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立言好奇地撕開一塊磚頭外面的舊報紙,他腦袋一下子懵了,裡面是一捆捆的百元鈔票,這些鈔票被橡皮筋牢牢地捆死,而且不見天日已有多時,一股霉味撲鼻而來。再撕開另個幾塊包著的舊報紙,裡面也是錢,齊立言嚇得趕緊站起來將門關上,然後拴死,開了燈坐在悶熱的屋裡數錢,每捆一萬元,共八捆八萬塊錢,齊立言全身汗如雨下,他這輩子從來沒見過這麼多錢。坐在那裡愣了好半天,他將錢裝進收破爛用的塑料編織袋裡,然後看裡屋的二子還在打鼾,就輕手輕腳地打開門,又將腦袋伸到街面上看了看,街面上沒有一個人影,只有那條喪家之犬蹲在泡桐樹下拖著舌頭喘氣,它的身邊有兩隻雞在地上覓食蟲子。
齊立言進屋後將裝著錢的塑料編織袋從桌子下面挪到鐵皮櫃子裡,再從鐵皮櫃子裡拎出來藏到煤爐的後面,可怎麼放都不妥當,齊立言心裡亂極了,怎麼處理,他一時無所適從。齊立言在擁擠不堪的屋裡一邊拚命地抽著煙一邊麻木地來回踱著步子,齊立言不是聖人,他顯然沒有那麼崇高的覺悟,也沒有兒歌中唱的那樣輕鬆:「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交給警察叔叔的手裡邊」。那是一分錢,而不是八萬塊錢,要是八萬塊錢,會交嗎?也許孩子會的,但大人會嗎?齊立言風裡來雨裡去要兩三年還不知能不能掙這麼多。為什麼有錢的人那麼有錢,他們把錢當廢報紙一樣隨便塞到哪兒就不管了,甚至都忘了。
反正又不是偷的、搶的,隱下來據為己有算不上犯法,就算找上門來了,就說沒看見,或者把這套音響扔到湖裡去,謊稱已經被陌生人買走了,反正他沒見到過錢,要麼乾脆就一口咬定根本就不是他收了那套音響,找錯人了,如果死活不認賬,就是美國聯邦調查局來也破不了這個案子。三里井收破爛的收到廢品中的錢和郵票的,沒有一個送還回去的。齊立言這樣一想,心裡就踏實了許多,他想應該在二子醒來之前,將這套音響拉到柳陽湖邊沒人的地方扔進去,讓它下落不明,再來個死無對證。齊立言又喝了一缸子水,然後對這筆錢的來歷作了幾種想像性的推理:如果那個中年男人是一個毒販,這筆錢當是販毒的毒資;如果是一個奸商,那就是他背著老婆為包養二奶藏匿的私房錢;如果是一個領導幹部,極有可能是貪污受賄的贓款,反正這八萬塊錢來路不正,百分之八十可以肯定是黑錢。齊立言覺得隱下這筆錢相當於代表政府和法律沒收了一筆髒款,是一件很正義的行為,於是他抱起音箱,準備搬到屋外的三輪車上,趁三里井還在午睡中將音箱扔進柳陽湖裡去,拔開門栓,正要出門,他腦子裡突然又冒出一個危險的信號,要是路上遇到熟人怎麼說呢?他還沒想清楚的時候,二子醒了。
齊立言迅速放下了手中的音箱。
二子趿著拖鞋出來了,他的眼睛還沒有完全睜開,聲音卻十分敞亮:「我剛才做了一個夢,夢見你正在物資回收公司成立大會上講話,穿著一身西裝,口袋上還別了一朵紅花。」
齊立言將茶缸遞給二子,問:「我講什麼話了?」
二子將茶水一口氣喝完,說:「你說為什麼別人只能走街串巷收破爛,而我能成立大公司,靠的不是偷,不是搶,不是順手牽羊發橫財,靠的是創新思路、誠實經營、公平買賣,好像還說了我齊立言站著是一條漢子,倒下來也是一個英雄。有的記不住了,反正下面熱烈鼓掌,鞭炮聲將半邊天都炸紅了,熱鬧得很。」
齊立言被二子的夢話激勵著,他一衝動就對二子說:「二子,我真的發橫財了,今天收破爛收到了八萬塊錢下腳料,真是出鬼了!」
二子的眼睛一下子全綠了,每個字像是從牙齒縫裡蹦出來的,而不是說出來的:「八、八萬塊,你說夢話?」
齊立言見二子驚詫得像是掉了魂似的,反而平靜了下來:「難道我還騙你?在音箱後面發現的,一點都不假。」說著就從煤爐後面將塑料編織袋拎出來,伸頭向外面看了看,確認沒人後,反轉著口袋底部,將八捆百元大鈔全都倒了出來:「你看,八萬塊,整整八萬塊。」
