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升起時,曲予上路了。當時整個城市都籠罩在一片橘紅色裡。
05
有人見到李鬍子從馬上下來那副模樣,大吃一驚。他不僅是疲憊、面無血色、頭髮蓬亂,還顯得沮喪透頂,顯得絕望和膽怯。這在他來說是從未有過的。
他把頭上纏繞的東西——那塊黃中透藍的古怪頭巾一把扯下,然後直奔帳篷找水喝,那匹雪青馬隨便拴在一棵楊樹上。馬兒啃著地上的膠東青茅,一聲不吭。這樣過了約有半個鐘頭,李鬍子從裡面出來了。
有人報告了殷弓,一會兒殷弓披著人們都熟悉的那件灰棉大衣出現了。他生冷的目光瞥了一眼李鬍子,李鬍子的手搭到對方肩上,又抽回,搓著胡楂濃旺的臉「唔」了一聲。
他騎著雪青馬離去了十天。這段時間夠長的了,這邊的人一直聽著消息,結果什麼也沒有發生。殷弓額上的小青血管鼓起來,忍著什麼說:「進去談吧!」李鬍子搖頭:「一起走走吧,我悶得透不過氣來……」
走走停停。李鬍子難以啟齒。怎麼匯報這十天來的經過呢?兩手空空,怎麼去又怎麼回。
那天他真的踏進了戰家花園,面對著戒備森嚴的莊園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兒分明變成了一座兵營。在這兒來來往往的大都是身穿軍服的正規軍人。他判斷這兒大概屬於敵人的一處總部,很可能與西部小城的防區司令部有點區別。看來四少爺也不是過去的四少爺了,通報了姓名之後,就有人把他安頓下來,馬兒飼喂起來,直到多半天時間過去,才有人叩門。
來的就是戰聰。人像過去差不多,沒有穿軍裝,而是西服,結了領帶——李鬍子覺得他與自己幾年前第一次見到的寧珂有些相像。一樣的文弱、潔淨,都有些內向和含蓄,竟然不會哈哈大笑。不過李鬍子知道這樣的人中也有一些義氣人物,比如眼前這位。他們熱情地見面,接著互相詢問分手以來的一些事情。李鬍子謊稱自己還是獨自往來,令戰聰分外愉快。戰聰說一場從未有過的催逼來臨了:對人的催逼。他已經不可能保得住這座傳遞了多少代的富豪宅第,它命定要衰亡,並不足惜。最困難的是人在亂世中有個歸屬。他說歸國後一切都令他驚訝和失望。他靜下心研究了許多問題,發現一方是腐爛,沒有新生的機會,也沒有治亂的能力;而另一方則沒有根底,基本上依靠一種野蠻的力量——這就更為可怕。戰聰敘說中,暗自發現與寧周義的某些言論稍稍契合,也就閉了嘴巴。
李鬍子以自己多年闖蕩江湖的經歷,說明什麼才是最「野蠻」的。他把已經在心中抱定的那份希望,描繪得光明燦爛——當然這些都用他那獨有的直爽率真的話語說出。戰聰用心聽過了,仍舊搖頭。這就是他們最初的交談。
後來又有過多次長談,李鬍子終於明白面前這個人不僅不可移動,而且還具有極大的牽引力——希望自己振臂一呼,收集舊部,與戰家花園合而為一,做出一份像樣的事業呢!李鬍子深長地吸了一口冷氣,說:「老弟,聽大哥一句吧,江山不會落到那撥人手裡。」
戰聰長時間沒有答話。後來他一隻手按在李鬍子肩上,頭垂下來說:「是啊,我也明白。在這裡,什麼比得上野蠻的力量大呢?它一經打扮,就尤其不可戰勝。民眾無力識別,再說民眾從來不會關心久遠的事情,他們只想抓住眼前……」
李鬍子差點跳起來。但他找不出什麼反駁戰聰,只是昂著脖子叫道:「明知那一夥子要完蛋,兄弟為什麼還要死跟上?嗯?」
戰聰苦笑了。他讓李鬍子坐下,然後吸起一種洋煙——這好像在提醒二者之間的經歷和差異是多麼大。李鬍子大失所望地歎了一聲。戰聰吸著煙,慢吞吞地說:「我的選擇,可不是以勝敗為依據的,我相信老哥也是這樣吧?」
李鬍子被他說得一怔。
李鬍子不難回憶起寧珂、飛腳和殷弓與自己的無數次長談。強烈吸引他的不是那個「勝利」,而是奪取「勝利」的那個理由……他心裡朦朦朧朧,但那個理由一直在心裡燃燒。他苦於不能用這同一個理由去打動面前這個人。他恨透了自己。
