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慧婷既沒回荷葉街,也沒回娘家,她後悔自己抹不開面子跟孫玉甫上樓,更恨孫玉甫酒後衝動,要是孫玉甫想以這筆業務來交換她的身體,她寧願餓死也不換,可她以一個女人的敏感隱隱感覺到這大半年來孫玉甫對她一如既往的癡情,這種情感讓她在齊氏家族內外交困的時候很快就被感動、被誘惑,甚至是被俘虜了,編外的情感就像是一種欲罷不能的毒品,她恨自己以曖昧的態度配合甚至煽動著孫玉甫的非分之想,他們實際上是在相互縱容中一步步地滑向了這個夜晚,即使今天晚上孫玉甫不這樣衝動,明天、後天,遲早一天,孫玉甫也會這麼做的,想到這,他又怨恨起了齊立言,這個當家的男人不僅要讓她這個女人為生計四處奔走,而且感情也粗糙冷漠得像報廢汽車的零部件一樣毫無溫度,雖說自己當初對齊立言幹大事抱有過不切實際的幻想,可計劃趕不上變化,人不能認死理,變則通,通則變,齊立言要是三年前能夠聽她的話,放棄閉門造車,兩個人一起出來共同打拼,也不至於讓他們夫妻倆在背道而馳的道路上越走越遠。張慧婷越想越亂,越想越理不出頭緒。
她孤獨地徘徊在這個毫無方向的夜晚,秋夜裡霧一樣細碎的露水悄悄地濡濕了她的頭髮和凌亂的心情,冰涼的空氣無孔不入,她打了一個寒顫,眼前城市的燈火一陣亂晃。荷葉街的家是不能回了,娘家也不想回,她打算去到表妹王韻玲那裡投宿,表妹王韻玲在蘆林街的出租屋是她這個晚上唯一的避難所。鄉下表妹王韻玲商專畢業後一直找不到穩定的工作,夏天的時候,天德酒樓重新裝修,為了重新開業後有一個新面貌,齊立功就去動員相貌出眾的張慧婷去做收銀員,張慧婷推托說:「保險公司剛剛簽了合同,這份工作得來也不容易,不好毀約。」正在張慧婷家訴說不願做保險的王韻玲毛遂自薦說:「表姐不去,我去!」年輕而單純的王韻玲就這麼到了天德酒樓做了收銀員,由於工作出色,又懂商業經營,很受齊立功器重。張慧婷投奔表妹的這天晚上,二十一歲的王韻玲已升任天德酒樓採購部經理。
這幾天王韻玲為安排老爺子生日宴會在天德酒樓也累壞了。回到蘆林街出租屋,已是晚上十點五十分,見一團黑影類似於一麻袋麵粉垛在門口,她嚇了一跳。
在確認了是表姐張慧婷抱著頭蹲在門前,王韻玲抑制不住衝動地責怪起來:「你公公七十大壽,你不去參加生日宴會,跑這來幹什麼?就算是有天大的怨氣,你也得給齊立言一個面子吧,你太過分了!」
出租屋裡含混的燈光照亮了張慧婷雙眼滿含的淚水,女人是容易被眼淚打動的,王韻玲見表姐一副死裡逃生的慘相,就從塑料洗臉架上拿了毛巾遞給她,聲音輕軟地問,「出什麼事了嗎?是他們不讓你參加生日宴會,還是你不想參加?」張慧婷搖搖頭,欲言又止,姐妹倆面面相覷。
在目光僵持片刻之後,張慧婷突然撲到王韻玲的懷裡,抱著她失聲大哭:「韻玲,我不想活了!」
八平方米小屋逐漸安靜了下來,可後半夜的燈光無法照亮姐妹倆的心情。張慧婷在漫長的深夜裡把這倒霉的一天複述給王韻玲,王韻玲聽著聽著臉色就變了,當她聽到表姐為了簽合同而陪男人聊天、喝酒,還不知凶險地走進了暗藏殺機的賓館房間,她在不知不覺中將手中的紙杯捏碎了,她的感情傾向在張慧婷說到傳呼機沒電而不回話的時候就已經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張慧婷把一肚子的委屈和羞辱全都倒給了王韻玲,可她並沒有一吐為快的輕鬆,這些屈辱像是癌細胞一樣在內心裡前仆後繼地繁殖起來,這個絕望的夜晚正朝著地獄的門口靠攏,她呆呆地望著吊在半空裡的燈泡類似於望著一個懸樑自盡的冤魂,嘴裡自言自語著:「我現在是眾叛親離,四面楚歌,韻玲,我在齊家的日子是沒法過了。」說著說著眼淚就情不自禁地流了下來。
