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無盡關係 第20章 天窗 (1)
    上篇

    鞠老二把手裡的大白菜扔上鍋台,就回裡屋抽煙去了。日光一躥躥跳過牆頭,從窗玻璃上探進來,刺破了升到半空的煙圈。

    吞雲吐霧一袋煙,鞠老二終於調實眼神,跨過兩道門檻來到院子,粗聲大氣地說,晌午把這棵菜炒了,多放點油。女人沒吭聲。女人剛從木板夾成的廁所裡站起來,髒兮兮的臉上帶著睡意。許久,女人說,多放是多少,一勺?鞠老二再也繃不住,你他媽的有沒有腦子,一頓一勺往後還過不過!女人從廁所走出來,傻呆呆地看了一會兒鞠老二,似乎愈發不明白了,將二拇指使勁捲進衣襟裡。

    鞠老二沒再理睬,他知道說得越多,女人越不明白,要是他呼呼號號把她臭罵一頓,她會立刻把自己扒光了一絲不掛跑到大街上。鞠老二僵了一會兒,手在他倒霉的斜眼上撮了撮。最喪氣時,他總是要撮撮他倒霉的斜眼,似乎在提醒自個兒,要不是它,就不會討這麼個傻老婆,要不討這麼個傻老婆,就不會心甘情願上老孔家幹活,要不上老孔家幹活,就不至於弄到眼下這個地步。

    上老孔家幹活,曾經是鞠老二十幾年來最願意的事,不是圖他家油水,說起來根本談不上油水,頂多年末送兩簍橘子兩箱啤酒,和他出的力氣沒法比,可他就是願意。孔家胖得囤子粗的大娘兒們在屯街上一亮相,腳後跟的血忽悠就往他腦門兒頂,踩都踩不住。大娘兒們進村,不是坐半截車就是摩托車,反正她家開汽車修配廠,有的是車。她從車上下來,往往吵吵八嘩地在屯街喊,老二兄弟,久子兄弟,恁大哥想蓋車庫,去給壘壘磚。她從來都說恁大哥,好像恁大哥是個皇上,他的想法就是聖旨。也怪了,確實聽到大娘兒們說到恁大哥,鞠老二就接了聖旨似的渾身哪兒哪兒都熱。

    大娘兒們在街上吵吵八嘩,不過是為了顯擺家裡勢力,她是從村裡搬出去的,她的日子就像俗話說的芝麻開花節節高,她高出一頭,總要回過頭來讓村人知道,好像要是村裡人不知道就白高了。女人們面兒上哼哈附和,背後咬牙切齒:窮顯擺!可是鞠老二就是喜歡她顯擺,她一顯擺,他身板就硬氣,就像他是她家的一條狗。十天前,一年多沒來的大娘兒們開個摩托車突突突來到村裡,還不等說話,他的身子骨就硬起來了,等她把恁大哥要在家裡挖個地下室的想法說出來,他攥著掀把的手竟像拉在風中的電線似的,一抖一抖。可是,事情總有不測,誰也想不到,地下室挖到第十天,快挖完的時候,老孔家半夜進了賊,把櫃子翻個底朝天,偷了男人衣兜裡幾百塊錢和一部手機。

    東西倒是沒丟多少,但大娘兒們說,那賊相當熟悉家裡地形,從牆頭翻進去,開了側屋的一扇窗,又從正門走出來。大娘兒們說這些時語調高高的,臉上還擠滿了笑,可是再裝,鞠老二也能聽出那話裡的話,她家的牆是他和小久子倆壘的,她家的窗戶是他和小久子陪著木匠安的,白天吃間食的時候,他們還進屋裡歇過,熟悉她家裡地形的,除了他鞠老二和小久子,還能有誰!懷揣一肚子鬱悶,鞠老二還是上路了。鞠老二沒騎自行車,他要走甸道。甸道是大甸子上的一條水渠,壩面坑窪不平,上面長滿了蒿草,只能步行。鞠老二走甸道,是因為甸道坐落在村莊南邊,在整個村子的眼皮底下。丟東西的當天,村子裡就傳開了,他和小久子傍黑回來,鞠廣大家的偎著草垛,撐著她那對天窗似的鼻孔揚聲道,老孔家進賊啦,知道嗎?鞠老二氣得呀,恨不能把她摁到草垛上扒她個精光。自從娶了一個一犯病就把自個兒扒個精光的女人,他生氣時,最想幹的事就是把別的女人扒個精光。鞠老二不過是想讓村裡人看看,他不是賊,他並沒因為老孔家丟東西就不敢去幹活,他心正!心正不怕影子斜!當然,他走甸道,還有更重要的原因,他在屋裡吐煙圈時,看到了小久子,是他一躥一躥躥上堤壩的身影讓他突然開竅。

    蒿草站成兩排,水淋淋地衝他點頭。小久子的身影原來還是一個蒼蠅樣的黑點,五分鐘不到,就由蒼蠅變成蜘蛛,變成老鷹,最後變成風中矮柳。小久子羅圈腿,邁一步等於他半步,也是他有意攆他。鞠老二從沒稀罕過小久子,可是不知怎麼的這輩子他和他就是分不開,老孔家一搞基本建設,就鐵定了他和他。

