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 第27章 第二十章
    新華醫院這次民意測驗的結果,讓上級很不高興。這二百五十四張空白票的含義究竟是什麼也需要弄清。所以,這次測驗之後的第三天,那位上級代表又來了,召集了一個業務骨幹(主要是中年知識分子)座談會,要大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各抒對於新華醫院改革的己見。按照現今開會的通例,一定是要先沉默十分鐘的,然後,轉入「今天天氣」的議論,最後才由一位歷史性的首席發言人打頭炮,這才算正式進入議題。然而,出乎那位代表的預料,他的動員演說還沒結束,就有一位醫生打斷了他的「官樣文章」。

    「請問,這次領導班子的安排,是真想聽聽新華醫院職工的意見呢,還是上級早有安排?假如人選已經定下來了,那麼我看這個座談會,實在沒有召開的必要。還不如去多看幾個病人。」

    現在,的確要對知識分子另眼相看了。他們大多數不再怕反右派鬥爭,說起話來,有時候也的確讓人難堪。但上級代表畢競是上級代表。他一點也不為這桀驁不馴的發言惱火,而是笑嘻嘻地說:「您看呢?不聽大家的意見,我幹嘛還要來呢?要說領導一點兒考慮也沒有,那不又是胸中無數了嗎?要這樣的領導有什麼用呢?」

    多好,兩頭兒堵,這就叫「辯證法」,不過是他們那些人的辯證法,離真正的辯證法相去甚遠。

    「問題在於誰說了算。要是領導已經定下來了,只是走走徵求意見的形式,對不起,真不如去上班坐門診。」那知識分子也不含糊。這年頭兒誰怕誰!

    「當然要聽大家的意見咯,怎麼會走形式呢?」代表到底有博大的心胸,一點兒也不氣惱。

    「那好,就請公佈一下上次民意測驗的結果吧。」那醫生索興站起來,激動地說,「據我觀察,上次交空白選票的,幾乎有二分之一。這就說明了民意,對這次測驗持不信任態度。林院長,這並不是人家不信任您,而是不信任那條規定。」

    「哪條規定呢?」上級代表問。

    「就是您說的測驗結果不公佈。」那醫生一點也不示弱,反而激昂慷慨地說:「我是一個共產黨員。我不知道您是不是。我想您一定也是的。可我弄不明白,一個共產黨員又號召群眾投票選舉自己信得過的人,又不敢公佈這選舉的結果,這是共產黨的作風嗎?黨的三大作風之一就是要相信群眾、依靠群眾啊!」

    代表的臉上有些不愉快的顏色。一個醫生抻抻發言者的衣角,提醒他,言辭要適當地講究些分寸。誰知道那發言者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愣頭青。他說:

    「別抻我衣裳,我沒有說什麼不合適的話。我叫秦國祥,這位同志也認識我。我在公開的會議上批評我認為應當批評的現象是合法的,任何人也不能對我施加報復,給我穿小鞋……」

    「不會的,不會的。哈哈哈,說吧,我很欣賞你的發言。」代表說。

    「問題是我們說得太多,做得太少了。」秦國祥說,「鄭柏年同志是我們新華醫院眾望所歸的同志。可是,至今他的副院長也沒有得到正式的任命,他連黨委委員也不是。我相信這次民意測驗的結果,他的票最多。可是,他如今卻……」他說不下去了,激動地站在那裡,直愣愣盯著那位代表,半天他才說,「改革,是群眾的事業,也只有相信群眾才能搞好……我們,我們寧願要一個年邁的,但是為人正直、出以公心的林院長,也不願要一個年輕能幹,像泥鰍一樣的安適之。完了。」他坐下了。

    林子午聽了他的話,內心裡像開了鍋一樣。他感激大家的信任,他想不到自己在群眾中還有這樣的威信;但他又惱恨自己,恨自己那麼沒出息,全是因為自己的無能,以致鄭柏年連副院長也不是名正言順的,而安適之卻……

    「林老,」上級代表坐在沙發裡側過臉問他,「鄭柏年同志的副院長不是早就批下來了嗎?」

    「我沒有見到過通知。」林子午沒好氣地說。

    「哎呀,這一定是什麼地方出了點問題。這件事我可以作主,回去再抄一個批件給你們。公佈嘛!柏年同志早就應該正式任命嘛!」

    「晚了,到了這時候!」秦國祥大聲說。

    「什麼時候?」代表說,「不要瞎傳消息嘛,還沒確診嘛!這消息瞎傳會擾亂人心嘛!嗯?」

    得,秦國祥當場就受到了報應,而且是講不出口來的報應。哼,小子,你神氣什麼,教訓人你還太嫩一點兒。

    「大家說嘛,還有什麼意見?醫院怎麼改革?不一定光談幹部人選嘛。」

    白天明的確傻,竟聽不出代表這是要轉移話題,竟接上去,談了一通醫院制度、管理方面的建議,還差一點把鄭柏年的調查洩露出來。秦國祥一勁兒朝他使眼色,他還以為是暗示他不要談得過多,好給別人留出點發言時間呢。他急急忙忙說:「今天時間不多,先談這些吧。」

    「不忙不忙,時間還早嘛。」代表說,「你談得很好,可以再詳細談談嘛!''

