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上午做了三台手術,兩個腎結石,一個輸尿管狹窄。周立奇走出手術室時已經十二點多。在手術室匆匆吃了個盒飯,到這會兒還似是卡在喉嚨眼裡下不去。
回到科裡,走廊裡很靜。路過護士站,見蔣小月正從病房裡回來。她一手抱著體溫計盒,一手拎著剛拔下來的液體瓶。
「周主任,上午眼科的幾個出院病人來感謝您,您不在,他們就把給您的禮品放護士站了。」
一眼看去,護士站的地板上放著一箱飲料、一箱礦泉水和一個水果籃。
周立奇像以往那樣說:「你們吃了吧。」
「謝謝主任。」說完,蔣小月就笑著進了護士站。
回到辦公室,周立奇喝了幾口水才把匆匆吃下去的盒飯衝下去。
手術日三台手術對周立奇來說不算多,想到下午沒有手術他打算先休息一會兒,等上班後處理完幾個病人再把前些天參加省外科學會會議的那篇論文認真修改一遍。就在昨天,外科學會秘書處打來電話,說他的那篇《活體親屬供腎移植常見併發症特殊處置》被評為優秀論文,要參加大會交流。以前每次參加外科學會會議的論文都是他和穆百濟合寫,說是合寫,其實穆百濟也就是提提想法指指路子,真正動筆的是他,但每次參加交流無一例外的都是穆百濟上台發言,他親自上台發言這還是第一次。
想到這種變化,周立奇週身洋溢著一種輕鬆。由此又聯想到最近自己在會長選舉中的種種有利優勢,心裡更是美滋滋的。
又喝了幾口水,看了眼桌子上的小鬧鐘,周立奇打算躺到一點半再起來。
誰知,剛在沙發上躺下,桌子上的電話就響了。周立奇支撐起中午疲憊的身體伸手從桌子上拿起話筒,帶著明顯的不耐煩問:「誰?」
「是我。」對方的聲音陰沉篤定。
周立奇顯然對這個聲音不熟悉,可對方的篤定語氣又讓他不好接著追問。就在這時,話筒裡又傳來了那個陰沉篤定的聲音:「我是李楊,周主任,我想找你談談。」
李楊,李子虛的兒子?!
這聲音讓他有一種不好的預感。瞬間,周立奇的心就懸了起來。
「哦,是你,你好,有事嗎?」周立奇有些小心翼翼地問。
「還是見面談吧。」依然是冰冷篤定的聲音。
周立奇只好說:「那好。」
「半小時後我到你辦公室。」
放下電話,周立奇覺得心裡一片混亂。聽他那冷冰冰的聲音,八成是為角膜的事而來。如果他真的質問起來?他該怎麼解釋?又一想,李子虛死亡到現在都十天了,怎麼到現在才發現?
應該把這個情況盡快通報給村鈺才是,周立奇趕緊抓起電話撥通了村鈺的手機。村鈺像是正在午休,聲音懶洋洋的:「誰呀?」
「是我,周立奇。」
村鈺說:「哦,謝謝老同學,那幾個病人今天都出院了,他們都非常感激你,那個叫古純的還說過些天要請你吃飯。」
「出事了!」
「怎麼了?」村鈺馬上警覺起來。
「那個老頭的兒子要找我談話。」
「捐獻角膜的那個李子虛?」
「是的,他剛才打來電話,說是半小時後就到我辦公室。」
「不該是為這事吧?屍體不是早就火化了嗎?」
周立奇說:「我也不知道,你馬上把捐獻委託書拿過來吧,如果他真是為這事而來,也好抵擋一下。」
「不好意思,委託書不見了。」
「什麼?你說什麼?村鈺,你不是和我開玩笑吧?」周立奇大聲質問。此刻,他完全忘記了電話那端的女人是誰,想到的只是自己將要被這件事牽連的種種可怕後果。
村鈺也著急起來:「梅山也是剛發現委託書不見了這件事,本來想手術都做完了,再補一份就行了,所以也就沒告訴你。」
「委託書怎麼能搞丟了?趕緊讓梅山好好找找,如果他真的追究起來,有委託書我們從法律上是站得住的,也就是和他打打口舌官司,要是沒了委託書,事情就複雜了。」
村鈺說:「梅山早就找了沒找到,她說可能是那天在病房裡讓老頭的兒子給拿走了。」
「啊?」周立奇大吃一驚。
周立奇惱怒了,但因為對方是村鈺,他刻意壓抑著這種憤怒:「沒有委託書你們怎麼敢取角膜,這是違法的!」