    也是村裡男人都走了,就剩他倆走不了——他家裡有個瘋女人,侍弄不了兩個孩子;小久子家裡有個瘸媽,一陰天下雨就爬不起炕。邪行的是,老孔家永遠也搞不完基本建設,在村子時搞,挖壓水井,鑄水泥糧倉;搬到鎮上還搞,蓋二層小樓,壘車庫。他其實打心眼兒裡願意老孔家搞,只是不願意和小久子一塊兒搞。

    小久子也沒什麼大毛病,就是有些窩囊,一腳踢不出個響屁,討了一個帶孩子的老婆也能把老婆養跑了,村裡那些生了兒子的女人,教育兒子沒一個不說:有屁就大聲放,別像小久子似的!弄得三歲孩子都看不起他。鞠老二不稀罕小久子.就因為這一層,自個兒被人看不起沒辦法,身邊再加一個看不起,就是一堆牛屎旁邊又攤一堆牛屎,臭上加臭。可是凡事都架不住時間,時間久了,動不動就弄到一塊兒,明知道臭也不覺得臭了,也不是不覺得臭了,是有了臭是一窩爛是一塊的感覺了。偶爾哪一天,小久子的老媽又爬不起炕,他忙家務來工地遲了一會兒,那一會兒鞠老二就丟了魂似的,東挪挪西蹭蹭,根本幹不了活。尤其吃間食的時候,小久子總是推讓,把本該屬於自己的那份肉腸缺一半給他,他鞠老二心裡湧起的感覺不但不是臭,反而是一種少有的香甜了——為人師傅的香甜。時間培養了習慣,鞠老二離不開小久子,說起來是習慣了享受為人師傅受人尊重的香甜。可是現在,在老孔家丟了東西之後,那香甜一絲一毫都沒有了,不但不香甜,再見小久子,還覺得有股臭烘烘的味道從胃裡往上反。想想看,他鞠老二沒偷老孔家的東西,那麼不是小久子偷的還能是誰,問題是就從那天起,小久子就再也沒敢正眼看他。

    小久子如果是個女人,鞠老二毫不猶豫就把他推下渠裡扒光,問他為什麼要偷老孔家東西,為什麼要讓村裡人對他倆更加看不起。他不但讓村裡人對他倆更加看不起,還斷了他倆後路。他蠢就蠢在不光斷了自個兒後路,還斷了別人後路,很明顯,地下室挖完,老孔家再也不會找他們搞建設了,誰也不肯往家請賊!鞠老二沒扒光小久子,不是擔心冤枉了小久子,是怕看見他那可憐的玩意兒:自個兒一輩子趴在一個瘋女人身上已經夠可憐了,他不想看見別人比自個兒更可憐,就像他不願意和被別人看不起的人在一起一樣。小久子老婆跑了那陣兒他可是太慘了,頂著一腦袋亂蓮蓬的頭髮在草垛頭佝僂著,像只瘟雞。可是以什麼方法讓小久子坦白,他還沒有想好。昨天,前天,他一直在想,不光想,在已經挖出三米深的地下室裡,他用盡了他能想到的所有辦法,用眼睛瞪他,壓低聲音審他,揪住他的肩膀摁在泥牆上逼他,都沒用,他就是一個不吭聲。他不但不吭聲,連喘氣兒的聲音都聽不見,要不是他那雙扁豆似的眼珠子眨巴兩下,活活就是個死人模樣。他一心指望小久子受不住他的搓弄,終於坦白,或者第二天,再也不來干了,只要他不來干了,事情就大白天下了。可是他不但還干,還要走甸道。

    三步並成兩步,鞠老二一躍就超過了小久子,錯身的時候,他狠狠罵了一句王八蛋。但這並不能讓他滿意,他一路帶著小跑,一路氣喘吁吁,是覺得自個兒有很多想法要去實現,絕不只是想超過他,絕不只是想罵一句王八蛋。可是最終,他只是身子往他身上一蹭超過了他,只是罵了一句王八蛋,只是把自己變成了對方眼睛裡的一隻蒼蠅——他相信,小久子看著他越來越小的背影,也會像他一樣這麼罵他。喪氣的是,他最不願意搶先一步看到大娘兒們那張大頭朝下的臉了。她家男人上班後,大門總是上了鎖,你第一個到,就注定要面對這張臉,因為你必須讓對方為你開門。

    大嫂。大娘兒們開門時,鞠老二喊了一聲。在老孔家沒丟東兩之前,要說有什麼事是鞠老二願意的,那麼頭一樣就是看到大娘兒們的臉。她的臉像個大頭朝下的蘿蔔,並不好看,但她寬寬的下頦微微上翹時,有股說不清的勁頭從那裡釋放出來。她的臉在村子裡出現,他的腳跟就蘿蔔扎到土裡似的,頓時身板硬朗。

