手。章秋麗三步兩腳跳到屋門邊,奪下他的手,把門關上,又上了鎖,背靠著門板,咬著牙輕聲說,「你得說清楚才能走。」

    「有什麼可說的?」

    「你今天上哪兒去了?是不是又找你那個挺不錯的女大夫去了?你不是要和她復婚嗎?」章秋麗說。

    「你簡直胡說八道。鬼迷了你的心。下午,上級派人來院裡開座談會徵求對領導班子成員的意見。我能不瞭解一下情況嗎?我們醫院的副院長鄭柏年得了肺癌,院領導要組織搶救,要我當醫療副組長,晚上又研究手術方案!」安適之說。

    「真的?」

    「這還有假。」

    「你要是騙我怎麼辦?」

    「我要是騙你,我,我出門撞到汽車上。」

    顯然,這是毫無可能兌現的誓言。但人的心也容易滿足。後一個真正的謊言卻滿足了章秋麗的心。

    她的聲調緩和多了。她問道:「你真的愛我嗎?」

    「說了成千次了。」安適之說,「我愛你。」

    「絕不愛別人?」

    「不愛!」

    「要是那女人——就是那大夫——找到你,再躺到你懷裡呢?」

    「我把她推開。」

    「要是有另一個女人,比我更年輕,更漂亮的女人這樣做呢?」

    「天吶,我上哪兒找去。你盡胡思亂想……」

    「不不,你說,要是那樣兒呢?」

    「我不理她,我把她推走,我把她打跑了。」安適之說。

    章秋麗流下了眼淚,說:「我愛你,我一生第一次這麼愛一個男人,我大概是瘋了。」

    安適之看著她,不說話了,慢慢伸出手去為她擦淚。章秋麗突然緊緊抱住他,伏在他胸前哭起來,眼淚打濕了安適之的衣服。

    她啜泣著說:「你真狠,擰得我生疼,你一點兒也不愛我。」

    「是你先打的我呀!」安適之說。

    「那是因為我愛你。我打你,你也不應該回手的。你是男人吶!」

    章秋麗淮開他,跑到燈下,持開上衣的袖子查看著胳膊:「你看你看,紅了這麼一片。我的背也疼,還有膝蓋。」她坐在床上,彎腰察看膝蓋——膝蓋上有兩片紅紅的擦傷。

    安適之走過來,跪坐在她腳邊,把頭俯下去,親吻那膝上的傷口。

    章秋麗一把摟住他的頭……

    她側臉望著熟睡的安適之。

    安適之確乎夠得上美男子。他醒著的時候不必說,就連睡著的時候,也顯出一種男性的美。自然,他並不粗獷,但也不嬌柔。他有白白的線條分明的臉,一對濃黑的劍眉,劍眉下有一雙大眼睛。如今這眼睛閉著,不很長但很密、又稍稍彎曲的睫毛覆蓋著下眼瞼。眼角上的魚尾紋,只有輕輕的印痕。嘴是周正的,而最動人的便是他的鼻子,簡直挑不出一點兒毛病,部位和曲線都以最合規格的數據結合在一起。的確是一隻好鼻子。

    安適之仰臥著,發出均勻的輕微的蔚聲。章秋麗用胳膊支起頭,轉過身來,仔細地、動情地觀察著他。她輕輕掀開薄被,露出安適之赤裸的胸膛,那強健發達的胸肌,彎起的胳膊上那拳頭一樣的三角肌,處處都顯示著他男性的力量和美。章秋麗欣賞他像欣賞一頭被她俘獲的豹子。她為自己能夠征服這個男人而得意。她想起昨夜,安適之曾經激動地流下熱淚,把自己緊緊地緊緊地摟在懷裡,差不多要窒息了。他喃喃地說:「秋麗,我愛你,我的一切都屬於你。你讓我發瘋了,癡迷了。我永遠永遠是你的。」那急促的呼吸,像一股股蒸騰著的熱氣,讓她陶醉,讓她暈眩。她簡直忘了後來的一切是怎樣發生的。反正她主動地打開了束縛自己情感的閘門,讓愛情的洪水淹沒了他們兩人。她生平第一次嘗到了狂熱的愛的幸福,以致於她咬他,打他,流著淚擁抱他,發誓一輩子這樣在一起,就是天崩地陷也永不分離……

