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提起高壓電棒,在我額頭那兒指點:「你敢罵我?你很囂張!告訴你,怎麼處置你,我說了就算!定你個誹謗罪並不過分;還有……你的問題要嚴重得多!你想夥同一些別有用心的人破壞『東部大開發』,膽子蠻大。你是個什麼東西呢?嗯?」他的兩眼突然瞪得又紅又大,憋了憋,炸雷一般吼道:「告訴我,你父親是幹什麼的?嗯?!」
不知那根高壓電棒是否觸到了額上,只覺得腦海中發出轟的一響,一股燙人的血流湧來。我注視一下,那根黑色的電棒垂在他手裡……我耳旁全是那幾個字:你的父親!你的父親!你的父親!……
「告訴我!告訴我!嗯?!」
他繼續逼我。我閉上了眼睛,伸手按住兩個像石子一樣硬的眼球。它們脹得要爆開了,我只得使勁按住……我知道,蘇圓手中的人事檔案早被一夥人翻爛了,他們很早就做過了一切。原來的預料一點沒錯。我的父親,我的父親啊!那個坐在輪椅上度過殘年的人、還有其他一些人,你們是瞭解我的父親的——不僅瞭解我的父親,還瞭解整個的家族。求助於別人的鑒定最終失敗了;我終於明白,最重要的是自我鑒定。我睜開眼睛,站起來。
他逼人的眼睛被我的目光刺中了。我一直盯住他,一字一字告訴:
「你不是問我的父親嗎?那你聽著,也記下來——我認為,人世間極少有一位父親能像我的父親那樣,讓後一代感到如此自豪!」
……
05
因為傳訊,03所大樓再也無法保持往日的寧靜。人們在議論、猜測,弄不懂事件會以何種方式結束。瓷眼仍然在醫院待著,由黃湘按時去匯報。由於我一連十幾天沒有上班,所內許多人傳說我已經被長期拘留審查。03所的傳聞越來越多,後來又涉及到其他一些科研文化部門。也許因為風聲漸大的關係,有人終於出面遏制了。傳訊的事再沒人提起,頻頻到宿舍和機關來打擾的陌生人也不見了。
我又回到辦公室,回到了一個痛苦猶豫之地。又見到了蘇圓,她神色平淡打個招呼,總是盡可能地迴避我。她仍然那麼迷人,這顯而易見。她按照自己說的做了:忘掉一切。
在樓內我有一些年輕朋友,也有幾個中老年朋友。他們無一例外用略顯驚訝的眼神看我,只表露了一點節制的熱情。我非常理解。只有極少數朋友敢於背後議論和判斷剛剛過去的風暴。他們說審訊者顯然已對死人不感興趣,主要是整治活人,殺一儆百。他們預計事情不會就此完結,瓷眼還有新招。對此我不存幻想。一開始我就知道:對他們的挑戰是很危險的。不同的時代總有那麼一些命運相似的人:挑戰者與被挑戰者,天生的勝利者與天生的失敗者,不可侵犯者與固執的質疑者……
談話中我偶然得到了一個消息:那個坐在輪椅上的人大概快要走完全部人生旅程了。由於他是這座城市裡一個聲名卓著、難以被遺忘的人,也因為他是一直被我特別留意的一個人,所以當我捕捉到這一信息時,產生了一種既驚訝又複雜的感覺。我馬上想到這是一個與我們全家有著重大干係的事件。好長時間我不能平靜,心怦怦亂跳,一時把什麼都忘記了。
我覺得自己應該去探望,哪怕是最後一瞥……
去醫院的路上,不知為什麼眼前總出現那個推動輪椅的姑娘——他漂亮的外甥女,我有些厭惡自己,但那個形象還是揮之不去。我知道自己十有八成是代表父親去探望一位老人的;要知道,他總算是父親的一個戰友啊,儘管是一個可怕的戰友、一個糟糕的合作者。不管怎麼說,我絕不是為他的外甥女而去的。
在走廊上等待的時間夠長了。由於某位重要首長來了,醫院領導在陪伴。我親眼見隨員懷抱一大束鮮花,它們由康乃馨、玫瑰、麥稿菊等組成,絢麗到了極點。在病房門口,改由首長親自懷抱那束花。我意識到自己該有這樣一束花,來得太匆忙了……好不容易該我了,有關人叮囑一句:少說話,抓緊時間。
他的外甥女守在外邊一間。裡邊靜極了。她一眼就認出了我,兩眼睜大。我覺得她的鼻樑變得更尖了,簡直準備在未來的一天戳破愛人的臉。前兩年我曾頻頻拜訪過那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她對我熟極了。
