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立言更火了:「我不帶你去收破爛,難道就是你欺騙消費者的理由?真沒想到你平時那麼一本正經的,居然能做出這種事來。」
王韻玲哭了,她哭訴著自己在酒樓裡的遭遇,起初她剛到採購部當經理,就為假冒的野味找過齊立功,齊立功說野味當然是真的,誰敢說伙食吃的好的野味就不是野味了?顧客就是上帝,用槍打是為了滿足顧客吃到鐵砂子的心理,為了保持野味的鮮美,在這含糊且又似是而非的辯解下,王韻玲只有默認了這一作弊行為。王韻玲之前的採購部經理因為嫌薪水低舉報了酒樓裡的假煙假酒,後來被莫名其妙的一夥人打斷了一條腿在醫院裡住了半年,花掉了三年的工資才拄著拐棍出院。王韻玲說你難道不知道你大哥跟快船幫老大耿天祥是合穿一條褲子的嗎?我早就不想幹了,可你不帶我去收破爛,本指望熬到年底,你的公司成立後投奔你,沒想到你又遇到了凶險,你叫我怎麼辦?
齊立言聽了王韻玲的哭訴後,心軟了下來,他不能要求一個打工的女孩子像個英雄一樣在這個世界橫刀立馬,她的所作所為只是為了執行主子的旨意,是為了自己的活路和人身安全,這並不影響她內心裡的反感和拒絕的意志。經歷了和張慧婷的婚變,齊立言覺得自己應該多些寬容,少一些刻薄,他自己的固執和偏激也正是因為這個家裡對他缺少寬容和耐心,缺少理解和等待。於是他緩和語氣,輕聲地說:「你跟我干一點底都沒有,我不能害你,所以才沒答應,現在證明你不跟我干恰恰是對的。你完全可以辭了這個黑店,到外面重新找一份工作。憑你的條件和能力,找一份工作不難。」
王韻玲抬起頭,眼睛定定地看著齊立言:「我哪兒也不去,我就要跟你一起幹!」
齊立言被這個女孩的執著和癡迷感動了:「你就不怕跟著我到頭來不名一文,浪落街頭?」
王韻玲一把抓住齊立言滾燙的手:「我願意跟你一起去要飯!」
齊立言不說話了,他感受到王韻玲的手在他的掌心裡顫抖燃燒,於是他將王韻玲輕輕地拉入懷中:「我已經決定了,明天我就去辭職。」
王韻玲一把摟住齊立言的脖子:「我也辭職。」
齊立言感受著久違了的女人氣息,身體內像是被點著了一樣,烈焰張天,但他抑制住本能的衝動,用手指理順王韻玲被風吹亂了的頭髮。他輕輕地鬆開王韻玲:「我欠你那麼多錢還沒還呢,我不能連累你,你好好考慮考慮再決定吧!」
王韻玲拿出一種魚死網破的決心說:「我不考慮,反正你到哪兒我就跟到哪兒,除非你把我殺了。」
巷子裡的風大了起來,路燈的光在風中淺淺地搖晃著,落到石板街上像是潑翻了的紅燒肉湯,只是這湯有色無味。有敲著竹筒的餛飩挑子經過他們身旁,丟下一些沉悶的碎響。
第二天上午,齊立言在老屋裡睡到九點才起床,起床後他沒去酒樓,而是到鄭大爺的雜貨鋪裡給齊立功打了一個辭職電話,齊立功問他為什麼辭職,他說自己在酒樓裡呆久了,會影響酒樓的生意,齊立功說你一個殺雞殺鴨的只要把雞鴨殺死就行了,怎麼會影響酒樓生意呢,簡直是笑話。齊立言見大哥如此奚落他,就不客氣地說:「槍殺假雞假鴨,對我來說就像槍殺真人真身,我不想幹了。」齊立功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口氣硬了起來:「老三,你究竟想幹什麼?」齊立言對著話筒說:「我不想幹什麼,就想辭職。」
讓齊立功措手不及的是,他如釋重負的心情還沒持續半個小時,王韻玲進來了,她胸有成竹地對齊立功說:「齊總,我想辭職。」齊立功半張著嘴,以為聽錯了:「什麼,你說什麼?辭職,為什麼?你可是酒樓的頂樑柱,這一年多來,採購部工作做得最好,你也幹得最出色,薪水低了,我虧待你了?我可以給你加薪,有什麼要求,你都提出來嘛。」齊立功一急,說話也就開槍一樣,彈片亂飛,他實在想不出王韻玲辭職有什麼理由。王韻玲依然鎮靜地說:「不是,我只是想換一個環境,自己去幹一番事情。感謝齊總對我的栽培和器重,對於辭職,我只能說一聲對不起!」
