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 第1章 第一章
    北京火車站的大鐘老是那樣,以固定的頻率一絲不苟地運轉著,每隔一定的時候,奏出一定的曲調,然後莊嚴地敲響,從來不照顧人們的心情。

    袁靜雅已經在大鐘下徘徊了三個鐘頭。每一次鐘響都撩起她的煩躁和不安。和她一起來接白天明的鄭柏年因為有一個手術要做,等了一趟車,見沒有白天明,就自己先回去了。她呢,不死心,要再等幾趟北上的列車,所以就單獨她留下來了。

    車站的廣場,夜晚很涼爽。四面吹來的微風掃蕩了白天的暑氣,她手裡那把盛開的花又泛起一陣陣的香氣,使她覺得比在家裡舒服得多。這花是父親袁亦方和魏旭之伯伯要她買的,它代表兩位老人的心,獻給受了一場罪,重新歸來的白天明。這舉動頗有些洋化,與老中醫的身份不合,但倆老爺子以為不如此便不能表達他們的心清,靜雅只好從命。車站上來來往往的旅客很多,各自忙著自己的事情,沒有什麼人關注這花和這拿花的女人。然而,也有幾位好事之徒,遠遠近近地跟著她,用探詢的目光掃射她,好像在看一個星外的來客。這目光使靜雅很不自在,有幾次她不由得停住腳睜大眼睛,向探索者投去一束激光似的目光,看得那好奇者急忙別轉臉去。

    這種探尋的、審查似的目光,袁靜雅近來是太熟悉,太厭煩了。自從她和安適之離婚以後,這目光便包圍了她。人世間有時候也的確缺少公平。離婚本來是男女雙方的事,是非自有人心管著。可在一些人眼裡,離婚總歸是女人的不對。背叛了正義、親人的安適之,由於是男人,就得到寬容,而被迫離異的靜雅卻常常遭到冷眼的射擊。袁靜難已經三十五歲了,充滿夢幻的青年時代已經去而不返,但是,秋天般的中年也還沒有正式到來。她常常在希望中惶惑,又在惶惑中希望。她覺得自己已經遠離了幼稚,不再為一點點小事而激動。但她又覺得自己還遠未成熟,常常為了無謂的流言而傷神。

    流言是私慾的產兒。人類有了私心也就有了流言。倘使一個人有了出眾的成績,流言便像蒼蠅般釘上了他;倘使這有成績的人是個女人,流言便會增加一分;又倘使這女人還算得上美麗,流言就更增加一倍;再倘使這女人是單身獨處,那麼流言就會有如澎湃的浪濤。不幸得很,袁靜雅具備以上這四點,便一時間成了流言的靶子。好在這流言還都止於猜測,沒有到達演繹的程度,只不過以關心她的形式表現出來。常常有人勸她和安適之復婚,婆心苦口,再三再四,很有些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氣概。她原來曾以為是安適之派來的說客,一定領受了什麼好處。可細一打聽,也不,都是些熱心成性的人,受不了任何一個全須全尾的女人和男人離婚。好像他們生到人世的唯一任務就是撮合一切離異的夫婦。其實,他們無非想得到自我道德的滿足,維護一種在他們看來天經地義的道德,至於這道德是否合適,當事人是否幸福,那就不是他們的事情了。

    復婚,是絕對不可能的。靜雅看見安適之就產生幻覺,以為見到了一個「克格勃」。和一個間諜同床共枕,她受不了。於是,她堅決地回絕一批又一批的復婚論者。用了三年的工夫,才讓這些熱心家屏聲斂氣。可是,接著又來了一批改革論者,力主她趕緊戀愛,抓著一個合適的人,馬上出嫁。不然,二婚的女人,同年輕姑娘相比,哪怕是跟老姑娘比,也缺乏競爭力。袁靜雅連想都沒想到再來一次愛情。因此,對這批朋友的衷腸也只好婉言相拒。說服改革論者,她又耗去三年的時間。

    誰知今年春天,隨著電視台英語廣播教學「FOLLOWME」收視率的提高,又向靜雅湧來一批新潮激進派,主張她不要急於結婚,把命運再拴到另一個男人身上,而要只戀愛,不結婚,充其量象文雅的凱瑟琳小姐一樣,和心愛的人同居而已。這個辦法是新分配來的幾位女醫生私下裡向她建議的。但是,她們都是語言的巨人,在實踐上還都是矮子。也許,她們正盼著一位帶頭人?靜雅在屬於另一個時代的家庭裡長大,嫻淑是她的本色,她不願也不能做一個新潮的領袖。儘管她離了婚,可她沒有離開培育她的土壤。

