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小妹是上午去的和佳醫院。本來她是想去找朱院長談業務,不想等了半天也沒有見到朱院長。前幾天,毛小妹來找過朱院長。這個朱院長給她的感覺是很摳門,一種她的藥也沒定。那天臨走時,又到和佳醫院的藥房看了看,毛小妹覺得和佳醫院用的藥都是一些她沒聽說過的小廠家生產的。
今天毛小妹是二進攻,她想一定要把和佳醫院給拿下,哪怕其他的藥品不考慮,也要讓利潤豐厚的九明還陽打進來。
沒承想等了半天朱院長卻一箭雙鵰地也等來了周立奇。坐在和佳醫院隔壁川菜館裡的毛小妹看見周立奇的第一眼就冷著嘴角笑了。
見朱院長和周立奇上了樓,毛小妹也緊接著跟上去。
一邊上樓毛小妹一邊想,好你個周立奇,讓你推銷九明還陽你總是找借口推辭,說什麼已經不去外院做手術了,今天逮你個正著,看你還怎麼狡辯?和佳不用九明還陽,就和你沒完。一個人偷著跑到這裡賺錢,想甩掉我,沒門!
想到這裡,毛小妹嘴角又露出一抹得意的笑。
忽然聽到樓上傳來陣陣啼哭聲,毛小妹心裡一緊。出事了?死人了不成?毛小妹躡手躡腳地跟著周立奇和朱院長來到二樓的病房外,就看到了她事先沒料到的那一幕。
起初,看到周立奇被罵,毛小妹心裡有種暢快的感覺。後來看到他挨打,忍不住有些緊張和憐憫,再後來看到警察把周立奇帶走了,就忍不住有些替他擔憂。等知道周立奇被拘留,毛小妹不知不覺間竟然有些失魂落魄起來。
她開著車昏頭昏腦地往市裡走,不知不覺間竟然來到了步行街。往前沒了路,就停下來下了車。
四周很吵,但毛小妹卻似乎是什麼也沒有聽到。她滿腦子都是周立奇的影子。
真是該死,他那麼惡毒地罵過她,也不配合她的生意,現在他被打被抓她應該感到高興才是。
自己為什麼高興不起來呢?
毛小妹一直在想,為什麼?
不知不覺步行街就到了盡頭。手機又在響,聽著一家賣生日紀念品的商店裡傳出的生日歌,毛小妹這才想起來今天是男朋友的生日。她匆匆走進那家店舖給男朋友買了件紀念品,轉頭向停車的方向走去。
趕到城北的那家KTV包房,男朋友早就到了。來給男朋友祝賀生日的還有毛小妹和男朋友共同的好幾個藝術學院的男女同學。他們一看到遲到的毛小妹在包房門口出現,就誇張地一齊驚叫。
一個正在唱《快樂老家》的女同學扔下話筒就向毛小妹撲過來。
女同學說:「小妮,怎麼才來?我們還以為你讓那家私立醫院的院長給劫持了呢?」
毛小妹看了一眼從沙發上站起來的男朋友,佯裝生氣地說:「你怎麼什麼都對他們說啊?」
男朋友說:「我是把我老婆的聰明和能幹告訴他們。」
大家一齊笑起來。這快樂的氣氛一下就感染了毛小妹,她衝到播放機旁邊抓起麥克風就順著音樂接著唱起了《快樂老家》:
跟我走吧天亮就出發
夢已經醒來心不會害怕
有一個地方那是快樂老家
我所有的一切都只為找到它
哪怕付出憂傷代價
也許再穿過一條煩惱的河流
明天就能夠到達
我生命的一切都只為擁有它
讓我們來真心對待吧
等每一顆漂流的心都不再牽掛
快樂是永遠的家
它近在心靈卻遠在天涯
我所有的一切都只為找到它
哪怕付出憂傷代價
也許再穿過一條煩惱的河流
明天就能夠到達
我生命的一切都只為擁有它
讓我們來真心對待吧
等每一顆漂流的心都不再牽掛
快樂是永遠的家
毛小妹的嗓音雖然不算寬厚,但對這首歌的把握卻極其準確。歌聲剛落,大家就又誇張地鼓掌。一個男同學正把毛小妹給男朋友買的生日禮物打開,一邊打開一邊說:「我們要看看富婆何小妮給她准老公買的什麼生日禮物?」
包裹打開時,毛小妹也吃了一驚。給男朋友買了禮物竟然是一個正在哭泣的瓷娃娃。
男同學調侃說:「小妮,你是不是希望你老公天天哭啊?」
毛小妹不好意思起來,說:「是我哭,我被他欺負得哭。」
男朋友趁機把哭泣中的瓷娃娃又裝回到盒子裡,招呼大家接著唱歌。老規矩,每人一首輪流來。當輪到毛小妹時,她一點也沒猶豫就點了首老歌《哭砂》。