    外面的雨終於下起來。急促、猛烈的雨聲,驚醒了安適之。他睜開眼,兩隻眼裡是閃爍的光。他看見美麗婀娜的秋麗正赤裸著胳膊望他,便輕輕地問:「下雨了?」

    「嗯。」秋麗點點頭,依舊看著他。

    安適之伸出手想去擁抱她,她卻突然把他推開,躺下,緊緊抓住被頭,蓋到脖子上。

    安適之抬起身子,溫柔地撫摸她波浪般的黑髮,問她:「你怎麼了?」

    「別碰我。」章秋麗說,「雨一停你就走。以後不許你再來,也不許你再找我,咱們倆,結束了。」

    「結束?」安適之坐起來,彈簧床陷下一個坑。

    「對,這是臨別紀念。」章秋麗側過身子,把背對著安適之,依舊緊緊抓住被子。

    「胡說。」安適之說,「你想把我甩了?沒門兒。」

    「你還想要什麼?一切你都得到了。」

    「我要和你過一輩子。明天咱們就去登記。」

    「登記?」章秋麗依舊不回身,「哼,騙人罷了,你會娶我?」

    「哎呀,晚上不是告訴你了?你還不相信我?」

    「嗯,」章秋麗沉吟著,「你想好了?下了決心了?不翻悔了?」

    「外面正打雷,要是我翻悔,我就讓雷劈死。」安適之說。果然,一道閃電之後,一聲巨響在空中炸開。嚇得章秋麗一滾,滾到安適之身旁。安適之立即緊緊地摟住了她。

    章秋麗在他懷裡說:「哼,你在演戲。你不是好演員。」

    「我從來不演戲。」

    「那,我有三個條件。」

    「一百個也行。」

    「第一,一切聽我的。不不,我不是說生活上,經濟上,我從不計較金錢,也不貪圖過分的榮華。我是說在事業上,在為人處世上,你要聽我的。我會教給你怎樣對待別人。我幫你安排你的工作。」

    「是,你當導演。」

    「不是我要對付別人,是因為這世界太複雜,不能不小心地對付。第二,不許你朝三暮四,又去和別的女人交什麼朋友。」

    「這點你可以放一百個心。有了你,別的女人我連看一眼的興趣都沒有。」

    「哼,說得好聽,你們男人都不能相信。第三,不管有什麼事,都得要告訴我,哪怕你討厭我了,你也說清楚。任何事不能隱瞞。你不能騙我。要不,你就滾開。」

    「行。這條現在就做到了。還有呢?」

    「沒了。總之,咱倆得攜手並肩,去對付這整個的人生。」

    「好,約法三章。要不要我簽字畫押?」

    「不要。只要你真正做到就行。」

    安適之用手指抬起她的下巴望著她:「那,我們什麼時候登記結婚?」

    「隨你。那只是個形式。記住,今天今夜,我已經是你的妻子,你要對得起我的犧牲,不要背叛我。」她忽然流下了熱淚。

    安適之猛地掀開了薄被,把她緊摟在懷中。

    窗外,閃電一道接著一道。沉悶的雷聲,一串串從高遠的天際滾向大地。雨,發瘋似地潑向地面。樹猛烈地搖動著。遠處傳來窗玻璃破碎的聲音。

    幽藍的電光在窗口蛇一般地蠕動,照著屋裡莫娜?麗薩的畫像,那「永恆、神秘的微笑」,好像變成了慘笑,無可奈何地歎息,呻吟,連那張樸素的臉也好像扭曲了。

    這一夜,風狂雨驟,一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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