    她微笑著回答了這些渴望「自由」的幻想家:「不,這我做不到。」

    「那就別急著結婚,先過幾年鬆快生活再說。」她們勸她。

    這倒可以,因為她還沒有一個使她心族飄搖的男友。單身女人的生活,其實並不鬆快。她常常莫名其妙地在黎明前醒來,好像被什麼突如其來的恐懼驚醒,再也睡不著,煩躁地看著窗子漸漸發白;有時,竟會出一身冷汗。在中醫看來,虛汗、盜汗皆是虛症,她不免有些慌恐。但是想到自己的臟器,無論是器質,還是功能都還正常,也就打消了惶惑,只剩下無名的煩悶。她在失眠時,總有一個陌生而又熟悉的男人的影子飄上心頭,稍縱即逝。那是誰呢?她反覆地辨認她心靈中的這個幻影。有一天,她終於認出來了,那是白天明。她啞然失笑:「怎麼會想起他?」

    白天明也是醫學院的畢業生,有名的「白專典型」,比靜雅整整高五個班。靜雅入學,白天明畢業。要不是讓他留校現身說法,勸新同學不要像他似地只專不「紅」,袁靜雅就根本不會認識他。那是一九六四年,正是到處開展「四清運動」的時候。後來,白天明分配到新華醫院,派去做袁亦方的學生,搞「西學中」。西醫學中醫,那時雖然叫得很響,但派去學中醫的,往往是醫院裡認為不大放心的年輕西醫。自然,那些有成就的自願去學中醫的醫生又當別論。這時,和白天明同期畢業的安適之,由於政治可靠,業務熟練,已經提拔為內科主任。而白天明依淚是個領工資的學徒,跟著袁亦方從《內經》開始,認真而系統地學起中醫典籍來。靜雅一直記得白天明背誦湯頭歌的情形——厚厚的嘴唇微微歙動著,像是在嗑瓜子兒。又高又瘦的身材,使他像個筆直的蠟扦兒。他們之間,從來沒有過一次認真的交談。要不是他古怪的名字,她也許早就把他忘記。

    有一次,安適之在袁亦方家裡當著更年長一些的鄭柏年等人問白天明,「天明,誰給你起的這名字?」

    「嗯嗯,是,是先父。」白天明囁嚅著,連語言也沾染了中醫慣用的半文半白的味道。

    安適之哈哈大笑:「你的名字是最偉大的真理,也是最超級的廢話。白天自然是明亮的,不然,就是日全蝕了。」

    許多人都笑起來,除了鄭柏年。靜雅正在端茶,笑得把茶灑在白天明身上。袁亦方從裡屋撩起門簾探出頭來,陰沉著臉,輕聲說:「適之,不許可開這樣的玩笑。」

    就因為安適之的這句笑話,惹惱了魏旭之。他當著靜雅的面對袁亦方說:「亦方,不要看花了眼,不尊重別人人格的人,絕非善良之輩。我知道,你想招個乘龍快婿,可不應該是他。」

    然而,袁亦方沒有聽老友的勸告,在靜雅畢業的時候,還是勸說女兒嫁給了當時新華醫院革委會業務組長安適之。不是老爺子要攀高枝,他自己那時候也正燃燒著革命的爐火,三天兩頭到農村去,礦山去,去執行「六?二六指示」。

    婚禮那天,魏旭之來了,只喝了一杯清茶,把靜雅叫到裡屋,摸著她的頭說:「長大了,出嫁了。好,好,好自為之吧!」就悄然走了。

    看來,還是魏旭之最會相人。他早就看出了安適之的不地道……

    白天明呢,早被革命的風暴吹到遼遠的貴州山區。他在山鄉的油燈下給靜雅寄來一封賀信,自然也都是「祝你幸福」的「廢話」。他也郵來了一包中藥,還有一顆完整的麝香,說是從青海的牧民手中輾轉買來的,都送給了袁亦方。此後,便音訊皆無。白天明彷彿被黑夜吞噬了。

    這些往事,早就淹沒在生活的波濤裡。不知為什麼,白天明卻又頑強地從記憶的泥潭裡掙扎出來,磕瓜子兒似地嚅動著厚嘴唇,在靜雅的心頭遊蕩。

    「這只是大腦皮層的下意識活動而已,什麼都說明不了。」靜雅自己跟自己解釋。

    然而,當鄭柏年告訴她,白天明終於又調回來時,她還是由衷地高興。但是,她掩藏住了這種高興,像是不經意地把這消息告訴了父親。沒有想到,父親是那樣興奮,連魏旭之這個同白天明沒有師徒之誼的老人也從椅子上跳起來,非逼她買一把花帶來不可。

