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輝站起來敬了齊立言一杯酒,說:「你的錢是收破爛收來的,不容易,但你是真夠哥們,你不知道,我得勢的時候,同學都巴結我,恭維我。狗眼看人低,如今我遭難了,一個個都躲瘟神一樣,躲得遠遠的,好像我是癌細胞,是艾滋病,一沾上,就沒命了。我剛從二子那裡來,二子說他沒錢,家裡的錢都用來買房子了。」
齊立言為二子辯護說:「二子確實沒錢了,買房也是真的,因為他答應剩下的兩萬塊錢全都借給我了,所以他就不好再答應你了。」
錢輝一臉沮喪地說:「這些天,我找了好幾十個同學和親戚朋友,一分都沒借到,你是第一個把錢借給我的。如果我能翻過身來,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齊立言很擔心地問:「那你五十萬又不夠,怎麼辦呢?」
錢輝說:「揚州那邊的一個小包工頭去年出車禍撞死了人,賠了十六萬,當時跟我借的,明天我去揚州找他要。鄉下有幾個親戚還欠我六七萬,只好硬著頭皮去要了,城裡的親戚朋友是沒指望了。幾方面一湊,也就差不多了,說實在的,我今天並沒想在你這能借到錢,也不知道你收破爛還真掙了錢,我是想最後試一下,這世道是不是真的就一點情義都沒有了。我只想你能有一個雪中送炭的態度就行了。」錢輝由於過於激動,說話也變得囉嗦和重複。
齊立言真的就有了一種見義勇為的豪氣,他站起來說:「走,我現在就跟你到銀行取錢,反正我的公司還有三個多月才開業呢。」
兩個人喝光了一瓶白酒,齊立言付了飯錢後,他們搖搖晃晃熱血沸騰地走出了周記餐館。
當齊立言將三捆三萬元大鈔交到錢輝手裡的時候,錢輝的手在顫抖著,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他要給齊立言打借條,齊立言說:「打什麼借條,我借你錢又沒打借條,拿去不就得了。」
二子是在錢輝借錢的第三天回到三里井的,他聽齊立言說錢輝借走了錢後,臉色突然變成了醬豬肝的顏色:「完了,全完了!」
秋風如期而至,帶著絲絲入扣般涼意的秋風暗示張慧婷她的家庭變故就是從去年秋風乍起的日子裡開始的,她已經跟房東說好了,房子到這個月底就不租了,原本想跟王韻玲租住到一起去,可王韻玲對她的這一想法並沒有表現出多少熱情,在齊立言故弄玄虛標新立異的勾引下,這個黃毛丫頭肯定已經粘上了齊立言,乘虛而入的時機已經成熟。張慧婷覺得齊立言提出復婚也許只是想試探一下自己在前妻的心裡是否已經死透了,當張慧婷願意重歸於好的時候,他便抓住孫玉甫到醫院看望小慧這一很平常而普通的生活細節大做文章,最後猛一撒手,讓張慧婷重新被晾在半空無處著落,從而給她以雪上加霜的重複打擊和再度傷害。而王韻玲在聽了張慧婷這些訴說後並不認同,她說:「這說明你們復婚缺少足夠的情感基礎和必要的心理準備,氣球看上去很美麗,但它經不起一個針尖碰撞,所以復婚就像懸在你們面前的美麗的氣球,很好看,但空洞而又脆弱。」這個小丫頭憑著在酒樓練就的一張嘴皮子,巧舌如簧地拆碎了他們的復婚美夢。張慧婷就是跟她住到同一間屋子裡,也看不住她蠢蠢欲動的心,她會背著自己跟齊立言鑽到一條誰也找不到的街巷餐館裡共進他們的晚餐。退房前,張慧婷回了娘家一趟,她想住到娘家去,此時身心俱疲的張慧婷寧願寄居在父母的屋簷下忍受著喋喋不休的嘮叨,也不願一個人漂泊在外過著沒有安全感的日子。母親說:「回來住也好,相親方便多了,年底就能給你找到一個好男人,把終身大事敲定。你一個女孩子,做什麼生意呢,做生意是男人的事,女人最大的成就就是找一個好男人,而不是找一個好店面。你媽這輩子吃夠了這個苦頭,你也看走眼了人,眼下由我來給你把關,就再也不會犯以前的錯誤了。」張奎元聽了周麗鳳的話,一言不發地坐在桌旁看報紙,當年周麗鳳看好造反派身份的張奎元的政治前景,才從劇團下嫁給他的,沒想到造反很快就結束了,而且還被當做「三種人」一直被壓迫到退休。
