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溫小鈺,為我們的青春和友誼
總是夏天的夜裡,我們總是沿著燕園外牆散步。那院牆被蔥鬱的垂柳籠罩著,有時也有如眉的彎月,在柳樹的枝葉間影影綽綽地閃動著。小鈺總是跳躍著去牽動那高處的柳絲。我現在想起小鈺,就是她笑著、跳著去牽動柳絲的樣子。她是那樣的年青,那樣地充滿生命的活力,那樣地熱愛她的世界和她的朋友。
那是一個充滿早春氣息的年代,一切似乎都從冬眠狀態中復甦。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彷彿聽到了驚蟄時分那一聲雷的召喚,從地層中,從巖縫裡,冒出那鵝黃或蔥綠的葉葉枝枝。我們就在這樣的召喚中,從國土的四方集聚到燕園,我從南中國的海濱,小鈺則從雲貴高原的滇池邊上。我和小鈺同一個年級但不同班,因為小鈺是中文系,也是那時北大出名的才女。因此我們很早就認識了,而且成為好朋友。
小鏈性格活潑,爽朗的笑聲,清亮的嗓子,高雅的談吐,加上優美的文筆,使她不論在哪裡出現,都是引人注意的人物。她是一位多才多藝的女性,好脾氣,好人緣,加上聰穎和勤奮,使她在大學期間就顯示出出眾的才華。在北大中文系1955級,有的同學學業基礎好,也長於邏輯思維,在校時便顯示出學術研究和理論批評的才能;有的同學則富於想像,筆底生花,具有當詩人和作家的素質。但兩種才能兼而有之的卻是寥寥。小鈺是少數的例外,她的天賦和發展都全面,她能夠把理論批評的冷靜和文學創作的熱情集於一身。
同樣,在當時的中文系,學業好一些的同學,多半不喜或不善運動,因而體育成績大體總是不佳。這一點小枉也完全不同,她不僅學習成績好,在運動場上也是一員多面發展的驍將。她是北大女排校隊隊員,中長跑和跨欄,女籃和游泳,她都有好的紀錄。小鈺也是運動場上的一顆明星,天地靈氣似乎特別鍾情於她,無論在哪裡出現,都會引來令人羨慕的目光。
小鈺不僅才華出眾,而且興趣廣泛。她學習成繢好,不論是課堂討論還是考試,她都是好學生。那是一個號召「向科學進軍」的年代,十分重視對學生學業的要求,即使用非常嚴格的標準來考察,小鈺在我們年級都是名列前茅的人物。但她精力過人,她的智慧和能力的充盈使她需要在更多的領域得到釋放。
50年代中期的北大校園,感受到了那時全社會迷浸著的思想自由的空氣。在那一場風暴到來之前,天宇澄明,未名湖畔的花朝月夕,雜沓著青春的歡快的步履。這座名園的這一帶湖濱柳岸,是醞釀各種奇思異想的良好場所,我們在這裡談論人生和友誼,談論詩歌和哲學,也談論社會文明和民主。那時的大學生思想活躍,既勤於學習思考,也善於安排課餘生活,人們盡情享受青春曼妙的年華。
除了眾多的學術講座,學生自動結社,成立了許多學術和文藝社團。
從各式各樣的學術團體到各式各樣的文學藝術和體育團體,話劇團、合唱團、舞蹈團、劇藝社、曲藝社、軍樂團、民樂團,還有不只一家的文學社。我就是那時參加了北大詩社的,每到週三或週末,各社團就張貼廣告,昭告全校他們的活動計劃。北大除了名教授和深厚的學術傳統,除了圖書館的豐富藏書,這種學術講座和社團活動便是最具魅力的文化景觀。在50年代中期,學生生活是自由灑脫而又多彩多姿的。
那時號召大家跳交誼舞,也號召女同學穿花裙子。小鈺是週末舞會的公主,她總是穿著長裙在舞場上把自己旋成一朵花。小鈺還演戲。除了演戲,她還寫劇本,當導演。記得那時她寫作並親自擔任導演的多幕話劇《時代的芳香》還被邀請到中國文聯去演出。那年月,小鈺每天都繁忙異常,她穿梭奔走在教室、圖書館和各種業餘活動場所。青春而充滿幻想的歲月,輕鬆而無拘束的時代風氣,每一個北大學生彷彿都被空氣中飄浮的冰河解凍的氛圍所激動。
小鈺更是如此,她唱歌、跳舞、演戲、朗誦、打球和賽跑,還不斷寫作。她忙碌著,每一個日子都是無憂無慮的充實,即使忙碌,她還忘不了穿她的花長裙。她是愛打扮的女孩子,走起路來一陣風,好像到處都是為她準備的舞池。