    她的臉在他家出現,他就彷彿乾渴的人啃了脆蘿蔔,心口頓生滋潤。他相信小久子也會有同樣的感覺。

    實際上,她的下頦在村子裡上翹在家裡並不上翹,它在家裡是低垂著的,就像露水下的芋頭葉子。好處恰就出在這變化上,在村子裡,她揚著下頦,說話吵吵八嘩,覺得她大,是大娘兒們,回到家裡,她的下頦就低垂下來,說話細聲細語,立即就變小了,小貓似的。尤其她說,兄弟啊,恁大哥也不是找不到別人幹活,為什麼專找你倆,找別人來家嫂子害怕,他們都上班了,家裡進了生人俺害怕!都以為俺有多少錢,綁了俺怎麼辦。她變小了,像只偎在身邊的小貓,鞠老二心裡別提有多舒服了,他身體裡橫著太多的力氣沒處使,他太想為一個女人遮風擋雨了,偏偏他的女人是個瘋子,從來不知道需要他,不但不需要他,還動輒脫光衣裳敗壞他。從那時起,只要進了老孔家的門,只要看到大娘兒們那張蘿蔔臉,他就覺得自己是一個有本事的男人,是一個體面的男人,願意為她赴湯蹈火。誰知,這一切,都在一個夜晚過後,生生地結束了。

    說起來,大娘兒們開門和以前沒什麼兩樣,下頦照舊低垂,像一片露水裡的芋頭葉子,說話照舊細聲細語,像一隻膽小的貓。兄弟,來了。可是鞠老二就覺得不一樣了,哪裡不一樣了又說不出。也許不一樣的不是大娘兒們,是他鞠老二。誰知道呢?

    反正,他再也不敢看她的臉了,和她眼對眼時,他的眼珠自覺不自覺就錯開了,不但錯開,胸脯裡還像揣了兔子似的怦怦直跳,真就像個偷了東西的賊。這滋味太讓鞠老二難受了,逼小久子坦白,就因為受不了這滋味:你本來是清白的,你卻心虛得不行。

    地下室在二層小樓院子的一角,鞠老二一進院,就兔子似的從洞口跳了進去。臉貼到涼滲滲泥牆上的剎那,鞠老二用手狠撮了幾下斜眼兒,之後偎著牆,呼哧呼哧大喘氣。進了地下室,空氣就不再流通,生土的氣味就悶罐子似的悶住鼻孔,鞠老二隻有仰起脖子,張開嘴巴。事情總是有些古怪,鞠老二敲開門,恨不能一頭攮進地下室,可是一旦進了地下室,又像圈進籠裡的困獸,那麼希望爬出去,因為現在,在覺得別人眼裡的自個兒就是一個賊的時候,三尺深的地窖無疑就是人間地獄。關鍵是,在沒丟東西之前,大娘兒們拾掇完家什就坐天窗外面和他們拉呱,他因為惦著和她說話,不時地上來下去,她那破鑼樣的嗓音灌進天窗,風一樣讓他舒坦。

    鞠老二癱軟地偎著牆,眼巴巴望著天窗。所謂天窗,就是一個洞的洞口,一尺半見方,也是他尊重了主人的意見故意弄小,大娘兒們說,「恁大哥不讓把進口挖大」。恁大哥有的是本事,家裡的存貨成箱成籠,為什麼不讓把進口挖大,想不明白。鞠老二當然不可能明白,他要是明白他就是「恁大哥」而不是他了,他要成了「恁大哥」就不用給恁大哥當牛作馬出苦力了。這麼想,並不是說他給人出力有多麼冤屈,不過是有些看不慣孔興洋而已——大娘兒們家的恁大哥叫孔興洋,比他只大五六歲,十幾歲跟著舅舅出去學徒,兩年不到就出息成遠近知名的修車手,從修拖拉機開始,一直修到大解放、130、各種轎車,一直到眼下開了修車廠賺了大錢。他看不慣的不是他有多出息,賺了多少錢,日子過得多麼闊綽,而是他走路轉頭那副牛烘烘的派頭。他打小就不像個莊稼人,看人就冷冰冰的,從不跟放牛小子打咧咧。鞠老二看不慣,就是看不慣他那派頭,那看人冷冰冰的眼神。說來更是古怪,他那麼看不慣孔興洋,背後罵人家耍牛皮,可要是孔興洋站在他身邊看他幹活,不知怎麼血管頓時就活躍起來,渾身頓時就有使不完的勁兒。

    那奇妙的感覺,就像有電一樣的東西從對方身上放出來,經過汗毛孔鑽到他的血管裡。你不來幹活,永遠不會知道這種感覺,就像你不進孔家的門,永遠不會知道總是吵吵八嘩的大娘兒們回到家裡還會細聲細語一樣。其實孔興洋進家,和在外面並沒什麼兩樣,目光照舊是冷冰冰的,手叉在腰上,腆著肚子大板兒先生似的這裡看看那裡轉轉,讓你見了恨不能從後邊拍他一掀。據說當廠長之後,他在廠子裡就是這樣,工人們沒一個不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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