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樓 第27章 第十四章 (2)
    張慧婷這句話讓齊立言在信心高漲的同時感到了一絲愧疚和不安,他對張慧婷說:「慧婷,這麼多年來,我讓你失望了,真是很對不起你。其實當年造汽車,我不只是為自己,也是為了你,為了讓你將來能為我這個丈夫自豪和驕傲,讓你爸媽覺得女兒的眼光沒錯,讓我的父親能夠風光體面,讓我的哥嫂們不敢小看我。說我是自私的人,我很委屈,可委屈又有誰能理解,你不理解,就更沒人理解我了。如果說造車失敗是一場災難的話,我不只是災難的製造者,還是災難的責任者和犧牲者,我比誰都要痛苦和難受。」

    張慧婷聽著齊立言的話,默默地流起了眼淚。這時,老爺子過來了,他站在門外說,小慧在他的空調房間裡睡了,她說沒有空調睡不著就不來後屋了。齊立言走到門口來對老爺子說溫度打高一點免得再受涼了,老爺子說每天打的都是二十七度,沒事的。老爺子沒問張慧婷在不在,很知趣地走了。

    齊立言悄悄地掩上門,回到床邊坐下來跟張慧婷繼續說話。齊立言遞給張慧婷一條毛巾,說:「我不是不能改變自己,澡堂子搓背、走街串巷收破爛,這不是一般能吃苦的人幹得了的,也不是腳踏實地的人就能扛得下來的,我是把腳踩到地上,再踩進地底下,一步一步地跋涉著前進。」

    夜晚很安靜,窗外掛著一輪圓滿的月亮,月光水一樣潑灑在院子裡,地面上飄起了一層潔白的霧氣。張慧婷的思維和所有的女人一樣,更多的是直覺性思維,她沒想得那麼多,也沒想得那麼深,聽了齊立言漫長的自我獨白,她覺得這個男人確實吃了太多的苦,受難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他們兩個人,可兩個受難者中,她是被牽連進來的,所以滿腹的委屈也一起湧上心頭:「離婚是你逼的,我就差跪在地上求你不要離婚,可你非要離,非要把我往外趕。」張慧婷又哭了起來。

    齊立言挨到床邊坐到張慧婷的身旁,他嘗試著將手搭到她的肩上,在沒有遭到拒絕的同時,他循序漸進地將張慧婷往懷裡摟,嘴湊到她耳邊說:「是我讓你受苦了,真對不起你。我們重新開始好嗎?」

    張慧婷哭得肩膀不停地顫抖著,齊立言一用力,將張慧婷完整地摟進懷裡,兩人像是觸電一樣痙攣燃燒起來,張慧婷配合著摟緊齊立言,兩人倒在了嶄新的涼席之上,倒在了嶄新的夜晚之中。他們輕車熟路,一點陌生感也沒有,將近一年來的煎熬和壓抑頃刻間全都火山爆發一樣的炸響了,他們不像是在做愛,而像是在生死搏鬥,他們像被網住了的兩條魚,誰都願意死在網中。

    醫院裡飄滿了藥水的味道,壓抑的空氣在走廊裡徘徊不去,醫院裡是看不到一張開心笑臉的,齊立言很開心,與張慧婷一夜重溫舊夢有一種死而復生的感動,女兒小慧病好得很快,所以齊立言跟張慧婷不像是來辦出院手續,倒像是來辦結婚手續的,兩個人情緒都不錯。張慧婷在進醫院門診部大樓的時候,還幫齊立言將T恤衫最下面的一個紐扣扣上,她說:「都快要掉下來了,回頭我給你縫上。」聲音又輕又軟,齊立言被女人近在咫尺的氣息一遍遍地過濾著,他覺得這才是一個男人的生活。

    張慧婷在男人一夜的滋潤下,臉上泛出了紅暈,人顯得很靈秀而濕潤,這種枯木逢春的感覺使女人步伐輕盈,舉手投足生動而親切。齊立言拉著張慧婷的手準備一起回荷葉街,他想將復婚的打算報請老爺子當面批准。

    走下住院部大樓台階時,張慧婷突然想起了病房裡還有一盒沒吃完的餅乾和一個塑料水杯昨天沒帶走,齊立言本想說不要了,可此時他特別有耐心,很爽快地又跟著張慧婷去病房拿那些不值錢的東西。

    病房裡很安靜,另外兩個住院的孩子正躺在床上看動漫連環畫,他們輕手輕腳地收拾了東西準備出門。就在他們準備出門時,孫玉甫進來了。

    孫玉甫一副成功人士的典型裝束,一絲不苟的頭髮在定型膠的安排下,以三七比例很清晰地向兩邊分開,藍色的「夢特嬌」T恤被「鱷魚」皮帶繫在米灰色的褲子裡,左手抓著大哥大和汽車鑰匙,右手拎著一大包食品和玩具,他一進來就問:「小慧呢?」

