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 第23章 第十七章 (2)
    白天明疑惑地望著他。

    詩人仰頭沉思一下,然後用低沉的聲音,抖顫著吟誦道:

    我,

    是一隻鷹。

    一隻飢餓的鷹。

    「好,」有人叫道。

    「噓!」大家制止他。

    詩人接著吟誦:

    我的眼睛,

    是兩隻煮熟的雞蛋。

    大家笑起來。

    我的兩爪,

    是死神的鐵鉤、鎖健。

    而,我的翅膀啊,

    是游動的陰影,

    是飛翔的黑——暗!

    聽眾熱烈地鼓起掌來。只有葉倩如抿著嘴,凝視著白天明。白天明笑著看著那只年輕的「鷹」,有點可憐他。這只鷹飛過多少山巒和大地,給多少生命投下過陰影?他吃得白白胖胖的,他飛得過崑崙山嗎?也許貴州的山峰就會碰折他的翅膀——那「飛翔的黑暗」。他驀地覺得有人在盯視自己,朝對面一看,正遇上葉倩如凝視的目光。他們的目光交匯在一起。葉倩如笑一笑,又走去給客人們倒茶。

    「談點兒中國的文化嘛!」有人提議。

    「對對,老夫子,談談《紅樓夢》。賈寶玉啊,林黛玉呀,還有大胖臉的薛寶釵呀。」那個小個子說。據說他寫過好幾篇頗為轟動的小說。題目都挺長,白天明沒記住,只恍惚記得有個什麼《燙手的太陽,她和他》,大概是。但是有一點他知道,剛才這位小個子作家曾經宣佈他最瞧不上的作品便是《紅樓夢》,他根本不看它。「我蔑視它!」不看就蔑視,這大概是天才的特性。

    一個瘦長臉、顯得有點兒老相的青年呻吟一樣地說:

    「《紅樓夢》有什麼好談,林黛玉更沒什麼好談的。她又醜,又不講衛生。」

    大家聽了一愣,接著就七嘴八舌地追問他:「你胡說。書上寫著嗎?」

    「當然。」這「夫子」沉著地說,站起來扳著手指頭,給小學生上課似地,「第一,她很瘦,瘦得像搓板兒,又有肺病。肺癆病人都是蠟黃臉兒。那兒有位醫生,他能證明。蠟黃臉兒上塗脂粉,抹得越多越難看。癆病腔子好看嗎?第二,她的嘴裡有味兒,有口臭。」

    大家笑了:「你瞎編的。書上有嗎?」

    「夫子」胸有成竹地說:「各位,請想想,肺病是虛熱之症,又咯嘍卡啦地老是要吐粘痰,嘴裡還不是又腥又熱又臭?你們問醫生嘛!」他指指白天明。

    大家都看看沉默的白天明。天明笑而不答,只是看著老夫子。葉倩如走到白天明身邊靠牆站著。

    「老夫子」接著說:「第三,林黛玉是一嘴的大黃板兒牙。」

    大家更哄然大笑,齊聲說:「誣蔑,簡直是胡扯。書上可沒有這麼說。」

    葉倩如用手捅捅白天明。白天明仰頭看著她。她不說話,也不看他,只是向眾人微笑著,卻把一個小紙條偷偷遞給天明。

    白天明悄悄打開字條一看,上面寫著:「我求你,開心點兒。你可以不同意他們,但不要審判官似地盯著他們。你也說點兒笑話吧。你高興了,我就比吃什麼都愉快。如。」

    白天明又看看葉倩如。葉倩如詢問地看看他。他想了想點點頭。葉倩如要偷偷拿過那字條,白天明卻把那字條揣進了口袋。葉倩如笑了,走到另一個牆角,像先前那樣靠牆站著,不住地盯著他。

    「老夫子」被人慫恿著發表高論。他說:「你們不愛聽,我就不說了。」

    「說吧,你!別賣關子。」

    「說說,林黛玉為什麼是黃板兒牙?」大家又是一陣七嘴八舌。

    「老夫子」正色道:「因為,林黛玉不愛刷牙。」

    「得了,《紅樓夢》裡寫著,他們早起要用青鹽擦牙。」有個姑娘提了抗議。

    「不錯,是用青鹽擦牙。」「老夫子」說,「可是那玩藝兒不是美加淨牙膏,也比不上藍天牙膏,連牙粉都不如。何況,也不是天天兒刷。隔三差五,十天半月擦一次,牙垢不老少哇。」

    大家哈哈笑著。

    「老夫子」又說:「你們知道吧,林黛玉還抽煙呢!」

    大家真地吃驚了,齊呼:「書上沒寫。」

    「是沒直接寫。你們得會看,會分析。」「老夫子」說,「寫過沒寫過王熙鳳抽煙,寶釵給王夫人點煙?寫過吧?!清朝貴族都吸煙,抽旱煙葉子,關東煙兒。這是滿族的習慣,男女都抽。漢人的貴族追隨滿族,自然也就傚法種種習慣,抽煙就成了有身份的標誌,是貴族老爺派頭兒。要是熙鳳、寶釵都會抽煙,偏林黛玉不會,林黛玉那脾氣,她受得了嗎?她處處都要拔尖兒,抽煙能落了後嗎?所以,她必定會抽。不但會抽,還得多多兒地抽!她那牙能不是黃板兒牙嗎?」