村鈺說:「取角膜的時候並沒有意識到委託書已經不見了,是後來歸檔時才發現的。」
「要是委託書真的是在李楊手裡,那事情就複雜了,如果他上法庭,一告一個准。」
從醫這麼多年,從來沒遇到這麼棘手的問題,周立奇不知所措。又一想,角膜是村鈺偷取的,而且很有可能是在太平間取的,道理上講應該與他關係不大。再一想,不管怎麼說病人是他的,而且有前邊村鈺到科裡取角膜與李楊發生不快的前提,無論如何他都是無法脫掉干係的。
想到這裡,周立奇忍不住又問:「你們在哪裡取的角膜?」
「太平間。」村鈺回答,回答的過程中,她像是洞察到了周立奇的心思,忙又說,「沒事,到時我會承擔全部責任。」
周立奇不想在村鈺面前暴露他的明哲保身心理,於是拿出一種凜然語氣,有些生氣地說:「我不是這個意思,咱們要想好對策才是!」
「真是對不起,那你說我們該怎麼辦?這麼多天了他才找來,會不會不是因為這事呀?他說是為這事找你的嗎?」
周立奇一想也是,說不定李楊是為別的事找他,但這種僥倖只是瞬間就被他一貫的思維方式所否定。人已經不在,他不為這事還能為什麼事而來?
「不管怎麼說,我們都要做好準備,盡量找委託書,實在找不到,咱們就多說點好話,懇求他不要追究此事。」
村鈺說:「那好,我和梅山再去找找委託書,他來了你震我一下手機。」
好事不出門,醜事傳千里。想到這裡,周立奇叮囑:「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想了想,又叮囑,「這事,最好也不要告訴你老公。」
村鈺說:「放心吧,我明白。」
放下村鈺的電話,周立奇就自嘲地撇撇嘴笑了。他覺得自己剛才的叮囑很愚蠢,彷彿他和村鈺的關係比村鈺和劉先達的關係更近一步似的。劉先達是村鈺的老公,而自己只是她的同學而已。
自己是不是太自作多情?
周立奇分析,如果這件事這個時候讓劉先達知道了,他肯定會借題發揮整他一把。
最好的做法是說服李楊,讓他別再追究。必要時,哪怕是花錢也要封住他的嘴。
虛掩的門被敲響時,想盡量放鬆些的周立奇還是極不自然地從椅子上一下站起來。
但推門進來的人並不是李楊,而是一個似曾相識又一下想不起來是誰的人。
對方卻似乎對他很熟悉,「周主任,我可以進來嗎?」
想著要找麻煩的李楊一會兒要來,周立奇臉上表情複雜,遲疑一下說:「有什麼事嗎?」
來人並不急於說自己有什麼事,而是側著身子擠了進來。與他一起擠進來的還有一個不小的背在肩上的黑包。
來人自來熟地坐在了周立奇辦公桌對面的那把椅子上,臉上帶著恭維的笑容,「周主任,現在您可是公認的大外科的第一刀。」
這話雖然周立奇愛聽,但從這個突然冒出來的陌生人嘴裡說出來,他還是感到有些不舒服。再加上有角膜的事在心裡鬧騰著,周立奇直覺上感到這人是帶著某種目的而來。
「有什麼事嗎?一會兒我有事情要處理。」
來人並不急於介紹自己的身份,而是打開背包要往外拿著什麼。
周立奇一下就明白了:「你是醫藥公司的?」
來人說:「周主任,我叫何濤,『金鼎』的,我這裡有些腎移植的新藥,希望您有時間能翻翻。」
周立奇知道「金鼎」是省內的一家大型醫藥公司,質量可靠。藥房的有些藥需要調整,他有過盼著醫藥公司來聯繫他的心理,雖然此刻時機不對,但他還是耐著性子問:「都有什麼藥?」
何濤見有機可乘,故作冷靜刻意掩飾著內心的喜悅:「有兩種針對腎移植的新藥,都是天和藥廠新研製的,一種是腎移植後修復細胞的『蛋白A』靜脈滴液,一種是抗排斥反應的『九明還陽』,」何濤把兩種藥的說明書遞到周立奇手上,又遞過去一張紙說,「這是報價單。」
周立奇掃了一眼,「蛋白A」的批發價是280,醫藥監督局給的招投標指導價是480,「九明還陽」的批發價是380,而醫藥監督局的招投標指導價竟然也是480。