    張慧婷一驚,神色緊張而又語無倫次地說:「你,你怎麼來了?你來幹什麼?」

    孫玉甫將一包東西放到空了的床鋪上,若無其事地說:「我去你店裡,看到關門了,就以為你到幼兒園去了,是幼兒園老師告訴我小慧住院了,我就過來看看。這地方真難找,樓上樓下我跑了好幾趟。」他轉過頭看著齊立言問張慧婷:「這位是……」

    張慧婷心裡很煩,但又不好多說什麼,只得隨口答了一句:「孩子她爸齊立言。」

    「你好!」孫玉甫像個主人似的熱情地向齊立言伸出了手,那種神情似乎把齊立言當做是一個來病房探視的外人。

    齊立言臉上一陣陣發燒,因為曬得太黑,所以臉上看不出明顯的變化,他面無表情地看著油光可鑒的孫玉甫,兩隻手插在褲子口袋裡,一動不動。

    孫玉甫伸出去的手像是一棵樹上長出的一根多餘的樹枝,懸在半空中,進退兩難。

    孫玉甫看著齊立言很敵意的態度,很是不以為然,你都離過婚了,難道前妻跟誰來往還得經你批准。於是他不經意間收回尷尬的手臂,問張慧婷:「前些日子我給你買的黑芝麻核桃粉吃完了沒有?養顏保護頭髮的,要堅持吃。」

    齊立言聽到這裡一言不發地扭頭就走。要不是今天現場看到了這情景,他還真拿不準張慧婷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訴說無辜是真是假,可孫玉甫的這些舉動已經明確告訴他,張慧婷跟孫玉甫不僅一直保持著來往,而且孫玉甫對張慧婷的每一個生活細節都瞭如指掌,送黑芝麻核桃粉,當然應該送錢,送溫暖,送上男人的身體。齊立言覺得他又被張慧婷蒙了,昨晚她還說跟孫玉甫毫無關係,今天一早孫玉甫就找到醫院來了……

    病房裡的張慧婷氣憤地對孫玉甫嚷著:「這個家都被你拆散了,你還嫌不夠,故意挑釁,安的什麼心?」

    孫玉甫一點都不生氣:「慧婷,不要說你們都離過婚了,就是沒離婚,我來看望老同學生病住院的孩子,也是人之常情,犯不上死罪吧?」

    張慧婷一句話沒說,直奔樓下追齊立言去了。

    張慧婷在醫院大門口的168路公交車站追上了正在等車的齊立言,她拉住他的胳膊說:「立言,你聽我說好不好,我真的不知道他要來。」

    齊立言冷笑著說:「是呀,你要是知道他來,就會通知他不要來了,這樣你就會繼續扮演一個被前夫委屈了的無辜女人,就可以將謊言和欺騙進行到底。」

    張慧婷急得流出了眼淚:「立言,他是來找過我幾次,可我從來就沒主動跟他聯繫過,也沒跟他有任何交往,你要相信我,我不是那樣的人。」

    齊立言歪著被陽光灼傷了的腦袋:「你沒跟他聯繫,他跟你聯繫,你沒跟他交往,他跟你交往?你缺少敢作敢當的勇氣,我倒是喜歡你以前說跟孫玉甫上過床了的坦率,善良的人以為你是假話真說,是氣話,其實你是把真話當假話說,事到如今,我總算明白了,你是一個渴望玩弄心計的女人,可你不是一個工於心計的女人。好了,不要再演戲了,你的演技沒有你媽高。」

    張慧婷站在烈日下,汗水和淚水混在一起滿臉流淌,她在齊立言的面前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說出來也只能使自己變得更加被動,現在每一個從她嘴裡說出來的文字都是射向她自己的子彈。她只得不停地抹眼淚,陽光在淚水和汗水上反光,所以她的臉部就呈現出一種模糊不清的狀態。

    車來了,齊立言第一個衝了上去,他將張慧婷扔在車下。

    尾隨而來的孫玉甫的「帕薩特」轎車停在張慧婷的身邊,孫玉甫跳下車將駕駛位置的車門打開,對張慧婷說:「上車吧!」他戴著黑色的墨鏡,聲音卻沒有一點黑暗的顏色,溫柔而親切。

    張慧婷還沒有從突如其來的混亂中緩過勁來,手裡拎著那半盒餅乾和一隻八毛錢的塑料水杯,一句話不說,逕直沿著發燙的馬路往前走去。孫玉甫鑽進車裡,發動車子,汽車以步行的速度陪著張慧婷往前走,走過一座人行天橋,再穿過兩個路口,張慧婷以為孫玉甫已經走了,於是回過頭看了一眼:「帕薩特」像一條忠於職守的狗還在尾隨著她,而且表現出了追隨到天涯海角的勇氣和決心。張慧婷停了下來,正午的陽光直射在頭頂,她的頭髮也濕透了。見張慧婷停住了腳步,孫玉甫又跳下車來打開車門:「慧婷,上車吧!別耍小孩子脾氣了。」

