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午站在外科病房的換藥室裡,看著白天明給那位斷手再植的工人馮京生解開右手上的繃帶。
他彎下腰仔細地看著白天明托起來的那隻手,見縫合處的皮膚正在癒合,接上的右手外觀與健康的手沒有什麼差別。他摸摸那隻手,覺得溫度略低於健康的手,就抬起眼睛看看白天明。
白天明說:「前幾天有淤血現象,又作了一次接通血管的手術,現在正恢復正常。過幾天接活手的外表溫度就會正常。」
林子午問馮京生:「你感覺怎麼樣?」
「挺好的。我老想活動一下兒這隻手。」
「哎哎,先別急嘛!得等骨頭、肌肉、血管都長好以後。」林子午看著他,安慰地說。
「我感謝醫院,感謝白大夫,還有鄭大夫。」
「你不用謝,應該的。」林子午看著白天明說,「包紮吧。」
護士長走過來,從白天明手中接過那只接活手,小心地上藥、包紮,又用小夾板固定好縫接部位。
林子午直到看完,才走出病房。
林子午對跟他走出來的白天明說:「你認為怎麼樣?成活了?」
「現在只有八成把握,還得再觀察一段。原來擔心的壞疽關倒是過了。可還不能大意。」
「嗯,很好。」林子午停住腳,仰視著比他高一頭的白天明說,「你是個挺不錯的醫生。我給你判五分吧。你去問問,我有好多學生,他們現在好多是院長、科主任、主治醫生。他們見了我還說:『林老師,得您一個五分兒可不容易呀,您給過我一個五分兒。』這次,我給你五分兒!」
「謝謝,您是個好老師。」白天明說。
「咦,他們反映你不會奉承人,拍馬屁。我看你也會嘛!」
「說真話也是奉承嗎?」白天明笑著問。
「你會讓我高興好多天的。」林子午說,「我好久沒看見過這麼漂亮的手術了。縫合得真好,簡直象繡花兒。」老頭子笑得瞇起眼睛,「你當科主任吧,把柏年換下來。他非要去骨科開闢新天地不可。」
「我幹不了,我不是當領導的材料。」白天明說。
「再說這話,就把那五分兒取消。真是沒出息。」林子午說。
下樓的時候,林子午忽然想起什麼,回頭對白天明說:「我托你一件事,勸勸魏旭之,別讓他老是隨便罵人。人的地位、處境不同,各有各的難處,對人要多多體諒。你懂我的意思嗎?」
「懂。」白天明說,「不過,魏老的牲格一向如此,人是很坦蕩的。」
「我比你更瞭解他。我們是老朋友了。」林子午說。
「要是您親自去找他呢?也許會比我們這些晚輩去說,效果更好。」白天明試探性地提出建議。
「晤。不過,我最近忙,你先跟他談談吧。我聽說他也很喜歡你。」林子午說完,就下了樓梯,向辦公樓走去。
「林院長,您等等!」鄭柏年由病房樓裡跑出來。跑到林子午身邊剛要說話,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上氣不接下氣。
林子午急忙給他捶背說:「哎呀,慢點慢點,你這是怎麼了?趕快去透視一下嘛!」
鄭柏年慢慢緩過氣來,直起腰深呼吸了一下,臉漲得通紅。他說:「老毛病,回頭去看看。」停頓一下,說,「這是全院醫療作風檢查的總結,按您的意見修改過了,您再看看。這份是籌建骨科的準備工作匯報,很短,您也看看。還有這個,那天咱們談的,您再看一遍。」
「好好,我看我看。你先去檢查一下好不好?走走,我陪你去透視。」
「好,我自己去吧,呆會兒准去。」
「不不,現在就去。守著醫院,自己有病竟不去看,這種工作精神我不贊成。看好了病,工作得更好嘛!」林子午拉著鄭柏年的胳膊朝門診大樓走去。
半路上正好遇見安適之。他喜形於色地說:「林院長,這是我讓秀才寫的一篇通訊稿:『新華醫院成功地完成一例斷手再植手術。』您看看。」
「我不看。」林子午說,「吹什麼牛!」
「這不是吹牛喲。這是實事求是的。這條消息發出去,會鼓舞全院的人心的。」安適之說。
「可是老安,現在還不能說是完全成功了。」鄭柏年說。
林子午不高興地說:「你也知道,斷手再植又不是縫布娃娃。看看再說吧!」他拉了一下鄭柏年,「走!」
安適之說:「幹嗎去?」
「給他透視去,看他到底怎麼了,總是咳嗽。」
安適之攔住老院長,說:「讓我去。您快回辦公室去吧,有個開會的通知。」
「又開會?!」林子午一頓腳,「我這院長成了會長了。」拎著手杖一頓一頓地走了。