「活該!你不喝酒不行嗎,你不跟他上樓他還敢欺負你嗎,我早就叫你不要和孫玉甫來往了,你偏不聽,這下好了,你不參加公公的生日宴會,跑去跟大款幽會,還被公安逮了進去,我看你怎麼向齊家人交待!」年輕氣盛的王韻玲不僅沒有了同情,反而一通猛烈譴責。
張慧婷無異於掉在井裡頭上又被砸了一塊石頭,她為自己辯護說:「我什麼時候跑去跟大款幽會了,要不是為了那份合同,我八點十分就能趕到天德樓,你哪裡知道我的難處,小慧上雙語幼兒園的學費一分錢都沒著落,齊立言沒本事,齊立功不拿他當人待,訓起齊立言來像訓孫子,早上還拿做壽麵來捉弄我,你知道嗎?我賤,我是吃飽了飯沒事撐的,放著好日子不想過是嗎?為了孩子,為了這個家,我跑斷了腿,磨破了嘴,我喝酒,說討好的話,我容易嗎?告訴你,結婚生孩子前,我比你還要清高。」張慧婷抹著臉上源源不斷的淚水:「你可以不理解我,但你不能咒我。我一個女人家過的是什麼日子,你懂嗎?」
沒結過婚的王韻玲被張慧婷劈頭蓋臉的一席話逼到了死角,她沒有足夠的生活經驗來反駁表姐的辯護,於是就息事寧人地說了一句:「不說了,睡吧!」
熄了燈,黑暗在屋裡潮水般地漫上來,這個夜晚,她們沉入了水底。
孫玉甫第二天就把公安擺平了,當然不是公安向他道歉,而是他向公安道歉,他在望湖樓「臨水閣」擺了一桌酒席,讓舅舅王千行長出面宴請市公安局田成樹局長和市巡防支隊三大隊的副大隊長劉文,雖然最終王千行長和田成樹局長都因為「公務」沒到場,但酒桌上的氣氛相當熱烈,用孫玉甫的話說:「領導來了,反而拘束,喝不痛快。」參加陪客的是恆通銀行行政處李曉處長,還有玉甫商貿公司的辦公室文秘韋琴。
孫玉甫以前的老同事李曉是劉文四十六中的同學,韋琴是劉文四姨家的姨表妹,這麼一來,拐彎抹角算起來都是沾親帶故的,李曉說:「自家人跟自家人幹上了,這個誤會鬧得太大了!」韋琴是到酒桌上才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她有些酸酸地反駁說:「孫總明明是被逮了個現形,怎麼是誤會呢?我姨表哥執法執錯了不成?」孫玉甫在桌子底下捏了一把韋琴的大腿,下手有些重,韋琴的臉上掠過一絲疼痛,孫玉甫裝著沒事一樣站起來咕咕嘟嘟地倒滿了一大杯白酒伸到劉文的面前:「所以,我鄭重地向劉兄道歉,為了表明誠意,劉兄,這一大杯我喝完,你小杯隨意!」說著就將大約半斤白酒全都倒進了喉嚨裡,劉文將一小杯酒一飲而盡,他有些往事不堪回首地說:「你老弟要不是先動手,哪會有這檔子事呢。」李曉插科打諢說:「他要是不先動手,我們哪有今天的酒喝呢?不打不相識嘛,英雄們都是在戰場上結識的。」
劉文在分手時終於說了一句:「以後有什麼需要幫忙的,打個招呼,韋琴在你手下還望多多關照!」孫玉甫說:「沒問題!要是看得起小弟的話,經常到我這來視察視察,喝兩杯。」說著就將兩條報紙包著的「中華」煙塞到了劉文的懷裡,劉文接過煙嘴裡還說著:「你這麼客氣幹嗎?」孫玉甫說:「我是賣煙酒的,近水樓台,你要是見外,就是不把我當兄弟。」
一場劍拔弩張的治安事件在酒桌上劃上了溫暖的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