    張慧婷被孫玉甫的鍥而不捨的追隨感動了,不管出於什麼樣的動機,孫玉甫的執著和癡情此刻讓她再也沒力量抗拒了,既然齊立言那麼看自己,索性就一屁股坐進了車裡,坐進車裡後,她沒有絲毫的不安,反而有了一些寬慰,她覺得自己坐在孫玉甫的車裡就是給齊立言迎頭一記悶棍,讓他跳湖上吊去吧!張慧婷心裡恨恨地想著,在空調冷風的撫慰下,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熱浪被關在了窗外,城市像一塊燒得通紅的煤球,倒處傾瀉出白晃晃的火,廣告牌上美女的大腿上都在出汗。安靜下來的張慧婷目光正視著車前方,嘴裡丟出一句話:「你為什麼要這樣呢?」

    孫玉甫平穩地扶著方向盤,答道:「因為我放不下你,不是今天,而是這麼多年。如果你不停下來,我會一直跟下去,哪怕跟到天邊。」

    張慧婷不問孫玉甫將她帶到哪裡,她也不清楚車在城市的什麼位置,這個城市所有的街道和樓房都是相似的,她只能聽之任之地隨著這輛車盲目地前行。孫玉甫將車子開到張慧婷小店附近一家外觀看起來很整潔的小餐館前停了下來:「我們隨便吃個便飯好嗎?」孫玉甫總是那麼耐心而細膩。

    張慧婷一言不發地跟著孫玉甫進了餐館的一個小包廂裡,孫玉甫要了一瓶啤酒和一份糖醋鯉魚,一份爆椒牛柳,一份清炒苦瓜和一罐豬肚三鮮湯。菜上齊後,孫玉甫給張慧婷倒了一杯啤酒,然後端起杯子說:「對不起,我沒想到齊立言是這麼小氣的一個人,讓你受委屈了。」

    張慧婷沒動杯子,她望著眼前這個男人,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他確實是自己的同學,陌生的是他為什麼要這樣做?是愛她,還是愛性,是想金屋藏嬌,還是要明媒正娶,是體驗征服的快感,還是圓初戀失敗的美夢?她的直覺思維注定了她永遠也想不清這些問題。她只是覺得這個男人是對她最上心的男人,也是最體貼的男人,這是她在齊立言那裡從未得到過的感覺。

    孫玉甫將一大杯啤酒一口喝光,然後夾了一塊糖醋鯉魚肚子上的肉:「來,吃點吧,這塊肉沒刺的。」

    張慧婷用筷子夾起魚肉,又放了下來,她夾起一片苦瓜,眼睛盯著苦瓜說:「玉甫,我到了今天這個地步,是命該如此,是嗎?」

    孫玉甫愣了一下,接上去說:「是我造成的,所以我一直心裡很內疚,我說過,你有什麼需要幫助的,我竭盡全力,我會對你負責的。」

    張慧婷並不吃苦瓜,她讓苦瓜掉到桌面上,然後看著孫玉甫說:「我婚都離了,你能對我負什麼責?你能負得起這個責任嗎?」

    這句致命的反問堵住了孫玉甫口若懸河而又空洞抽像的表白,孫玉甫一下子無話可說了,他獨自將一杯啤酒倒進乾旱的喉嚨裡:「把你的小店關了,工作的問題由我來解決。」

    張慧婷差點想把話挑明,但她覺得應該是孫玉甫自己說出來才是,於是她暗示說:「你不會不清楚,一個離過婚的女人最要緊的事並不是為了討一口飯吃,也不是為了找一份工作。就憑我的年齡和學歷,打一份零工都能活下去。所以我叫你不要再來找我,可你非要來,你讓我怎麼活?」

    孫玉甫臉上有些難堪,他知道張慧婷想要什麼,不過聰明而又極具語言天賦的孫玉甫總是有能力為自己辯護:「慧婷,感情這種東西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更不能用法律和邏輯來推敲。從人性的角度來說,愛是無罪的,這與是否擁有婚姻沒有必然聯繫;而從法理上來說,即使你不愛自己的配偶,也不能愛其他異性。」

    張慧婷繼續反擊:「不愛為什麼不離婚呢?不愛的婚姻又不願打破,這合乎人性嗎?」

    孫玉甫說:「生活不是數學題中一加一等於二那麼簡單,春節的時候,她跟我鬧,我一提離婚,她就要到我父母家堂屋裡去喝老鼠藥自殺,我現在可以坦率地跟你說,我一時還離不了婚,但我又癡心不改地十幾年如一日地愛著你。你說我對誰是有罪的?」

    齊立言回到荷葉街時,齊老爺子見張慧婷沒跟著來,就問怎麼回事,齊立言說:「小慧已經好了,出院手續也辦好了,她回店裡上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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