王韻玲去意已決,齊立功一時腦子拐不過彎來,直到王韻玲遞了辭職書,毅然決然地走出天德酒樓後,他才想起了這件事會不會與齊立言有什麼瓜葛,齊立言有何能耐讓王韻玲吃了迷魂藥一樣拆他的台,他實在想不出來。柳曉霞在王韻玲走出酒樓沒到一百米遠的時候,就推門進了齊立功的辦公室,她很輕佻地揪著齊立功的耳朵,說:「你還蒙在鼓裡呢,王韻玲跟齊立言私奔了,他們早就勾搭到一起了,那天我看見他們兩個在吃烤紅薯的時候,你餵我一口,我餵你一口,騷得很呢。沒敢告訴你,怕你受刺激,這下子你的美夢該醒了吧?」
齊立功像是一隻被鐵釘扎破了的輪胎,頹然地癱坐在鬆軟的真皮轉椅上,椅子很不安分地想轉,他用屁股將椅子牢牢地固定住,然後看著柳曉霞虎口脫險的神情,一言不發。
齊立言中午是在老爺子的前屋裡吃的午飯,他把辭職的事告訴了老爺子,老爺子手中的筷子在一盆紅燒鯽魚的上方停住了,過了片刻,老爺子的筷子和心情一起收縮了回來,他歎了一口氣說:「你大哥讓你買菜、殺雞、殺鴨,盡幹一些無足輕重的事,大材小用,明珠投暗。弟兄間不能相濡以沫,反倒楚河漢界,涇渭分明,你不幹也罷。」
齊立言在盤子裡夾了一塊魚放到父親的碟子裡,他盡量淡化辭職所涉及到的兄弟和睦,調整角度說:「倒不是大哥不重用我,主要是我想自己幹一番事情。眼看快到年底了,一年馬上又過去了,我都三十三歲了,耗不起了。」
老爺子問:「你打算幹什麼呢?」
齊立言自斟自飲了一杯白酒:「我打算先開一個小吃店,用一兩年時間積累經驗,賺點錢,然後開一個酒樓。」
老爺子對齊立言無論正確還是錯誤的規劃一如既往地表示了支持和讚賞,他覺得家裡這個讀書最多學業最優秀的兒子一直無所作為的話,那家裡中堂的那副對聯「幾百年人家無非積善,第一等好事只是讀書」就掛錯了,中堂對聯錯了,他一生的信仰也就錯了,所以齊立言不只是為他自己幹事業,也是在為老爺子實現理想。老爺子最後說:「店名就用『天德』,老字號招牌響,名聲大,你二哥的天德速凍食品廠也是靠著這塊金字招牌起家的。」
齊立言也打算用「天德」招牌,這塊招牌是老爺子留下來的,是祖傳家產,弟兄三人誰都能用,所以他也沒想得有多複雜,他想得最多的是店址究竟選在哪裡。齊立言在街上轉了好幾天,小吃部最終選定荷葉街與柳林大街交叉口的一處八十平方的房子,荷葉街雖已衰敗,但柳林大街卻是建國後新修的一條商業大街,這裡人流量大,客源豐富,就是房租貴一些,房東歪著一顆酸棗一樣的小腦袋對他說:「蛋糕房倒閉了,你再做小吃店,能行嗎?我擔心你到時候租金付不起。說老實話,我倒是指望這裡開一個寵物醫院,眼下有錢人家把狗和貓看得比窮人家的兒女還重,貓狗患個感冒什麼的,他們從來不惜花錢。」齊立言問租金多少,房東說一年一萬八,每季度付一次,齊立言說:「我一次性付清。」酸棗腦袋的房東對著櫃檯上一個落滿了灰塵的空蛋糕盒猛地一拍:「你要是一次性付,我優惠你一百塊錢。」齊立言笑了笑:「沒那個必要了,明天一早我來簽合同。」
齊立言去找二子借錢,二子說沒問題。在二子的澡堂裡免費洗了一個熱水澡,齊立言去鄭大爺的雜貨鋪給王韻玲打傳呼,他已經確認了王韻玲從天德酒樓辭職了,這個願意與他共患難的女孩讓他在震驚和感動之餘反生出巨大的動力。
天已經黑了,正是酒樓裡上客的時間,他們約定在中山路的「小碼頭快餐店」見面,那是一家專門賣中式快餐的小店,生意火爆得要搶位子才能吃上飯。
齊立言蹬著自行車趕到小碼頭的時候,王韻玲已經點好了兩份六塊錢一份的快餐,一個塑料托盤裡,有幾根青菜、幾縷青椒肉絲,還有幾塊不起眼的土豆燒牛肉,土豆比牛肉大約多一倍,一碗米飯倒是很慷慨,中號碗堆起了尖。一見面王韻玲就問為什麼要訂在這裡,齊立言開玩笑說不就是辭職沒錢了嗎,等他落座後,他才一本正經地說:「我要開中式快餐小吃店,這一段日子,得把全市大大小小的快餐店吃遍,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他說店面已經租好了,明天一早就去簽租房合同,在柳林大街與荷葉街的交叉路口,位置很好。王韻玲從斜背著的坤包裡掏出一個存折,遞給齊立言:「我總共只有三千多塊錢了,全給你。不過這頓飯的錢得由你來付,我沒錢了。」齊立言不敢接,他說:「我還欠你五千塊錢呢,你留著吧!都給我了,你怎麼辦?」王韻玲有些生氣了:「我說沒錢了又不是一分沒有,我身上還有一百多塊錢呢。你要是捨不得付賬,我來付好了。」齊立言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覺得欠你太多了,心裡過意不去。」王韻玲說:「你要是過意不去,以後在餐館裡就讓我少干一點活。」齊立言說:「你還真跟我一起干呀?」王韻玲站起身來,一臉驚愕:「我都把職辭了,你以為我是說著玩的嗎?」