    這把花讓她犯了愁。不買吧,怕兩位老人不痛快,買吧,又怕引起同事們無謂的猜測。她想跟鄭柏年解釋一下,誰知鄭柏年看了這束花,眼睛都濕潤了,顫抖著聲音說,「看來,老人比我們更珍重情誼。」就再也說不下去了。解釋是多餘的,而且顯得矯情。當鄭柏年不得不遺憾地轉回醫院時,這把花又繫上了他的心。靜雅此刻覺得這花比先前更加可愛,在夜風裡一陣陣地向她噴吐著芳香。

    所有從南方來的特別快車都已經到達了,依舊沒有白天明的影子。還有一趟快車在十點三十五分到達。靜雅決定再等這一趟,假如他還不來,只好歸去,因為十一點鐘末班公共汽車就要開了。

    她向進站口走去,驀地在人群中看見安適之。他也來接白天明?他現在雖然還沒有正式被任命為院長,只在醫務處當主任,但誰都知道,他這位院黨委委員在新華醫院是執掌實權的。他自然知道白天明準確的歸期、車次甚至車廂號碼。靜雅不願同他一起來迎接往日的朋友。她正要轉過身去,卻瞥見安適之正提著一個紅色的帶輪子的手提包,同一個女人在談話。

    人的心理真是奇怪,對於曾經和自己有過密切關係的人,哪怕他曾嚴重地傷害過自己,也依舊保留著心靈的敏感區。情緒不願意服從理智的調遣,頑固地否認早已經恩斷義絕再無瓜葛的現實,非要瞭解對方的一切隱私不可。袁靜雅早就聽說安適之又認識了一個女人,過從甚密。那女人是位導演還是位演員?她沒聽清,反正是位藝術家,而且據說十分漂亮。這女人是她嗎?靜雅很想看看,而且想與自己評比一下,看看孰個更好一些。

    她走到進站口旁邊售票大廳的窗簷下,透過人群的縫隙觀察著安適之和那女人。可惜,只能看見那女人的背影和安適之談笑風生的臉。那女人有頑長的身材,窈窕的腰身,一頭波浪般的黑髮,合身的輕薄料子做的連衣君在夜風中微微擺動,確乎有點魅力。安適之微微低著頭,滿臉含笑,謙恭而又不失尊嚴地輕輕述說著什麼。靜雅看著他的臉,痛恨、酸楚連同妒意一起飄上心來,混雜的情感竟變成了叫她噁心的情緒,她暗自咒罵了自己一句,轉身朝一O四路無軌電車站走去。

    「靜雅同志,」她忽然聽見了安適之的叫聲。她又走了兩步,終於站住。她不能失態,不能沒有起碼的禮貌。她是個有自尊心、自持力的主治醫生啊。

    她慢慢回過頭來,安適之和那女人正朝她走來。

    「來,介紹一下,」安適之微笑著,「這是我們醫院的袁大夫。這是電影廠的章秋麗同志。」

    袁靜雅微笑著伸出手去:「袁靜雅。」

    章秋麗閃著嫵媚的大眼也伸出手去:「章秋麗。」

    袁靜雅握著她的手,覺得很軟,手指很長,但是很涼,好像還有些抖動。她不知是自己還是章秋麗在竭力壓抑著內心的波濤,是誰的手在打顫。

    安適之依舊笑著:「袁大夫是很好的醫生。」他對章秋麗說完,又轉向袁靜雅:「章秋麗同志原來是很好的演員,現在又是導演……」

    「副導演,」章秋麗邊更正,邊院視著袁靜難,對安適之說,「你認識的人都是很好的。」

    袁靜雅微微一笑,說:「可惜,他自己並不很好。」

    章秋麗忽然開心地笑了,兩隻手合在一起又一拍,像個小孩子似地說:「太好了。這話真精彩。好台詞!」

    袁靜雅微微點點頭說:「你們忙去吧,我還有事。」說著,就要走。

    安適之攔住她:「等等,林院長很想找你談談。」

    「找我?什麼事?」

    「不清楚。」安適之笑著說,「也許是工作的事,明天,八點半。」

    袁靜雅冷冷地回答:「那就明天再說。」

    安適之一笑:「隨你的便,反正我完成了任務。」說罷,挽起章秋麗的胳膊扭轉身走去。

    袁靜雅呆呆地立在那裡,渾身一陣輕輕的抖顫。她憤怒了。她意識到,這是安適之在向她示威,向她炫耀,向她宣告:「我在離了你之後,找到了一個遠遠超過你的、美麗能幹的女人!」

    靜雅覺得心在燃燒,洶湧的熱流岩漿似地在往上冒,烤乾了嘴唇,熏花了眼睛,她恨不得舉起手裡的花朝他白淨的臉上扔去——但願那花是鐵做的,扔他一個滿臉開花!可是她的手卻重重地垂下,再也舉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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