周立奇發現,批發價相差了100元,而招投標指導價竟然是同一個數字。但他並沒為此事提出異議。投標價是省裡統一的,即便他提出異議也沒有任何意義。
看過後,他把這些東西往桌子旁邊一推,說:「先放這吧,我們找個時間再談,今天我真的還有事。」
根據周立奇的表情,何濤判斷他基本上大功告成。
幾天前,何濤聽到一個消息,說是周立奇當選大外科主任的可能性比劉先達要大得多。他打算著自己不能一棵樹上吊死,周立奇這邊也應該及時建立聯繫,免得將來措手不及。來之前,他琢磨著可能不會一次成功,對穆百濟手下的這個腎外主任,怎麼著也得磨個三次五次才能奏效。
事情如此順利,何濤當然高興。既然周立奇這麼痛快,也沒必要再多繞彎子,他站起身說:「好周主任您忙,我明晚帶訂貨單去您家專程拜訪。」
然而,就在他一邊說著客氣話一邊起身離開時,卻在不經意間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出門時,何濤又折回來從包裡拿出了一沓產品介紹:「周主任,這是各種抗生素的介紹和報價,您也隨便翻翻,都是大廠家的貨,質量絕對沒問題。」
周立奇接到手裡,想趕快結束這場談話,爽快地說:「好,回頭聯繫。」
02
問題是在何濤出門後發現的。見李楊還沒露面,周立奇閒著沒事就翻起了剛才何濤留下的那沓產品介紹。
忽然,周立奇在產品介紹書中發現了一張已經填寫過的訂貨單,因為數字處有塗改所以被作廢,但訂貨單下方有劉先達清清楚楚的簽名。
周立奇終於想起來,原來這個醫藥代表是劉先達的供貨商。怪不得第一眼就覺得這個人有些面熟,他曾在一層不止一次見到他。
拿著那張訂貨單靜止了一會兒,周立奇就把它團成一團扔進了紙簍。繼而,他又把桌子上所有的產品介紹都聚攏到一起,團成一個大團一起扔進紙簍。
沒有任何餘地,劉先達用過的醫藥代表,他不可能再用。
想到何濤臨走時說的話,周立奇又從垃圾簍裡撿出何濤的名片。他不想和這人有瓜葛,而且覺得和這種人說話也用不著過於婉轉,於是周立奇一手拿著名片一手抓起桌子上的電話撥通了何濤的手機。
手機通了,話筒裡傳來何濤意外而驚喜的聲音:「是周主任,有何吩咐?請儘管說!」
「你不用再來找我了,我們科不會用你的藥!」
何濤顯然沒反應過來,話筒裡傳來驚愕的聲音:「周主任,您……」
「沒什麼,我是說你不用費心再來找我,我們科的藥都是跟著藥房走,我們不從外邊進,再見!」說完,周立奇就放了電話。
又等了一會兒,李楊還沒來。周立奇見快兩點了,就撥了村鈺的電話。他想把這個消息告訴她,讓她別等了,該幹什麼幹什麼。誰知,村鈺卻不接,剛響一下就按了。想起剛才自己的交代,周立奇哭笑不得。又撥,還是不接,沒辦法,周立奇只好發短信。
短信還沒編完,門就被推開。村鈺和梅山一前一後走進來。
見屋子裡沒別人,村鈺就問:「人呢?」
周立奇不知怎麼解釋,垂著頭說:「沒來。」
村鈺說:「沒來幹嗎震我手機?」
周立奇說:「想告訴你他沒來。」
村鈺和梅山也是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
三個人又在猜測李楊的這個電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分析判斷了半天,村鈺和梅山都認為也許他不是為角膜的事來。
正說著,楊海平一臉慌張地進來了:「你們都在,出事了,李子虛的兒子把咱們院告了,說咱們偷他爸的角膜。」
周立奇問:「他人在哪裡?」
楊海平說:「剛才我去醫務部送報表,見他在韓主任的辦公室裡直吵吵,還說他已經到法院立了案,傳票這幾天就送過來。」
幾個人都愣住了。
楊海平看一眼梅山,又看一眼村鈺:「那天不是沒取嗎?難道你們後來還是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