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 第26章 第十九章 (2)
    進來的是白天明。他的臉上是憂慮的神色,拿著一個裝X光片的大信封。

    林子午疑問地望著他。白天明走到桌邊,從紙襲裡掏出兩張X光片,舉到明亮的檯燈前,輕聲說,「這是柏年的肺部X光片,您看。」

    林子午瞇起眼睛仔細看了看,心裡陡然升起一股沉重的感覺,彷彿有一塊石頭墜入了他的心。

    他沉吟著,慢慢問道:「你打算怎麼辦?」

    白天明也用同樣的聲調回答他:「再作個造影看看。」

    林子午不說話,呆了半晌,又問:「他自己知道嗎?」

    白天明搖搖頭。

    林子午說:「那,你再作造影,等於告訴他:情況不妙。」

    白天明說:「是的。瞞不住他。」

    林子午又拿起X光片看看,說:「放棄幻想吧,接受最不願意接受的現實。以我的經驗看,是腫瘤,而且很可能是惡性的。」

    白天明坐到沙發上,低垂著頭,什麼也不說。

    林子午沉默了片刻,用著急的聲調說:「你打算怎麼辦,說話呀!你這算什麼?一聲不吭就完事了?」

    白天明慢慢抬起頭,望著林子午。老爺子忽然聲音顫抖了:「你,你哭了?你,和他的感情這麼深?我一直沒想到。原諒我。」

    白天明強忍住淚水,用壓抑的聲音說:「兩個辦法,一是把他送日壇醫院,請吳院長診斷、治療。這就等於把一切都告訴他。另外,就是在咱們這兒給他開胸探查……」他說不下去了。呆了一會兒,他長歎一聲,「唉,但願不是……」

    「那,打開胸腔以後,證實了預想,怎麼辦?廣泛切除,還是再縫上?」林子午問道。

    「不知道。」白天明說,「我們這兒的條件,技術……」

    林子午忽地站起來,以堅定的口氣說:「在這兒做,我們自己做。我把吳院長請來。我主刀。你當助手。萬一……」他怕自己的體力頂不下來,就說:「不,你主刀,我給你當助手。」

    「我?」白天明站起來,「不行不行,我技術不行,也怕到時候下不去刀……」

    「要相信自己。你可以挽救他。」林子午說,「把X光片給我,我去日壇、北京醫院,請他們再看看,你要保密,別讓他瞧出來。還有,趕快給他愛人打電話,請她回來。啊,還有袁老,他也快回來了吧?把他請回來……」

    「嗯。」白天明點點頭,要走,林子午又叫住他。「袁靜雅怎麼樣?聽說她課講得不錯。」

    白天明說:「應該讓她參加對柏年的治療。我相信她是位好醫生。」

    林子午沉吟了一會兒,說:「在這時候兒,給你談這個有點不相宜。可是,我還得給你說。你,愛她嗎?」

    白天明看看林子午,說:「您,問這幹嘛?」

    「回答我,說真心話。」老爺子又頂上一句。

    白天明默默地點點頭。

    林子午有些生氣似地說:「那就快跟她結婚。我這個人不是老封建,可我也不願意聽見對你和她的閒話。」

    白天明一愣:「閒話?說我們的閒話?我和她接觸得很少哇!」

    「嗯,一次就夠了。人家說,你們趁老頭子不在家,兩個人在一塊兒呆了整整一夜,還,還……算了!」林子午一揮手,像是要趕掉什麼不愉快的話。

    「我那是給她看病啊,她發燒,一直昏睡……」

    「我知道,可別人不那樣看。」

    「我又不是為別人的閒話活著。她是我的同事,她病了,難道我不可以照顧她?」

    「我知道,知道。我也不相信別人的話。而且,就算有什麼,只要你們真心相愛,那也不算什麼。可是,你,聽說……」林子午壓低聲音,「聽說,你還和另一個年輕的姑娘……」

    「沒有的事!」白天明火兒了,「這是謠言。」

    林子午大聲說:「對,謠言!可是你得注意輿論,輿論。好了,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看著辦吧。我只要求你,從現在起,忘掉一切,只想著柏年,柏年,用盡一切力氣,把他治好!」