受到新中國哺育的這一代青年,對於生活的要求本來就不高。那時我們每月十二元五角人民幣的伙食費就感到滿足,看一場電影花不了五分錢,跳舞是不收費的。週末的夜晚,大家到海澱小酒館吃一碗餛飩就是很奢侈的享受了。那時校園裡騎自行車的極少,戴手錶的也寥寥。較之物質享受,我們似乎更需要精神和思考的自由,我們渴望沒有壓力和禁錮的生存空間。知識、友誼,當然還有愛情,這就夠了。
生活是清苦的,但我們更需要思想和精神的富足。進北大之前,我在部隊志願服役多年,有生活經驗了。小鈺不同,她是中學上來的,比我單純得多,她對生活的要求也簡單,因而也更容易滿足,所以,她生活得更輕鬆,也更愉快。她感激社會的給予。她和同時代的青年人一樣,視這種給予為恩惠。他們未曾向社會索取,在他們看來,他們當日所擁有的一切足夠稱之為幸福。小鈺畢業後自願選擇到內蒙工作,既是為了圓愛情的夢,也是為了對社會的答報。
這樣歡樂的日子沒有持續多久。我們1955年進校,度過了平安的1956年之後,1957年那一場暴風驟雨隨即席捲燕園。以「正統」的觀念形態來衡量這位有著開放的心態又能夠獨立思考的青年女性,以及她對於民主、平等、自由這呰觀念所具有的親近感,小鈺在那嚴峻的形勢下當然會感到無形和有形的心理壓力,何況她的那些聲氣相投的朋友正面臨著厄難。小鈺為這突如其來的風暴理所當然地感到了不解甚至驚恐,她和她的同代人也理所當然地擁有了內心的矛盾和痛苦。
對於那一代青年知識分子來說,風雨的襲擊不會摧滅與他們的生命相聯結的理想的光焰。他們對社會充滿諒解且易於忘卻苦難,當那一切過去(當然並非完全和永久)以後,他們又一如既往地重新開始激情的投入一那一切有形無形的傷痕,唯有風雨再度來襲才再生隱痛。而在此期間,對於這一代人來說,只有因忘卻再度投入,又因投入而再度忘卻。直至畢業,小鈺重又成為1955級這個集體最富生命力的一員而活躍在各種學術研究和社會活動的場合。
此後,小鈺和浙成離開他們眷念的燕園和首都去了內蒙草原,一去就是至少25年。戈壁灘上來自西伯利亞的寒流和風雪,不會比北京更溫和,但她還是把堅實的足印踩在風雪路上。小鈺在內蒙古大學教起了文學理論,後來,她和浙成聯名當起了作家——他們以顯著的成就列身於新的歷史時期有影響的作家行列。小鈺的聰慧使人確信:除非她不想,只要她想做的,她都能做到。我現在想起小鈺,眼前除了穿著大花長裙笑著跳著去拽柳枝那種無憂無慮的快樂女性的形象,又添加上她才華四射、無論有怎麼樣的阻礙而均能到達的成功者的形象。
小鈺和浙成把自己的青春獻給了邊疆,在他們進入中年之後回到了浙成的家鄉西子湖畔。既擁有豐富的人生經驗,又擁有使事業有成的一切儲備,他們正向著輝煌人生的高峰舉步。就在此時,小鈺聽到了命運之神懷有惡意的叩門聲。她得了難以痊癒的疾病。她的最親密的伴侶浙成陪她度過漫長的病榻歲月,浙成為她四處求醫而終難挽救心愛妻子的生命。
1993年8月27日晚6點30分,我在香港駱克道有一個講座。北大舊友鄭培蒂和田小琳趕來和我相會。在講座開始前的數分鐘,我們這些當年不同系級的、而又很難見面的朋友,第一個想到的人便是溫小鈺,因為小鈺的形象和我們的母校北大,也是和我們生活的既快樂又痛苦的時代聯繫在一起的。我不知道,當我們在談論小鈺的時候,她已於13天前悄悄地離開了我們。
年來師友不斷謝世。我對於生死的事也變得麻木了。傷感之餘往往悟到人生原是一場悲劇。但我依然震驚於小枉的離去:她原是我們中最年小的一位,她又是不斷地笑著、跳著、唱著,而幾乎所有的時候都在創造著的一位。死神為什麼首先向她進攻?它是不是借此威懾我們:別看是你們中這麼堅強而最有活力的一位,也不堪命運輕輕的一擊!人的生命原是一支脆弱的蘆葦,風一吹就要傾倒,任何的堅定和強大,在死亡的重壓面前,頃刻間也要摧折。
小鈕是遠遠地走了,她已經無知無覺,不憂不喜。而她留給我們的卻是在天際飄飛的亙古的思念和哀傷。
1994年5月4日於北京大學——溫小鈺曾經生活、學習並深深愛著的地方(原載《山花》1994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