二子看著地上的八捆百元大鈔,毛孔倒豎,一身雞皮疙瘩,他小心地蹲下去,更小心地拿起一捆,像電影《地雷戰》中起出了一顆地雷,左右看了看,又反覆捏了捏:「不會是假鈔吧?」
齊立言說:「要是假鈔就好了,當舊報紙賣了,也就三五斤重。問題是我從一個複式連體別墅裡收來的,戶主家裡的地板都是進口的,那地面相當於用百元大鈔鋪起來的,主人坐的是『本田』轎車,這樣身份的人用得著玩假錢,用得著把假錢藏到音箱後面嗎?」
二子問:「那你打算怎麼處理呢?」
齊立言話鋒一轉,臉上流露出二子夢境中的豪邁神情,說:「剛才我想了一會兒,我家老爺子說過,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非禮勿聽,既然是不義之財,我當然不能要。」
二子說:「雷鋒都死了好幾十年了,你該不會學雷鋒吧?」
齊立言說:「也不是學雷鋒,是君子不受不義之財。」
二子說:「能有這筆意外之財,是天意,是老天給你幫忙呢。你開公司要註冊資金,要啟動資金,錢從哪兒來呢?」
齊立言說:「註冊資金和啟動資金到時候再說,你不是答應借給我嗎?再說了,你不是說我在開業典禮上說我靠的是誠實經營、公平買賣嗎?」
二子說:「那不是夢話嗎?你還當真了。」
齊立言說:「我當真了。你馬上關了門跟我一起到水天一色公寓送錢去!」
二子說:「我不去,我要在這看門呢,下午有幾個二道販子要來淘貨。」
齊立言說:「那我就一個人去。你不怕我一個人半路上獨吞存到銀行裡去了?」
二子說:「你不是那樣的人。」
連續三天,齊立言每天傍晚趕到水天一色公寓,可還是沒能遇到黑色「本田」和那位中年男人,唱揚劇的年輕女人也沒出現,他們像是被夏天的熱浪蒸發了。第三天暮靄四面合圍的時候,保安有些懷疑地問齊立言:「眼鏡,」他們總是這麼叫他,「你又不是第一次到這收破爛,這裡住的都是有錢人,你還指望他們把破爛送到大門口賣給你嗎?」
就在齊立言準備第二天再來時,一輛小汽車在距離他身後屁股不到二十公分的地方剎住了,回頭一看,是黑色「本田」,他剛想抬起手示意車裡的人下來,車門已打開了,車上跳下前天賣破爛的中年男子,他以閃電式的速度攥住了齊立言還沒來得及揚起的手,一臉的焦慮和緊張:「我還以為再也找不到你了呢,走,我們到那邊談談。」
中年男人拉著齊立言的胳膊來到了小區內偏僻的死角:「我們私下了結呢,還是現在去派出所了結?」
齊立言很平靜地將塑料編織袋交給中年男人,就像交給他一張舊報紙一樣:「八萬塊,全都在這裡,一分不少。前天下午我就來過了,按門鈴沒人答應,等到天黑你們都沒回來。不信你問門口保安去,我在這裡都守三天了。」
中年男人張著嘴,灰紫的嘴唇很沒有風度地哆嗦著:「你說什麼?等我三天了?」
齊立言咬著煙屁股,將最後一口煙吸下去:「你要是不說音箱是好的,我就不會試,不試就不會打開後蓋。要是給哪家無線電修理部買去拆零了,那這筆錢肯定就追不回來了,而且我還會背上黑鍋,真是懸乎得很。」齊立言絲毫沒有表現出對這筆錢有據一分為己有的念頭,他擔心的居然是這筆錢回不到主人身邊。
中年男人見天色已暗,就將手探進塑料編織袋裡,那些熟悉的紙質和紙質上的紋路異常清晰,他掏出一捆迅速看了一下,又立刻放進去:「太謝謝你了,我還以為這筆錢完了呢。小伙子,晚上我請你喝酒!」
還沒等齊立言表態,中年男人已經掏出大哥大撥通了電話:「喂,是雪梅嗎?告訴你一個天方夜譚式的驚人消息,那個收破爛的小兄弟把錢送過來了,一分不少,而且在水天一色大門口等了三天。你立即到天德酒樓訂一個包廂,晚上我要請他吃飯。」
大堂經理柳曉霞見到齊立言跟開著「本田」的中年男人一起走進天德酒樓,她停下招呼客人,在吧檯旁找到了齊立功:「齊總,你到二樓『秋水廳』去看看吧,準把你嚇一跳。」
齊立功感覺很納悶,怎麼回事呢,於是就上了二樓,在樓梯轉角處,他正好遇到了出來上廁所的齊立言,齊立功不可思議地問:「王行長請你吃飯?是嗎?」