    白天明還想再說什麼,看老爺子心緒不佳,就止住了話,只是點點頭,就走了。

    林子午把自己關在屋裡,翻來覆去地看那兩張X光片,想了一條又一條理由,反駁自己的判斷。然而,最後他終於悲哀地低下頭。鄭柏年患了肺癌。這是殘酷的,但這又是現實。

    這不幸,卻像悲壯的軍號,震醒了老人心底的勇氣與膽略。在許多日常的事務上,他往往是優柔寡斷的,但當危機降臨,他又有背水一戰的雄心與才智。

    他立刻從沙發上站起,走到盥洗室,用冷水洗了洗臉,重新回到辦公室裡,鋪開一張紙,擬就了為搶救鄭柏年的生命所應該立即辦理的事項。

    他要親自給日壇醫院的吳院長掛電話,請他來會診,他要親自找中醫研究院中藥所和給上海醫藥製品所掛長途電話,請他們支援他們研究的最新、最有效的抗癌藥以輔助治療;他還要親自打電話給過去的老首長,請他們運用他們的影響,讓有關部門立即把鄭柏年的妻子梁曉晨調回北京。啊,他有多少要親自辦理的事情啊!最重要的是他要把自己關到解剖標本室裡一天,他要再好好地對照人體,設想一下手術方案……

    他剛剛寫滿一張紙,安適之就推門進來了,對他興奮地說:「林院長,選票都統計出來了。」

    林子午詫異地看看他,有點茫然地間:「選票?什麼選票?」

    「哎,民意測驗的選票哇,剛剛統計完。投票率達百分之九十五。」

    林子午這才恍然大悟,他早已把這件事丟到九霄雲外去了。

    「那麼,」他看著安適之興奮的臉,問道:「誰的票多?」

    「鄭柏年。共一百二十一票。」

    「才這麼多?」林子午又問。

    安適之笑笑:「參加者四百三十二人,收回選票四百零八張。其中,空白票二百五十四張,鄭柏年一百二十一票,我,三十二票,還有一票是……」

    「誰?」

    「孫大勇。」

    「什麼?孫大勇?這簡直是開玩笑嘛!」

    安適之不表態,只是把選票和選舉結果報告,一起放到桌子上。

    「你覺得怎麼樣?」林子午用頭朝那一疊選票點點。

    「說不好,」安適之笑著說,「這二百五十四張空白票,含義無窮啊。」他擦擦額頭上的汗,笑著說,「不管怎麼說,這場戲還算是圓滿閉幕。」

    「怎麼是戲?怎麼會是戲呢?」林子午不滿地問他。安適之笑而不答。

    林子午歎口氣,悄悄坐下。

    林子午一回到家,立刻就給現在任中央顧問委員會委員的一位老首長打了一個電話,告訴他,醫院裡一位眾望所歸、德才兼備的中年醫生,一位院長的接班人得了肺癌,而他的妻子在「四人幫」時期就被調離北京,遠在西南邊疆。他懇求老首長惠以援助,想方設法把她調回來。

    老首長聽了感慨系之,回答他,像這樣的好同志多年來只知工作,從不叫苦。他自己不說,我們很多領導同志也就不主動過問,好像人家就沒有困難似的。直到到了這種最後階段才忽然要關懷他了。唉,他一定盡力幫助。不過,飽漢不知餓漢饑,主管部門是不是從實際出發,不唱高調,他可不敢保險。因為,他畢竟已經不主其事了。好吧,三天內,一定給你個準確的答覆。

    打完電話,林子午頹然坐下。他忽然想到,這種事情看來也不是很難解決的,而是過去從來沒有下決心認真解決,更沒有親自去抓,去過問。他覺得難過,覺得有點對不住鄭柏年。還有沒有像他這樣的人?他想明天一定要親自問一問,查一查……哎呀,明天還要去解剖室。事情真多。從前,競都沒有很好地想一想。

    他後悔之至,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地想心事,漸漸地,竟然坐在那裡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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