齊立言是那種敏感而又智慧的男人,他不會放棄這十二塊錢兩份快餐之外的考察目標,付了錢,推開塑料托盤,他拉著王韻玲的手走出亂哄哄的人滿為患的「小碼頭」快餐廳,他問王韻玲在快餐店裡有什麼發現,王韻玲說:「我發現你真的願意帶我一起干了。」齊立言說:「不,我問你發現了這家快餐館有哪些地方將成為我們以後的教訓,也就是它的問題有哪些?」王韻玲不假思索地說:「太亂了,裡面像是農民起義一樣,顧客心裡很煩,有點哄搶的味道。」
齊立言使勁捏了一下她的手:「美國哈佛大學的校訓是,提出一個問題比解決一個問題更加重要。我們開小吃部,要善於發現問題,小碼頭的問題除了你講的之外,最糟糕的是飯菜熱度不夠,由於都是提前做好的,加上是冬天,保溫不夠,飯菜都快涼了。腸胃不好的客人是不願來第二次的,除非餓得找不到地方吃飯了。還有菜的質量名不副實,六塊錢一份是街頭快餐的兩倍價格,而其內容卻差不多,如果小碼頭不是處於鬧市區,如果經營面積再擴大一倍的話,要不了兩年,就會關門。吃快餐,一個是快,還有一個重要賣點就是便宜實惠,這兩點小碼頭都沒做好。明天我們再去考察街頭快餐,把各種考察結論都要寫下來,反覆揣摩,知道了嗎?」
中山路上燈火通明,霓虹燈光在暗夜裡蹦跳著財富的慾望,刺激著壓抑在黑暗中的野心,齊立言和王韻玲像是兩個越獄成功的逃犯,興奮而張揚地游動在人如潮水的街河中。
在湖光大廈樓下的燦爛燈火中,王韻玲最先發現了迎面走來的張慧婷,王韻玲小聲地對齊立言說:「鬆手,我表姐!」齊立言抬頭看到穿著一身淺黃色運動衣的張慧婷,他反而將王韻玲的手抓得更緊了,王韻玲無濟於事地掙扎著,張慧婷已經抵到了他們兩人的面前,張慧婷見此情景,先是一愣,然後臉上就被燈光反射出灰暗的色調。齊立言挑釁性地拉著王韻玲的手問張慧婷:「怎麼,你一個人出來的,孫大款呢?」
張慧婷感覺到自己像是被強行地灌進了一杯毒藥似的,她以牙還牙地說:「你要是想見見大款是什麼風度,我現在就帶你去見他。」
齊立言笑了笑說:「我不是這個意思,隨便問問。」
張慧婷的報復性的回答讓齊立言心裡並沒輕鬆,為了掩飾內心裡由失敗而造成的尷尬,他鬆開王韻玲的手,在口袋裡摸出一支煙,風太大,他走幾步到大樓正門邊上去點火。
這時,張慧婷看著滿不在乎的王韻玲,氣急敗壞地責問道:「你為什麼要跟齊立言這樣的男人鬼混,難道天下的男人死絕了,你存心要出我的洋相,丟我的人?我哪點對不起你,你要幹這種傷天害理不得人心的事?」
王韻玲破釜沉舟才走到了今天這個夜晚,她毫不讓步地將張慧婷頂了回去:「你跟他離婚,又不是我拆散的。你們都沒有任何關係了,哪家法律規定我不許跟他談戀愛了?」
張慧婷恨恨地說:「王韻玲,你不會有好下場的。」
點好煙的齊立言聽到了兩個女人的部分對話,他的心裡很得意,多少次他都想著能有這樣一個場景,讓張慧婷看到摟著比她更年輕漂亮姑娘的齊立言是不是一個破爛和廢品,他想找還找不到這樣的機會呢,今天真是天賜良辰。於是他走過來拉起王韻玲的手,很親暱地說:「玲子,我們回去吧!」他故意把話說得很肉麻,他覺得這個摧毀自己尊嚴的女人應該擁有一個噩夢不斷的夜晚。
王韻玲這次沒有任何拒絕和扭捏,她很配合地抓住齊立言的手,一起走進了浩浩的人流中。
張慧婷像一張舊報紙被扔在冷風瑟瑟的夜色中,原本準備去吃快餐的心情一點都沒有了,於是她走向電話亭給孫玉甫打了一個電話,電話裡她毫不講理地說:「我不管你有什麼應酬,你今晚要是不過來,以後就不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