聲音細弱婉轉的毛小妹很適合這首歌的格調,她動情地用泣音吟唱著:
你是我最苦澀的等待
讓我歡喜又害怕未來
你最愛說你是一顆塵埃
偶爾會惡作劇地飄進我眼裡
寧願我哭泣不讓我愛你
你就真的像塵埃消失在風裡
難得來看我卻又離開我
讓那手中瀉落的砂像淚水流
你是我最痛苦的抉擇
為何你從不放棄漂泊
海對你是那麼難分難捨
你總是帶回滿口袋的砂給我
難得來看我卻又離開我
讓那手中瀉落的砂像淚水流
風吹來的砂落在悲傷的眼裡
誰都看出我在等你
風吹來的砂堆積在心裡
是誰也擦不去的痕跡
風吹來的砂穿過所有的記憶
誰都知道我在想你
風吹來的砂冥冥在哭泣
難道早就預言了分離
……
唱著唱著,動情的毛小妹竟然眼裡有了淚花。看她這個樣子,同學們都齊聲起哄,說她矯情。見大家起哄,毛小妹擦一把眼睛,也馬上裝出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大笑著跟著起哄起來。
大家玩得很盡興,一直到十點多才散。
送走了同學,兩個人回去的路上,開車的男朋友突然把一隻手搭在了旁邊毛小妹的手上。
「小妮,你今天怎麼了?」
毛小妹趕忙笑著說:「沒怎麼呀,你怎麼這麼問我?」
路燈的照射下,男朋友的目光有些幽邃。
男朋友說:「沒什麼就好,我還以為你碰到了什麼不順心的事。」
毛小妹說:「沒有,真的沒有。」
說這話時,毛小妹不由得又想起了被關進看守所的周立奇。
04
上午的陽光隔著中空玻璃照進靜悄悄的病房,病房裡只有米亞蘭一個人蜷縮在床上。
那天,來醫院複查。結果出來後,劉先達主任沒讓她走,說是要留下來做化療。
米亞蘭知道,快過年了,劉主任把她「留下來」不是什麼好兆頭,一準是有問題才會把她留下來。
有問題令人沮喪。沒錢醫治更是讓人絕望。
米亞蘭不想留下來,沉重的經濟負擔讓她想回去等死一了百了。但扛不住丈夫和梅山的執拗挽留,才勉強住進了這個病房裡。
來之前,米亞蘭曾硬著頭皮又去了一趟礦醫院。礦醫院的院長一聽說米亞蘭得了乳癌,一連搖頭。
「怎麼這種倒霉事都讓你們家攤上了,現在農民還能走個醫保,聽附近村裡人說,前陣子出了個政策,一年交十塊錢,生了病國家能給報個三成五成的。咱們礦可好,都是礦上自己負擔,一年就這麼點醫療費,都給你們家兩口子用了別人怎麼辦?要不你還是趕緊退了吧,退了還能走醫保。」
米亞蘭早就想退了,但不夠退的年齡。
又厚著臉皮磨,又去找礦長。一切招都使盡了,又從礦上拿出來一萬塊錢。礦長和礦醫院的院長都強調,說這是礦上所能給的最後的一筆錢了。要想再拿錢,除非熬到退休年齡走民政上的醫保。
一萬塊錢,住院檢查就花去一千多,又加上給朱玉亮買藥,剩下的已經不夠交住院押金。
米亞蘭住進病房,劉先達主任一進門的頭一句話就是催押金。
「缺的押金抓緊時間補交一下,不補交到一萬,什麼治療都不能進行,這是院裡的死規定。」
聽了這話,朱玉亮昨天出去跑了一天問同學借錢。到了晚上回來,一看他臉上的神情,不用問就已經知道了結果。
這年頭,沒有人願意把錢隨便借出去。一旦借出去,誰都知道借錢的是爺,債主就成了孫子。
梅山除外,但米亞蘭並不想去借梅山的錢。不知出於一種什麼心理,她總是想在這個表妹面前,保持一份最後的尊嚴。
知道米亞蘭要住院,梅山幾次問她缺不缺錢,但都讓米亞蘭給回絕了。
米亞蘭貌似不在意地說:「不用,礦上出,已經預支了一筆醫療費,這個你不用操心。」
「礦上出,礦上出?」此刻,米亞蘭低語著啞笑起來。
笑著笑著,眼裡就流出了淚。朦朧的淚光裡,晃過的是這些年來疾病籠罩下一路走來的艱辛和疲憊。
人為什麼會生病呢?先是朱玉亮,現在又是她自己,都是些讓人頭疼的病,都是些花起錢來就沒個頭的病。
要是兩個人都沒有病,那日子該有多好?
又聯想到了眼前的處境。聽劉先達主任說,一個化療療程做下來,少則上萬,多則幾萬。要是做上七八個療程,那得花多少錢?
丈夫的抗排斥藥已經讓家裡無力承受,她再這麼化療下去,可怎麼得了?
