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白雲,一片片,如同風帆在天海裡飄遊。沈玉敏雙手墊在腦後,仰靠在船尾,翹望天上的輕雲。吳國華划著槳,在頤和園昆明湖上輕輕地盪舟。
沈玉敏二十三歲了,在家鄉大巴山下的縣城讀完初中,因為母親病殘,被舅父魏旭之接到北京,一方面料理些家務,一方面在老中醫身邊學醫。魏旭之倒是很想遵守藝不傳女的家訓,讓祖傳的岐黃之術,在魏氏家系裡世世代代傳下去。然而,缺德的上天,偏偏不體恤他的私情,吝嗇地不賜給他任何子女。魏夫人年輕時候,吃了足有成筐成簍的中藥,並且暗地裡給送子娘娘奉上不薄的酬禮,但年復一年,依舊沒有懷孕的跡象。直到魏旭之結識了林子午之後,才解開了妻子不孕之謎。
林子午拜託了一位著名的婦科專家,英國的珍妮醫生給魏夫人作了檢查,才知道她子宮發育不全,萎縮得如同一顆小小的桃核兒。魏旭之雖然有回春的醫術,但也知道,藥石可以使不應該生長的腫物化為烏有,卻不能使應該有而沒有的臟器長出來。他在這嚴酷的事實面前低頭了。魏夫人為此難過傷心,乞求丈夫再娶一個生理健全的二房。魏旭之重情義如重日月,他連聽也不願聽這辛酸悲楚的勸告。魏夫人甚至想自殺以製造丈夫再娶的機會,但旭之寧願放棄行醫而時時不離她的左右。旭之的忠誠讓妻子得到極大的寬慰,內心裡卻也鬱積下永難消除的自責與歉疚。這塊心病終於累積成不應當生長的惡性腫瘤,使她在魏旭之五十歲的時候,同丈夫永訣。在那最後分手的時刻,瘦小的妻子緊緊抓住丈夫的大手,流著淚懇求說:
「旭之,我的好人。我累了你一輩子啊,我欠你的情,欠你的恩德,欠你的厚愛。我,硬是不爭氣,連一個娃兒也沒給你留下。旭之,旭之喲,答應我。男子五十不為老,你還可以再娶,可以生一個男丁,讓魏家的醫道,世世代代傳下去。我,來世轉胎,做你的後輩,贖報我這一世的宿債。我的好人吶,你莫哭,我這輩子有福份,老天有眼,讓我給了你。你的恩愛,我承受不起。我不值得你哭。我去了,在那邊等你,啊?!旭之,好人噢……」
她用顫抖的手抹去丈夫晶瑩的淚,用盡最後的力氣,說:「旭之,忘掉我,接一個新人吧,逢五逢十,念叨我一句,我就滿足哄!」
她的手慢慢地從丈夫的臉上滑下來,忍著肝癌的巨大痛楚微笑著閉上了眼睛。
魏旭之伏在妻子身上號啕大哭,讓所有在場的親友,都為之垂淚。
他始終沒有再娶。妻子巨幅的遺照,掛在廳堂正面的牆上。她那淡淡的微笑,永久飄溢在魏家的居室,像上天派下來的最聖潔的使者,用愛、溫存和赤誠護衛著孤獨的旭之,讓他在寂靜中領受愛的溫馨。
魏旭之在大巴山的妹妹,不忍看比自己大十幾歲的哥哥一個人在北京過孤單日子,就來到他身邊替他照料家務,直到自己最小的女兒玉敏初中畢業,又要把她接來代替自己。自己則回到山區去照料丈夫。誰知這個好心的女人路上受了風寒,回到家裡沒有一個月就去世了。魏旭之覺得自己有負於妹妹,就把玉敏看作比女兒還親的親人,把對亡妻、亡妹的全部的愛都施給玉敏。
他沒有要玉敏再進學校,他認為自己的教育比任何中醫學院都不差。所以,他天天督促玉敏學習,要把她培養成醫界的聖手,一個女魁元。
魏旭之和袁亦方是莫逆的朋友,兩家的子侄,自然也就成了無話不說的知交。吳一萍的侄子吳國華常常到魏家來,跟魏旭之學習書法,沈玉敏常常站在一邊看他們寫字,日久天長,兩個年輕人也就心心相印了。但是,愛字還沒有從嘴裡說出,情意只是在眼睛裡默默地交流。
魏旭之自從上次在袁家討得了吳國華莊嚴的保證之後,也就認為玉敏終身有托,一反過去處處限制玉敏的態度,而允許她同國華去看電影,聽音樂,去到公園裡散步。愛情的種子有了更多的空氣與陽光,自然也就漸漸地發芽滋長了。
今天,他們到了頤和園,要在秀麗的園林中傾吐彼此的心聲。
玉敏生長在山區,沒有見過河川湖海,來北京這幾年也沒有到過頤和園。當她在佛香閣上俯視昆明湖時,驚訝地叫出聲來。她說:「國華哥,你看嘛,為什麼這水那麼稠,像是流不動的?」
「哎呀,你看,那船多好玩吶,像是紙疊的玩具。」
國華不說話,癡癡地看著她臉的側面。這是一張多麼純潔、生動的臉。她並不嫵媚,也不嬌艷,但是像一朵盛開在農家牆院上的紅色的篤蘿,鮮紅的臉處處煥發出生命和青春的力量。那兩隻黑黑的大眼,像兩潭澄澈的湖水,裡面飄浮著真誠、樸素和忠貞。
他拉住玉敏的手,說:「走,我們划船去。」
「哎呀,我不去,會不會翻船吶?」玉敏笑著向後退兒步。
「不會的,有我呢。」
國華拉住她,小跑著奔到湖邊。
他們排了很長時間的隊,終於租到了船。國華把船划到湖心,把自己的遮陽鏡給玉敏戴上。玉敏好奇地戴上眼鏡,開心地笑著,雙手墊在腦後,仰靠在船首,仰望碧藍的天宇上那朵朵流雲。
國華輕輕蕩著槳,柔聲問:「好玩兒嗎?」
「好玩得很。」
「願意我們這樣兒在一起嗎?」
「當然願意。」
「那,我們兩個永遠這樣在一塊兒好嗎?」
「好。」玉敏說。可是她又忽然坐起來,摘下眼鏡問道,「就我們兩個人?」
「嗯。」
「那,舅舅哩?他怎麼辦?''