張慧婷的存折裡只剩下兩千塊錢,不夠還賬。想到這裡,張慧婷臉上就冒出了一些汗來,不到一年時間,至少虧了四五千塊,她自食其力的第一個夢想就這麼碎了,碎得體無完膚,碎得鮮血淋漓。如果說去年她是婚姻失敗的話,今年又多了一個創業失敗,這個美麗而清高的女人,本來就沒有多少朋友,也沒有多少同學願意跟她走動,她現在成了徹頭徹尾的孤家寡人,孤立無助,只有孫玉甫還在不遺餘力地牽掛著她,關心著她,她感到一個走投無路的人,一根火柴的光亮和溫暖都足以令她感動,更何況孫玉甫發誓對他負責到底,張慧婷感情的天平在經歷齊立言的再次傷害後,已經開始向孫玉甫傾斜,在一些無法入睡的夜晚,她甚至想到,如果孫玉甫現在來跟她說保證離婚娶她,她馬上捲起鋪蓋跟他走。然而天亮以後,陽光照亮了她眼前的街道和樹木,她又有些猶豫了,如果那樣的話,齊立言說她傍大款不就是真的了嗎?到中午的時候,張慧婷又會冒出另一個想法,既然已經跟齊立言離婚了,傍大款也是她的權利,與他何干呢。
春天以來,黃福順來過店裡有七八次,他赤裸裸地提出要包養張慧婷,他說從來沒見過張慧婷這樣氣質高雅美麗清純的女人。八月的一個黃昏,張慧婷對賴在店裡不走的黃福順說如果再糾纏,她就報警。黃福順就說把欠我的五千三百塊錢貨款拿來,氣急了的張慧婷說:「我又沒讓你送貨,你偏要送,誰欠你的!」黃福順見她硬的不吃,就又軟了下來:「你陪我一晚,五千三百塊一筆勾銷,好不好?」張慧婷抓起手邊的一隻兒童塑料涼鞋使勁地砸過去:「滾,讓你妹妹陪你睡一晚去!」涼鞋砸到黃福順齜開的一嘴黑牙上,他捂著疼痛的黑牙跑了,邊跑嘴裡邊嘰咕著:「你又不是我妹妹。」
黃福順走後,張慧婷一個人倚著門框哭了起來。她的酸楚和屈辱無處可說,無人可說,她覺得再這樣下去,自己會被自己的眼淚活活地淹死。
這天上午,張慧婷跟房東結清了最後一筆房租後,就用電飯鍋熬稀飯,她一年來的飲食幾乎全都由這口電飯鍋安排的,那是一些單調乏味的飲食,一些近乎於殘忍的飲食,重複的飲食和重複的日子讓她幾近崩潰。一個女人的力量是戰勝不了一口電飯鍋的,她常常這樣呆想著。把米和水放到電飯鍋裡後,按下電源,熬粥的燈就亮了,她在門前的那把塑料椅子上坐下來,想像著幾天後店門關了後如何跟黃福順結清賬,存折裡的錢肯定不夠了,她想先跟表妹王韻玲借一些錢,然後拉著王韻玲跟她一起去揚子江批發市場結賬,從此跟那個一口牙齒極其糟糕的男人老死不再往來。她還沒有完全想清楚這些問題時,店裡進來了兩個陌生男人。
一個身材清瘦,臉上有一塊月牙形的刀疤,一個結實粗壯,灰紫的嘴唇上方蓄了一圈又硬又密的胡茬,他們進店的姿勢倉促而野蠻,刀疤男人骯髒的皮鞋碰翻了放在門邊上的一隻紙板箱。
刀疤男人冷酷的目光在店裡掃了一個來回,問:「你叫張慧婷?」
胡茬男人不耐煩地說:「門頭上不是寫得清清楚楚嗎,這還用問?」
兩個男人對貨架上的服裝熟視無睹,他們表情殘酷地注視著張慧婷,刀疤男人從嘴裡吐出一圈煙霧冷冷地說著:「確實是個美人坯子,怪不得黃老闆說他做夢都想著那事呢。」