    大家又笑,有人還頻頻點頭。

    「所以,」「老夫子」總結道,「蠟黃臉兒,搓板兒胸脯兒,柴禾棍兒的腰,外加上滿嘴大黃牙,一張嘴又酸又熱又臭,還不大愛洗澡,老怕受風凍著,身上的泥准不少,那林黛玉好看在什麼地方兒呢?太醜了!」

    他的話引起滿屋子的大笑,外加掌聲。大家評論道:「歪批《紅樓》。」

    「林黛玉地下有知要討你的小命兒。」

    「罪過,罪過,黛玉算是完了。」

    「胡說八道。哈哈哈!」

    「別說,還挺有道理。」

    「屁話!」

    「老夫子,來篇論文吧,《論林黛玉之美,丑不忍睹》。」

    「哈哈哈!」

    畫家一拍手:「哎哎,各位各位,現在請倩如的救命恩人,白求恩同志的世家,白大夫給我們來一段兒。好吧?」

    大家都鼓掌同意。

    倩如漲紅了臉,一邊笑著說:「胡鬧,你們盡胡鬧,別欺負老實人!」一邊卻用目光鼓勵著白天明。

    一股奇怪的願望騰上天明的心頭,他忽然想跟這些人開個玩笑,便站起來,說:「我也即席賦詩吧。也用那個題目,《我》。,

    「好。」大家同意,都安靜下來。

    白天明笑笑,輕聲念道:

    我,通身用石膏塑造,

    但我的頭上卻長著犀牛的角。

    「好哇!真不錯。」詩人叫道,「沒想到這位醫生還是位現代派詩人。」

    「你聽著吧!」大家壓住詩人因找到同志而迸發出來的激情。

    天明繼續吟誦:

    我的心是黃連,

    桔梗和連翹是我的手與腳。

    而我的鬍鬚呀,是一把曬透了的甘草!

    「好哇!」大家叫起來。

    但也有人搖頭。章秋麗明顯地撇了撇嘴。這動作激怒了白天明,他的自尊心陡地抬起了頭。他說:「可惜,這兒沒有鋼琴。」

    葉倩如吃了一驚,呆呆地看著他。

    有人說:「有!巧了!」

    「倩如,把你那鋼琴抬來。」

    「真的有?」白天明望望葉倩如。

    葉倩如點點頭,卻擔心地瞅著他,那目光在說:「你會嗎?另賭氣。」

    早有兩個小伙子從陰面的小房裡推出那架小鋼琴來,抬到這大房間裡。

    白天明看看琴,又看看陽台,說,「請把窗戶、門關上吧,省得吵了鄰居。」

    「太熱。」有人說。

    「開電扇!」葉倩如突然興奮起來。

    鑰琴擺在屋中央。電扇轉動了。白天明摸摸鋼琴,像撫摩著老朋友,他把手指按得卡卡響,輕輕地說:「多年不彈了,別見笑。」

    他打開琴蓋,坐在圓凳上,先是彈了一個爬音,然後低下頭,垂下雙手靜坐了片刻。

    屋裡的人都不出聲,默默地看著他。葉倩如的心突突地跳著,說不出是一股什麼情緒在她胸間奔騰。她想聽他彈琴,又怕他彈不好,惹這幫人笑話。這些人的嘴,太損、太壞、太快了。她不懂天明今天怎麼會這樣,他一向是很內向、很不愛激動的。哎,怨你,全怨你,瘋丫頭,倘或今夜天明出了醜,你就要失去他,或許永久失去他。

    白天明慢慢舉起了手,細長的手指在琴鍵上柔和有力地動起來。輕柔的,透明的聲音流溢到全屋,舒緩、深情的旋律在房間裡迴盪。

    這曲子是那樣質樸而又動聽,好像有流水潺潺,花草競開,有孩子充滿幻想的細語和輕快的笑聲,也有寂靜的森林裡一聲聲鳥叫,那悠揚的鳴哄在枝葉間繚繞,又飛入高遠的藍天……

    白天明的身體輕輕搖晃著,閉著眼全身心傾注在樂曲裡。

    葉倩如的心醉了。她彷彿墜入了夢境。呵,多好啊,一定有神明的導引,讓我一下子偶然而又必然地遇上了這樣一個朋友,也許,還會成為……

    音樂停了。結束在一串又輕又柔的和弦裡。

    屋裡寂靜了許久,才爆發出熱烈的掌聲。

    白天明依舊坐在鋼琴旁,低著頭問:「這是誰的作品?」

    「肖邦。」

    「貝多芬。」

    「不,是李斯特。」

    「不不,這不是古典音樂,是蕭斯塔科維奇。」

    「老柴,柴可夫斯基。」

    「得了,這裡面沒俄羅斯味兒。」

    「波隆貝斯庫。」

    「外行。波隆貝斯庫是小提琴家。」

    「那他就不寫鋼琴曲?」

    白天明抬起頭來,兩隻眼裡含著淚花,輕輕地說:「這是我的老師寫的。她叫吳蘊芳,已經死了。這是她最心愛的曲子《童年》。」

    說罷,他站起來,關上琴蓋,看一眼葉倩如,低低地說:「再見!」走向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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