「他?」
「啊!」
「那,自然也跟我們在一起。」國華說。
「那就好啦。」玉敏放心地說著,又戴上眼鏡,仰靠在船頭。
國華輕輕划著槳,小船朝後湖劃去。
「你為什麼不說話了?」玉敏坐起身來問他。
國華看看她說:「我在想將來。」
「將來?」
「嗯。我們的將來。」
「我們將來怎麼樣?」
「我一時還說不清,」國華說,「反正我們兩個會永遠在一起。」
「還有舅舅。」
「對。」國華看看她,「可那,和現在有什麼區別呢?」
「現在不是很好嗎?」玉敏反問他。
「好。可是我想……」國華停住不說,只是用力地划槳,把小船划到後湖僻靜的處所,劃到一棵大柳樹蔭下。
「你說呀,你想什麼,說呀!」玉敏催促著他。
國華停住槳,喘著氣,看著玉敏,突然輕聲快速地說:「我想今年秋天我們倆……」
「我們倆幹什麼?」玉敏瞪大眼睛望著他。
「我們倆就結婚。」國華說完就低下頭去,臉紅紅的。
玉敏先是一愣,接著,就羞紅了臉,用手摀住眼睛,著急地說:「哎呀,你看你,你說的這是啥子嘛!」她匆忙中忘記了普通話,用家鄉話輕聲地喊起來,「你莫要講,莫要講縷!」
「怎麼?你,你,你生氣啦?」國華問她,「你,你不願意?好,好,我不講,不講,啊?!」
國華低下頭去,把臉埋在兩個膝蓋中間。
兩個人誰也不說話,只有風吹動著樹梢,綠葉用細碎的絮語悄悄議論他們的心事。湖水輕輕地拍打著船底和湖岸,一聲聲為他們的心潮擊節。
「國華哥。」等了許久,玉敏才輕輕地叫他。
「嗯。」吳國華依舊不抬頭,悶聲悶氣地回答。
「你生氣了?生我的氣了?」玉敏輕聲問他。
吳國華慢慢抬起頭,憨厚的臉上,兩隻大眼裡滿是企望的光芒。他看著玉敏默默地搖搖頭。
玉敏把臉轉到一邊,看著湖水,羞紅了臉,輕聲說:「我不是不願意,是沒有想到,這事情來得這麼快,這麼突然。我,心裡很亂……。」
「你,你不要急著回答我,你可以想想,你也可以不同意。我,不怨你。不管你願意不願意,我都和現在一樣待你,永遠對你好。」國華漲紅了臉,期期艾艾地說。
「你莫急,你莫急,啊?!」
「我沒有急。」
「看你的臉嘛,汗都出來了。」玉敏站起來,掏出手絹要為他擦汗,船一晃,她驚叫一聲,倒在國華的懷裡,國華一把摟住她。
她不掙扎,不從國華的懷抱裡掙出來,而是溫存地一動不動地靠在他胸前。國華的手鬆松地圈住她,不敢緊緊地抱她,兩隻手在她胸前一動不動地圍抱著。
玉敏的脊背貼在國華胸前,感受到他強烈有力的心跳,她的心也像只小鹿兒在跳躍,豐滿的胸脯急促地起伏著。知了在柳樹上鳴唱,它在唱些什麼?
柳樹葉子停止了細語,都屏神靜氣地垂在那兒,怕驚擾了這甜蜜而又膽怯的一對。
勇氣十足,無所顧忌的北京城裡的青年男女們喲,請你們照顧下這對質樸而又初嘗禁果的夥伴吧。他們剛剛用細小的碎步踏入愛情的聖殿,讓他們多獲得些寂靜,多領略些這殿堂的莊嚴吧,別把你們的船划到這裡來。
可是晚了,一條小船划過來了。船上的人們,穿著領導新潮流的服裝,發著旁若無人的狂笑,唱著嗲聲嗲氣的時代曲,划著小船衝鋒陷陣般地駛過來了。
他們分開了。或許,將來他們還會重相擁抱,甚或會用全生命的力量把兩顆心緊緊地貼在一起,但他們將會遺憾地發現,一切都不如剛剛過去的那一刻,那麼神聖,那麼令人震顫,那麼讓人癡迷。這一刻,失去了將不會再來。最純潔的初戀,頭一次最無意最真誠的愛的表示將會讓他們銘記一生。
他們默默地坐著。誰也不敢看誰。
西天燒起了一片火紅的雲霞。也許,大地對於藍天的追求,使她也羞紅了面頰。
他們依舊坐著,遲遲地不肯歸去。
公園裡無所不在的高音喇叭響起來了,催促著划船愛好者迅速交船。
他們只好把船划離那功德無量的大柳樹,劃向租船處去。
他們走出頤和園的時候,天已經黑下來。在走向三三二路公共汽車站的時候,玉敏突然站住,嚶嚶地哭了。
國華嚇了一跳,搓著手著急地說:「你,你怎麼了?嗯?不舒服了?」
玉敏流著淚搖了搖頭,輕聲說:「我高興,很高興。可又,非常難過……」說著,抹一下眼淚朝汽車站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