這個夜晚,他不得不想殷弓最後的囑托了。殺掉這個人很容易,不過自己也要在今後的歲月中受內心折磨而死。他想仇恨這個身穿洋服的年輕人,有時真想從這張瘦削的、微微發黃的臉上找到一種厭惡的特徵。沒有。沒有厭惡就不會殺害。相反,還滋生出一絲絲欽佩。他欽佩的是對方始終如一的真實、誠懇。這在亂世裡需要多少勇氣啊。
就這樣,他在第十天裡告辭了。
殷弓瞭解了全部過程,一張臉變得蠟黃。「你會為自己的軟弱後悔的。」
「我……兄弟,我還是不能做不仁不義的事……」
殷弓在原地轉動、跺腳,直過了很長時間才冷靜一點,說:「你把那一套帶到這裡來了,你要怎樣?難道忘記了你現在是什麼人?你在幹什麼?你是個革命戰士!你在姑息,你喪失了立場!你已經非常非常危險——組織上要總結你這一次的情況,給予相應的處分。你知道,我們每一次喪失機會,或猶豫或膽怯,都會使民眾、使我們的戰士流血。也許我們對戰聰的決定真的殘酷了,但這是同志和戰友的鮮血教給我們的。」
李鬍子全身發抖,說:「那就處分我好了,我是個不合格的戰士,不過……處分我好了!」
殷弓覺得他的聲音不對,抬頭一看,見兩行淚水順著鼻子兩側流下……
這是殷弓的隊伍打回黑馬鎮前夕的事情。那場激烈的談話不久,有情報說:戰家花園的四少爺已正式宣佈了自己的立場,並出任防區副指揮,改戰家花園為作戰司令部。一支富人武裝同時形成,再加上「八司令」的呼應,一時黑雲翻騰。
敵人主力那時並沒有南撤的跡象,所以殷弓處於最為艱難的時期。這種失望和仇恨的情緒蔓延到了整個隊伍,後來還發生過開小差的惡劣事件。殷弓把人召集起來訓話,有些失態地喊:「在這種時候撒腿跑開的,抓回來我要親手砍他的頭!」全場人嚇得一聲不響。
那次訓話許予明和寧珂都在場。他們後來對殷弓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認為這種粗暴的方式無論如何是不得當的。殷弓怒氣沖沖地喊:「都什麼時候了,還來跟我搗這個蛋!」
寧珂覺得一股血湧上頭頂,剛要說什麼,許予明用目光把他制止了。
後來殷弓消了火氣,又主動找寧珂談話,承認了自己過分性急,而革命是需要韌力的。他接著引用了解放區一位領導人的話批評自己:「這樣久了,是會犯『左派幼稚病』和『盲動主義』錯誤的。」寧珂很感動,同時明白了殷弓作為一支隊伍的主要指揮員,身上所具有的那種深刻性、那種非同一般的涵養。他請對方今後對自己多加批評。
殷弓接著對寧珂探討了一個非常重要的設想:如何將牽制和爭取寧周義的工作加以結合。寧珂聽了大驚:難道現在又要「爭取」那個十惡不赦的傢伙?殷弓表示:只要有一線希望,就得那樣做。他說自己經過反覆考慮,寧周義之所以敢放開手去做,就在於無所顧忌——山區的寧家已不讓他動心,一方面那裡有軍隊保護,另一方面也沒有讓其牽心動肺的人。如果阿萍居住在山區或平原,他就不敢如此放肆了。他能軟一點,我們做他的工作也就容易多了。
這樣的分析無論如何也有幾分道理。寧珂正在琢磨其深層意義,殷弓突然又問:
「阿萍不是從來沒有到曲府、也沒有回寧家來嗎?」
「是的。」
殷弓把身子探過來說:「那麼可不可以請她來一次?我是說讓她住到曲府——那裡是他們的地盤,還是相當安全的……關鍵是怎麼請得回……」
寧珂馬上想到這是對阿萍奶奶極為不利的一次冒險,於是大聲反駁道:「這怎麼可以?這是絕對不行的!」
他的臉漲得通紅。
殷弓長時間看著他:「請別那麼急躁。我不過是隨便說說……」
06
她們都記得,往常曲予出門時可不是這樣。有時他要離開很長時間,但也只是離開而已。這一次似乎有什麼不同,她們都感到了,只是誰也不說。當紅馬的蹄聲越來越遠時,淑嫂突然忍不住哭起來。閔葵沒有去勸阻。是啊,在這個讓人哭泣的年月,曲府裡的人真是忍得太久了。
小慧子在院裡走動,無心做任何事情。她後來一再問:曲先生什麼時候回來?閔葵說:「你這孩子,他下午——頂多明天上午就回來了……」