    這代表的年齡比白天明大不過五歲,可那派頭兒卻儼然是個高高在上的領導。

    又是秦國祥說話了:「白大夫談的這些,可以再開會談,而且我相信可以談三天三夜,那也談不完,大家都有許多建議。」

    「對對。」白天明同意這看法。

    「可是連領導班子都確定不下來,還談什麼別的方面的改革?今天還是著重談幹部人選問題吧。」秦國祥說。

    哎呀,這小子的頭真難剃呀。

    「對,還是說這個吧!」大家一致贊同,「這是我們最關心的問題。」

    代表想了想,也很坦率:「看來,大家對安適之同志有意見。好嘛,可以談談嘛。誰也沒規定,他就是林院長的接班人。不要捕風捉影嘛。哎,老安怎麼沒來參加會議?當面聽聽大家的意見也很好嘛。」

    這下子熱鬧了。不用說安適之不在場,就是在場也擋不住勇氣十足的人對他的批評。還是那句話,現在,誰怕誰?

    可憐的代表啊,你是微不足道的。可是,你代表著一股因循守舊的勢力。你們還生活在自己官僚主義的烏托邦裡,陶醉在上下應付的遊戲中。你們根本不知道,實事求是的清風怎樣猛烈地吹動了億萬群眾的心扉,那一架架風車轉動起來會產生多麼大的動力。黨中央實事求是的路線就是改革的巨大能源,億萬群眾的心發出的能量將摧毀一切僵化、保守、敷衍、瀆職的絆腳石。改革者的步伐將從你們頭上越過去,奔向燦爛的明天。那明天,已經讓群眾期望得太久,太苦了。是的,我們落後了。為了爭取自身的解放,為了爭得作主人的權利而付出重大犧牲的人民,對於貧窮、落伍已經到了不可忍耐的程度。因此,當黨中央勇敢而清醒地發出呼喚的時候,還能有什麼力量阻礙這奔向明天的隊伍?牢騷,不滿,是對今天種種不盡如人意的東西的指斥,這並不完全等同於消極。人們一邊有高聲的牢騷,低聲的歎息,卻也一面埋首向前。

    他們知道,收拾這樣一個百廢待興的局面,總要付出相當的代價。過了十年、幾十年之後,人們將會懷著感激的心情,感念那些在轉折的關頭挺身出來挑起重擔的勇者,同時會寬容他們不得不或者不能不犯下的種種錯誤。朝令夕改的現象一時還難以避免,因為現在我們正在從事我們的先人誰也沒有經歷過的事業。但是,可以確定的是,我們正在前進。我們還要更快地前進。可憐可悲的代表哇,你們的心太小了,裝不下群眾的積極性。你們的頭腦也太缺乏分析力了,難以分清群眾的牢騷中哪些是對改革和進步的渴求。群眾要超越你們劃定的違背實際的框框的勇氣把你們嚇壞了。說你們是害怕暴風雨的海鷗也許太過分了。但你們至少是企鵝,在群眾改革的風雨前面哼著,哼著。勇敢些吧,丟掉你們的不切實際的「尊嚴」與過時的作風吧,到群眾中去,這才能做一個像樣的領導者。不然,怕連自己的位置也保不住。改革,這是動真格的。沒出息,沒本事,只靠「假大空」來唬人的人,今後的日子是難過,而且必將是越來越難過了。

    座談會的參加者,都踴躍發言,講出了許多難以駁倒的理由,來說明安適之作院長的不合適。又提了許許多多目前可以立即辦到的切實的改革。白天明在這會上受到了很多教育,單單那股盼望進步與改革如大早之盼雲霓的熱情,就使得他渾身熱血沸騰。最有意思,也是最讓人動感情的是座談會最後的話題。大家說,盼望鄭柏年的病是一場虛驚。但科學與事實,從來不照顧人們的情感。萬一柏年的病在不治之列,那麼,這件事難道不引人深思嗎?難道不值得我們在學習他的精神之餘,再想出點什麼,以利於今後,以利於少出些這樣的悲劇嗎?

    那位神氣十足的代表,萬萬沒有想到以上級代表君臨下級機關有所垂詢之尊,會受到如此坦率、如此難以迴旋的詰問,最後鬧得張口結舌,連「嗯,啊,好的嘛」,也說不出來了。他鬧了個大窩脖兒。會議參加者都覺得痛快,唯有林子午稍有點擔心:他這麼窩著心回去,必定會有對新華醫院不利的匯報,而且會說我,林院長在場,而不加制止,這是成心圍攻上級。可老頭兒又轉念一想:「哎,反正我也不想當這個官了,烏紗帽遲早要摘掉,他們還能怎麼的?此時此刻,倒真應該辦點切實的事。一天不退職,便要辦一天有利於醫院的事。」想到這裡,他又心安理得了。

    沒有了職位的重壓,老頭兒變得空前聰明起來,而且勇氣倍增。他決心首先要治好鄭柏年,而且讓安適之當醫療組副組長,看你在這人命攸關的問題上,還敢鬧什麼花招!有我老頭子把關,我要看看你們每個人,看誰的心不夠份量!

    這個會還沒完,他就讓秘書通知安適之,哪兒也不許去,開會研究對鄭柏年的治療方案。

    這會一結束,林子午連那位代表都不送,立刻回到辦公室召集有關人員開會。

    他的積極性一起來,真個是廢寢忘食,連晚飯也不吃。由五點到七點半聽取白天明關於鄭柏年治療方案的匯報,徵求意見,而且宣佈,明天還要再開,讓每個人都拿出意見來。

    安適之可急壞了,他不住地看表,暗暗咒罵老頭子心血來潮,因為他晚上還有一場角逐,那一點也不比爭奪院長更省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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