「這個倔老頭兒。」鄭柏年笑著說。
安適之一推他,說:「你呢?也夠倔。走吧,我陪你去看看,貴體為何欠安?」
「我自己去,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快去上班。」
「算了吧,你要再跑了,不看病,老頭子會把我罵死的。」安適之推著他的背說,「明天你再關心關心我,我現在先為你服務。走。」
「別鬧,別鬧!」
「安靜點!女士們,先生們!現在請奧斯卡最佳女演員金像獎幻想者章秋麗表演啞劇片斷:《吃不飽的大小姐》!」一個留著長頭髮的小伙子用壓倒滿室雜亂談話聲的大嗓門兒宣告。滿屋子的人都「哄」地一聲笑起來。
章秋麗微微一笑,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桌邊,用手把頭髮弄得再蓬鬆一點,開始表演。
她把兩隻眼睛擠成鬥雞眼,死盯住一盤食物。看看沒人,急忙抓起塊什麼塞到嘴裡,另一隻手又去抓。由於她長了一雙鬥雞眼,常常抓錯,把別人的手指頭也抓起來放到嘴裡。最後,她終於抓住了一個雞蛋,整個兒吞進嘴裡,噎得她伸脖子瞪眼,還是吃不下去。她只好自己捶著自己的背,不料一張嘴,那雞蛋又蹦出來,落到桌上又彈起老高——原來,她把乒乓球當雞蛋吞下去了。
她維妙維肖的表演引得全屋又是一陣笑聲。
白天明擠坐在牆角的一隻小圓凳上,冷眼瞧著屋裡的這十幾個男女。
他是被葉倩如強拉來的。
今天下午,葉倩如又跑去找他,說請他到家裡玩玩,還有幾個朋友,一起聚一聚。他推托說有事,說鄭柏年透視的結果不妙,左肺葉上有個邊緣模糊的腫塊。他想看看那X光片,和放射科的醫生研究研究。可是葉倩如說非要把他從疾病、死亡的氛圍中拉開一會兒不可,讓他透視一下人生,看看醫院外頭,人們在想什麼。她說:「這也與你的業務有關。你不是說得病也和人的心情有關嗎?」
沒辦法,他只好來了。
葉倩如的家在一樓,正好在一家飯店對過,是三室一過道的單元房。這小小的聚會就在最大的一間房裡舉行。來客是文藝界的年輕人,幹什麼的都有。飯菜簡單實惠,飯後的談話卻雜色紛呈。
薩特、弗洛依德、意識流、異化,變形,概念與哲理糾纏在一起;貝多芬、海明威、德彪西、拉斐爾,音樂、雕塑、文學和繪畫綁成一團。自然,也談改革。私人劇團吶,皮包電影公司啊,營業目的的演出哇,稿費該大大提高哇,專業作家合同制啊,等等,等等。
「改革,」一位小個子說,「只不過是官方的願望。如今的事兒可真難說。要真改,先從上頭開始。」
「別胡說八道。」葉倩如制止他。
「你也是貴族,精神貴族。」坐在另一個牆角的一個沉默了許久的中年人說,「在座的怕都是半高等華人,想想老百姓吧。」
「你少來這套,」小個子有點兒上火,「你這是官方言論。」
「注意,」畫家宣佈,「今日不談政治,誰不聽話,逐出此屋,永不敘用。」
白天明坐在一角,看他們眉飛色舞的講演,聽他們激昂慷慨的爭論,陷入了苦悶。
「他們在幹什麼?為什麼總圍繞著空洞的詞藻跳舞,不想想實際的生活?」他呆呆地想著,「還有什麼官方、民方?」
葉倩如也不大說話,除了給客人遞茶、遞飲料之外,就是靠牆站在白天明對面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彷彿在透視他的心。
「歡迎詩人即席賦詩。」又是那個長頭髮小伙子提議。他是畫家,專畫油畫,善於把一個人的兩隻眼睛都畫在一個側面人像上,使兩隻眼睛一上一下象台階一樣排列在那兒。
「這是畢加索學派,偉大的藝術。」他宣稱,「可是在咱們這兒沒人識貨。」
白天明看過雜誌上刊登的畢加索一些油畫的複製品,那氣魄宏偉的巨製《格列尼卡》曾經使他精神震顫。畢加索的確常常用變形的手法,但絕不僅僅是把兩隻眼睛上下排列在一起。他不懂美術,但也不相信畢加索就是如此簡單。
一個年輕的、有一張孩子氣的臉的詩人站起來,甩一甩長髮說:「請你命題。」
畫家想一想,說:「『我』,就這一個字。請吧,詩人,談談你自己。」
大家都贊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