張慧婷聽了心裡一驚,她已經預感到這是黃福順派來的人,至於來幹什麼,她一時還拿不準。胡茬男人白了刀疤同夥一眼,對張慧婷說:「張小姐,你跟我們走一趟!」
張慧婷說:「往哪兒走?」
刀疤男人說:「到黃老闆那裡去,黃老闆有事要跟你談。」
張慧婷說:「黃老闆又不是不認識我,讓你們來幹什麼?你們是什麼人?」
刀疤男人說:「黃老闆說你賴賬,我們是幫黃老闆討賬的。」
張慧婷鼓起勇氣說:「我不去,光天化日之下,你們還敢綁架不成?」
胡茬堅硬的男人揚起那顆蠻橫的腦袋,將嘴裡的半截香煙狠狠地吐到地上,惹得幾個不明真相的螞蟻圍了上去,可能煙火太嗆,剛圍攏來的螞蟻又一哄而散。胡茬男人說:「張小姐,你要是不乖乖地跟我們走,可別怪我哥倆下手不溫柔。」他一邊說,一邊將手指關節扳得格格直響。
外面停著一輛紅色的出租車,這是他們租來的車。刀疤男人望了一眼外面的出租車說:「四哥,別跟他囉嗦了,塞到車裡帶走不就行了。」
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的張慧婷此時反而平靜了下來,她對兩個陌生男人說:「既然是還債,又不是什麼殺人放火的大事,去就去一趟。我先去一趟廁所,馬上就回來,你們在店裡坐一會兒。」
刀疤男人堵住她的去路:「你要是溜了,我們不就白跑一趟了?」
張慧婷說:「我的店都在你們手裡,怎麼會溜了呢?跑了和尚跑不了廟的。」
鬍子男人冷冷地說了一句:「讓她去吧!」
張慧婷氣喘吁吁地跑到公用電話亭,抓起電話時,突然沒了主意,報警有什麼用呢,他們說是來要賬的,你說綁架,人家既沒帶刀子,又沒帶繩子,到時候反而有報假案嫌疑,那又能告訴誰呢,告訴父母還是王韻玲,他們聽到後不還是向警方報案。後面又來了一個打電話的小伙子,他晃動著腿提醒張慧婷快點打電話,情急之下,張慧婷立即撥通了孫玉甫的大哥大:「玉甫,你快來,馬上就來,我遇到壞人綁架了。」
孫玉甫一手扶著方向盤,一手抓著大哥大給劉文打電話:「劉哥,你馬上趕到海棠街雙語幼兒園對面來,我的朋友出事了,槍裡裝上子彈!」這位曾在麗都賓館活捉孫玉甫的市公安局巡防支隊三大隊副大隊長如今已是孫玉甫的鐵桿弟兄。
張慧婷磨磨蹭蹭回到小店時,孫玉甫的車距離小店已經不到兩百米了,看到那輛黑色帕薩特,張慧婷懸著的心一下子落地了。
兩個陌生的男人見張慧婷回來了,站起身說:「走吧!」
這時孫玉甫的車已經停在了店門前,孫玉甫一臉除暴安良匡扶正義的豪氣,他擋在兩個陌生男人和張慧婷中間,責問道:「你們是幹什麼的?有什麼話跟我說!」
刀疤男人揚起手中的拳頭:「你是他什麼人,少管閒事。張小姐欠人家錢,我們找她去結賬,你要是想多活幾天的話,就滾一邊去!省得讓老子髒了手。」
孫玉甫怒目圓睜,厲聲呵斥道:「你們要是不打算到監獄裡看今年春節晚會的話,現在就給我滾出去!」
鬍子男人一言不發,抬手一拳砸在孫玉甫的臉上,孫玉甫感到鼻子裡涼颼颼地湧進一股腥甜的味道,鼻樑骨也一下子就變軟了,他眼前閃現出一道道閃爍著火光的烈焰,腳站立不穩,晃了幾下,沒倒下,他抹了一下嘴巴,滿嘴都是血,純棉「鱷魚」夾克上灑滿了鮮血,那條鱷魚的嘴裡也跟著冒出了血。
張慧婷一把抱住孫玉甫,聲嘶力竭地對著外面的馬路上喊道:「救命呀!救命呀!」
刀疤男人隨後就抬起腳,猛地一抬膝蓋,狠狠地頂向孫玉甫的肚子,孫玉甫捂著肚子,慢慢地向後倒去,張慧婷抱不動他,兩個人一起跌坐在地上,地上一些來不及撤退的螞蟻死在了他們的屁股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