齊立言說:「哪個王行長,我不認識。」
「柳曉霞說她看到了你跟恆通銀行王千行長一起進來的。」齊立功進一步明確問話。
齊立言很快反應過來了,於是裝著很熟悉的樣子:「噢,你說的是王千,本來我是要回三里井的,可他非要拉我來喝兩杯。」
齊立功說:「收破爛要不了多少本錢,你搞貸款?」
齊立言說:「不是,是他找我談事情,不是我找他。」
「秋水廳」不大,齊立言從廁所回來時,菜已經上齊了,王千行長向雪梅介紹齊立言:「就是這位小兄弟,守了整整三天,就為了把錢送過來。」王千再往下介紹就沒內容了,到現在還不知姓名呢,雖然窮人的姓名只是一個沒意義的符號,但齊立言此時不是一個窮人,而是一個高尚的人,高尚的人應該是有名有姓的:「小兄弟,你叫什麼?……」
齊立言說:「我叫齊立言,三里井收破爛的。」
王千並沒有把齊立言和齊立功聯繫起來,更不會把這個收破爛的聯繫到張慧婷身上去,雪梅示意齊立言:「請坐!我和王行長都沒想到當今社會還有你這樣拾金不昧的人,真是今天的活雷鋒,佩服,佩服!」
齊立言不卑不亢地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不是我的東西,我當然不能要,孔子也說過非禮勿動,非禮勿取,還給你們是理所當然的。」齊立言有意用典,他想塑造一個全新的收破爛的形象來,以讓他們提前感受一下破爛王中不乏藏龍臥虎之輩。
王千和雪梅聽了齊立言的話後,兩人相互望了望,他們用目光交流著對這個收破爛的出言不俗的驚詫。
菜點得不多,但很精緻,天德酒樓的幾個招牌菜燴魚羹、三鮮蟹黃、煮乾絲、清蒸白絲魚等都上來了,王千問齊立言喝什麼酒,齊立言說白酒啤酒都行,王千就要了一瓶「劍南春」。
燈光被空調裡的風冷卻,暑氣被關在窗外。他們邊吃邊聊,雪梅還不停地夾菜給齊立言。當王千知道齊立言還是老牌中專生,又得過市裡科技進步三等獎時,他激動得站了起來:「來,小齊,我敬你一杯,你應該是人才,而不應該是收破爛的,收破爛太委屈你了。」
齊立言站起來跟王千碰了一杯,說:「王行長,其實收破爛是很有學問的,收好破爛的人就是人才,只是我現在還做得不夠。」
雪梅也跟齊立言敬了滿滿一杯白酒,王千勸她不要喝白酒,雪梅說:「我們劇團周麗鳳說她能喝白酒,可比我還差得遠呢。」
齊立言問:「你認識周麗鳳?」
雪梅說:「豈止是認識,我們是市揚劇團同事,差點她還壞了我跟王行長的好事。」她看著齊立言,有些惘然地問:「你認識她?」
齊立言連忙改口說:「不認識,隨便問問。」
王千遞給齊立言一張名片,說:「小齊,你以後有什麼事,儘管找我,需要我幫助的,我會盡力而為。不過,關於這筆錢的事,我希望你不要對任何人說,就當沒發生過,好不好?」說著他從公文包裡抽出一捆一萬元的票子放到齊立言的筷子邊:「這算是給你的酬勞,表示我的一點心意。」
齊立言本來以為王千會給千兒八百的,沒想到一掏就掏出了一萬,齊立言的心裡動了一下,這對他來說是筆天文數字,可收下這捆錢的念頭只持續了幾秒鐘:「王行長,我決定把錢送還給你,就沒打算要一分錢,你請我到這麼高檔的酒樓喝酒,是看得起我這個破爛王,我不會說太多感激的話,但我決不能要你一分錢。」他把那捆錢又塞回到王千的包裡。
王千和雪梅看齊立言目光堅定,意志堅決,內心的感動轉化成跟齊立言頻頻喝酒,齊立言以為他們擔心自己會把這件事說出去,就拍著胸脯說:「請王行長放心,這筆錢的事到今天為止,在這個包廂裡結束,我不會說任何一個字。」
晚上回到三里井出租屋,二子回荷葉街抱老婆去了,齊立言點了一盤蚊香趕蚊子,可蚊香是假冒偽劣產品,蚊子依然在屋裡載歌載舞,齊立言無法入睡,後半夜的時候,他突然覺得,王千這筆錢肯定來路不正,不然為什麼不讓他對外講這個活雷鋒的故事呢?他有些後悔了,應該把那一萬塊錢收下來,反正此後也不會再有往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