我對她點點頭,用眼睛詢問是否可以進病室?她下巴點了點,我才走進去。一個穿白衣服的女護士在旁邊站著,正觀看懸起的輸液瓶。這張床比一般的病床大一倍,所有布單都簇新潔白。一張軟床,使病人陷下去,顯得又黑又小。這個老人太小了,即平常說的,剩下了一把骨頭。一個曾經叱吒風雲的人。多麼怪異。他閉著眼,急促地呼吸。原以為我們之間起碼可以對視一眼,看來已不可能了。他大概沉入了最後的回憶。我料定這回憶中包括了戰爭歲月,並將想到一個人——我那不幸的父親。聯想到這些年我對他的打擾,不知為什麼心中有些快慰。
屋裡一陣香氣飄過。注意看了看,發現除了幾大束探望者送來的鮮花外,還有幾大盆常綠植物、正開得艷麗的盆花。屋內有一個櫥子、一對沙發、一台彩色電視機,而且還有一個外間。這比上次朱亞住過的病室不知好多少倍,好得讓人吃驚……可惜病人已無力享受這一切了,他雙目緊閉,一隻手抽動著,抬起幾寸高,又在下體那兒停住;一會兒又抬起。
女護士看到了,慌慌彎腰去掀被子——原來老人下體赤裸著,正插著導尿器,導管連接一個塑料軟袋。女護士把有些脹大的軟袋處理了一下,又動了動管子之類。這一切做得非常熟練,毫無拘謹。
離開時我想:讓一個男護士來做也許更恰當,也許……我不懂這些。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這是我對一位老人生前的最後一次打擾了。
他快了,我親眼看見了。這是真的。這樣的老人在世上已經很稀少。這個世界曾經非常依賴這樣的老人。他們身上有著奇怪的魅力——與我的父親屬於同一個時代,卻屬於壓根兒不同的兩種人。我在離開醫院大門的最後,又一次叮囑自己:記住啊,他是父親的一個戰友。
從醫院回來,一踏上辦公室走廊,就見到黃湘在焦躁地踱步。他看到我,就站下等待。我開了門,他跟進來。
我沒有理他,只是翻看桌上的書籍資料。
「你幹得不錯!不過不要高興得太早,你的事兒還沒完。你不老實,就一輩子沒完,不信試試看……」他的聲音比過去低得多,好像有意不讓外面的人聽到。
「你們隨便吧。這沒有什麼了不起。我等著呢!」
「我也等著——你小子聽見了吧?我也等著!……」
他氣沖沖走開。最後一句讓我稍有費解。
但只一會兒,那個與我吵過的處長又來了。他臉上奇怪地堆笑,顯得分外無恥。「你也太倔了。這樣不好。有些事情裴所長知道了,不想讓人往深裡究。你怎麼就沒有自知之明?快自己收收場吧……」
我明白,他和黃湘是指我在那份評估報告後面提供的新材料,以及對非法傳訊等事件的回擊。對此我已做了最壞的打算。我沒有再回答處長一句話。
接二連三的威脅出現了。我無動於衷。在午夜,在極為孤單無援的感覺中,我就回憶著一個人在山區流浪的日子,回憶在導師身邊的日子……同時我還關注著那位老人,等候那個消息。
他去世了!三天之後將舉行告別儀式。
這天晚上我回宿舍晚了點兒。因為錯過了到食堂打飯的時間,就到街上買了點零食。一個朋友來過,送他走後已是夜間十點左右。我摸黑往四樓上爬,半截碰上兩個人下來。他們擠在一塊兒擋了我,我閃開一點,他們又擋。我終於明白他們要幹什麼。我想返身下樓,其中的一個猛一下把我撞倒,接著另一個撲上來。我抱住了他的腿,他滾動下去了。我想尋個武器,他們中的一個卻搶先掄起了橡皮棍。一場廝打開始了,不久我就失去了知覺……
醒來已是午夜三點。首先看到的是月光下一攤暗紅的血。怎麼流了這麼多血?一點點爬上樓,奔到洗手間——臉上有割傷,頭髮被揪掉了好多,胯部、大腿根,都受了傷……
我一連躺了兩天兩夜。這是他們送來的一個警告。我知道黃湘、那個黑臉秘書結交了不少黑道人物,他們什麼都做得出來。第二天傍晚門響,費力起來開了門,一個人也沒有。一低頭,看到門側放了一束花、幾盒罐頭……那濃郁的菊香啊。我險些流出淚來。
第三天下午,總覺得有什麼事情非要去做不可。想得頭疼才記起:老人下午四點的告別……我坐起來。
好不容易趕到郊外那間大廳。從頭至尾參加了告別儀式。與朱亞那天不同的是,沒有下雨,廣場上也沒有那麼多人。整個過程中,我總覺得是在代表父親,參加戰友的葬禮……