到頭來,只能是她的病沒治好,丈夫的病也耽誤了。
丈夫的病好不容易治療到了這一步,不能前功盡棄。
門開了,旁邊床上早晨剛去世的那位大姐的兒女紅著眼圈進來。
女孩二十出頭,進來後對米亞蘭說:「阿姨,我來找樣東西。」
米亞蘭忙起身,說:「找吧,這床上還沒安排別的病人。」
女孩掀開褥子,在褥子與床墊之間找出了一根紅繩。
把紅繩拿在手裡,女孩對米亞蘭說了句:「阿姨,您保重,我走了。」
米亞蘭不知道這根紅繩有著怎樣的來歷,但卻目睹了女孩失去母親的悲傷。
人死如燈滅,解脫的是死者,難過的是活著的人。
米亞蘭想,假如我死了,朱玉亮也會難過嗎?還有表妹梅山,她也會難過嗎?
會的,他們肯定會難過的,但很快就會過去。
米亞蘭又想,我是個病人,活著只會給家裡增加負擔。死了倒是更好,不用再花醫療費,自己也不用再受罪。
米亞蘭慶幸自己沒有孩子。要是有孩子,那就不一樣了,還要為孩子負一份責任。
忽然覺得口渴,米亞蘭伸手去拿床頭櫃上的那碗水。水是朱玉亮走時給米亞蘭倒的,這會不冷不熱正好喝。
正恍惚著,剛端起碗的手有些不堪重負地游移起來。「啪」的一聲,碗掉在地上摔碎了,白白的碎瓷片散落一地。擔心護士進來會不高興,米亞蘭忙下床清理地上的碎碗片。
把碎片掃進簸箕裡放在門後,米亞蘭又躺回到床上去。
剛躺下,米亞蘭就看到了對面床底下的那塊大大的白瓷碗片。
米亞蘭彎下腰,把那塊碎碗片撿起來。剛要把碎片扔進門後的簸箕裡,米亞蘭又停下了手。她翻轉著那塊大大的彎彎的碎碗片仔細觀看著。看著看著,她腦海裡就生出一個念頭。
她真真切切地想到了死。
她忽然覺得,死是她眼下最好的選擇。一個死將會讓她一了百了,徹底解脫。既成全了自己,也成全了丈夫。
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催促著,說時遲那時快,米亞蘭一下就把碎碗片刺進了自己的手腕。
竟然一點疼痛也沒有,像是刺在了一根脹鼓鼓的膠皮袋上。膠皮袋一破,就見一股鮮血如同噴泉一樣噴射出來,噴灑在雪白的被褥上。
米亞蘭覺得一直壓抑在心裡的那種委屈和無奈正隨著這股經久不息的噴射一起釋放出來。很舒服。
忽然,米亞蘭想,這個決定太匆忙,連個遺囑也沒來得及寫,回頭不能讓別人對她的這個選擇有誤解。
想到這裡,米亞蘭就舉著手臂,用手腕上噴射著的血在雪白的牆壁上噴了一行字:無錢治病,但求一死!
鮮紅的大字,雪白的牆壁,分外醒目。
寫完後,米亞蘭覺得十分疲憊。手腕上感到有一絲絲的疼,無力的身子哆嗦著害起冷來。
好在這是個週末,一時半會不會有人來,她能夠如願以償。
米亞蘭靜靜地在床上躺下去,任憑從手腕上動脈血管裡噴射出的血液把房間染成一片血紅。
朱玉亮從病房裡剛一出來,就遇見了梅山。聽從米亞蘭的囑咐,他沒說是出去問同學借錢,而是胡編了個去商店給米亞蘭買內衣的理由。
梅山問米亞蘭這會在病房裡做什麼?朱玉亮如實回答她正在睡覺。
於是梅山不想打擾表姐睡覺,推著自行車的她又折了回去。說是去買肉餡包了餃子中午再給表姐送過來。
看著騎著自行車的梅山走遠了,朱玉亮一個人來到大街上。面對熙熙攘攘的人流,朱玉亮忍不住躊躇起來。
在省城工作的幾個同學昨天差不多都跑遍了,只剩下一個外號叫「老憨」的同學那裡還沒去。其他的幾個同學都是中學的教書匠,手裡沒有富餘錢,唯有這個「老憨」在萬佛山下開著一家字畫社,聽說生意還不錯。
但舍下臉來去找「老憨」,朱玉亮是有心理障礙的。
上學時,朱玉亮和「老憨」是有過節兒的。說起過節兒發生的原因,正是因為米亞蘭。那時,米亞蘭是朵校花。不光朱玉亮喜歡,「老憨」也喜歡。有一次,朱玉亮邀請米亞蘭去看電影,正碰上「老憨」在米亞蘭宿舍裡纏著她去看畫展。
後來,米亞蘭跟著朱玉亮走了。等他們看完電影回來,朱玉亮宿舍的床上就被人放了一隻捆綁著四條腿的癩蛤蟆。
看了一眼在旁邊搖頭晃腦得意洋洋的老憨,不用說,朱玉亮也知道這事是誰幹的。
站在萬佛山下,遠遠地看著「老憨字畫社」幾個字樣,朱玉亮躊躇不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