兩腿疼痛欲折。從郊外一直地走、走,我不想坐車。這是一個火紅的黃昏,一天的彤雲。深春的風不急不徐地吹拂。渾身的傷、特別是臉上的割傷,都劇烈地癢起來……
我望著暮色,突然站住了。我在想:是的,離開那座大樓的時刻到了。
……
06
由於一場莫名其妙的雨雪,忽冷忽熱的天氣,曲府大院那幾棵著名的白玉蘭只形成了蓓蕾,沒有綻放。在閔葵的記憶中,這是從未有過的。眼看它們在燦爛的陽光下從蒂托萎落,從不信預兆的她也有點猶豫了。她把這一變故看成是一次辭謝。好像有什麼正悄然告別。「該來的都來了,該走的都走了,還要怎麼?」她在心裡默念,端詳樹下那一溜石凳。
這是下午三四點鐘,]子還在臥床。從醫院趕來的那位大夫為她診過兩次,最後一次不知是安慰還是實情相告:不要緊,她會站起來的。這位大夫是曲予生前一手栽培的,對曲府情深誼厚。他是在太陽落山之後,穿了大衣,戴了一頂古怪的禮帽、一副過大的口罩才跨進門來。這副裝束使他有些不好意思,他一邊歎息一邊脫下,一件件重重地扔在一旁。曲予躺在那張寬寬的、華麗的軟床上,消瘦使她顴骨微凸。一張臉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兩道眉毛顯得更黑了。醫生和閔葵一起扶她。他試了脈象、看了瞳仁,一絲不苟地聽診,伸出一個竹製壓舌板,瞧了舌苔和咽部。醫生留下幾粒像糖果一樣的紅色藥片,又開了幾劑湯藥。他說這是內火攻心,要等待這一陣慢慢過去。
在先後經歷了曲予的被暗殺、淑嫂的自盡和小慧子失蹤之後,閔葵已經沒有了淚水。她終於明白,神靈讓她尋到一座院落一位少爺,就是讓她承受來了。感激那些難忘的日子就是了,比起它們,眼下的這些也許可以忍受。當寧珂被捕的消息傳來時,由於毫無提防,也由於這是在折損曲府最後的一個指望,她當即與女兒一塊兒倒下了。但她還是先於女兒明白過來:自己必須站起,必須咬住牙關,必須挺住。
她一個人時從頭細細想過:怎樣進了曲府,怎樣服侍老太太和老爺。她現在還難以忘記老太太那像嬰兒般紅潤的厚唇,還有撫摸小手爐輕輕呷茶的模樣。她對老太太毫無怨恨。好幾次了,她曾打開堆放上一輩子物品的那個房間,去觸摸存留了他們氣息和體溫的什物:一串珠子、一副手杖。她回憶老爺晚年咳嗽的聲音,還記得有一隻灰百靈能把這種聲音模仿得惟妙惟肖。從海北歸來聽說,老爺的死也與這只百靈有關。那是一個早晨,全家人都聽到了老爺的劇烈咳嗽,這聲音粗烈,連綿不絕;跑去一看才發覺是那隻老百靈。它見家人圍觀,就更起勁地咳起來;正咳著突然雙翅一抖,嘴巴翕動幾下,從橫木上掉下來死了。當時大家都看到老爺就站在旁邊,瞧過了這一幕,背過手回屋裡了。當晚他就得了重病,不久就過世了……她想著海北的日子、乘坐的那艘華麗客輪,以及粗魯的船長贈予她和曲予那杯加糖的咖啡。一切都是簇新的,宛若眼前。世事如風一樣吹來逝去,轉眼半個世紀了,院內這些白玉蘭還亭亭玉立,英國人海關的鐘樓按時敲響,只有曲府的人經受了滄桑巨變。她的回憶總是在異國人投降那兒停止,因為再往下就是極為傷心的事情了。
樹下這溜石凳上坐過的人可太多了。幾乎所有光顧曲府的人都要來這兒,享受那濃郁的芬芳,或看一眼碧綠的枝葉。數念那些客人的名字,等於翻過小城半個世紀的歷史。她曾與丈夫一起到海港接過一位舉世聞名的將軍:他有一張威嚴的闊臉;他在石凳上用過茶,還在曲府過了一夜。第二天是曲予陪他,乘坐了當時全城最好的一輛黑色轎車遊覽市容。將軍建議在沿海那條石板路旁安放幾個石凳。後來造訪過這兒的還有幾位學界政界要人;其中一位大學問家不合時宜地留了細細髮辮,用異常優美的洋話與海關太太對答,引起曲予一陣驚訝。再來的有寧周義、胖女寧纈……閔葵特別盼望那個阿萍能來,可惜這打算落了空。聽曲予說,那是一個貌美絕倫也溫柔過人的婦人,人見人親、人見人敬,閔葵為無緣見識這樣一位女性而長久惋惜。她還記得寧珂第一次來曲府。那個嚴肅拘謹的青年哪!與他前後到來的還有殷弓、飛腳、許予明、李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