曲予一直伴著淑嫂,因為她們這會兒誰也離不開誰了。「媽媽說爸爸兩天兩夜沒有休息,又在馬上顛簸,怕是吃不消……爸爸性子急,非要去那裡不可,就風風火火走了。誰勸也沒用。媽媽說他兩眼發亮,興奮得嚇人。媽媽說爸爸從來是沉著的,從來也沒有這樣啊!」淑嫂的手指插在]子頭髮中,哽咽著:「我最後悔的就是沒能攔住他。路上太亂了。也忘了囑咐:天黑了就等一天返回——我知道他在那兒待不下,不過是去看一眼,也許只看一眼就回……」
曲予望著淑嫂,覺得爸爸真是不可思議了。
閔葵給一溜十幾個鳥籠餵食添水,又把窗前的吉祥草、石竹和蘆薈澆了,把它們搬到另一個地方。書房桌上攤著先生剛看了一半的書,旁邊是一副檀香木小什物盒、一對紅硬木健身球。她把它們收拾起來,伸手摸了摸那個窄窄的小床。那種溫暖而熟悉的氣息仍然充盈著。一股奇異的惆悵湧上來,她把窗幔拉嚴,又插了門栓。她坐在床上,一動不動。好像又置身於海北那座城市、彎彎曲曲的小巷盡頭、一間有棕色傢俱的小平房裡。那四周充滿了茉莉的香味,它是這座陌生城市的居民最喜歡的一種花;除此而外還有一盆盆君子蘭,但它們美麗而不芬芳……那時她靜靜等他,偶爾鼻孔那兒飄過一絲他的氣息。不知多久,熟悉的腳步聲響起來,她的心就一陣狂跳。門開了,灰布長衫的下襟一展閃進來。丈夫在那個荷蘭人身邊又忙了一天,身上滿是濃烈的藥味兒。他們緊緊依偎,擁吻許久……而今她覺得這一天過得真是太漫長了。她後來伏在小床上,在那個壓了一個凹痕的枕上不停地嗅著。
中午過去了。閔葵回了自己屋裡。]子進來,她又讓孩子去陪淑嫂。她想睡一會兒,這樣時間過得會快一些。睡不著。於是又點上那個有很多葉片的燈,待指示燈亮起來,就擰開那個小櫃子一般大的收音機。涓細的音樂,嗲聲嗲氣的女播音員,一塌糊塗的關於戰爭的消息。人哪,人這是怎麼了?難道我們這些直立著走路的動物真的存心要毀掉自己嗎?這樣有什麼好處?如果有一隻看不見的巨手及時按住那些灼熱瘋狂、又是醜陋凶暴的頭顱該有多好啊。先生啊,我們還有時間再生個孩子嗎?你說過,等戰爭結束了的那一天,就讓我們有個兒子吧!
閔葵剩下的時間裡就想像著那個未來的兒子、他可能生成的模樣:粉紅色的面龐、小腳丫胖胖的、圓腦殼上覆蓋的黑髮、大黑眼睛中藏下的頑皮的笑……
小慧子怯怯的敲門聲。閔葵讓她進來。「有人來請先生了……」閔葵的心撲撲跳,後來才聽明白:今天下午參議會要開會。她擺擺手:「告訴他們,先生有事不能去了。」
小慧子剛走不久,又是曲予進來,說有兩個橫眉豎眼的傢伙闖進來,四處打量,說是給先生下帖子:金司令官請他赴宴。閔葵氣呼呼地說:「先生早就不赴宴了,你告訴他們,先生與金司令已經沒有來往了。」
曲予去了之後,外面傳來一陣吵鬧,閔葵只得出去。
兩個人都二十多歲,戴著禮帽,臉上泛著油光。他們見了閔葵忙摘下帽子施禮,露出了兩顆修得十分精心的分頭。閔葵壓住心裡的厭惡說:「回去告訴你們長官,我們家先生正忙著,他在戰時不赴宴。」兩個油腔滑調的年輕人說:「金司令說帖子要交到曲先生手上才行。」
他們纏磨了一會兒,還想進入大廳,閔葵終於發起火來。他們伸伸舌頭溜掉了。
天快要進入黃昏了。這是一天裡最美麗的時刻,晚霞把大地塗得一片絢麗,那一溜玉蘭樹、樹下的草坪,都閃著一種暗紅色。幾隻杜鵑突然鳴叫起來,百靈也發出了長吟。這不是歌唱,這是鼓噪。閔葵、]子、淑嫂和小慧子,都不約而同地走到了院子裡。先生怎麼還不回來?
又待了一會兒,淑嫂和]子她們只得去準備晚餐了。閔葵自己坐在玉蘭樹下的石凳上。天空出現了極少見的景象:一些垂掛下來的流雲彤紅彤紅,又被氣流吹得斷斷續續,像是從肌體上撕裂的什麼,一片淋漓。閔葵正仰頭看著,突然聽到了一聲嘶鳴。她一抖站起來,抬腿就往門口跑去。
灰色大門關著,被什麼一下下磕碰。由於伴著鳴叫,閔葵聽出是那匹紅馬!她猛地拉開大門——紅馬前蹄跪地,一聲聲長嘶,就是不願進院。閔葵看著光光的馬背,又四下尋找人影,什麼也沒有。她發現馬背上是濕的,伸手摸了一把,手掌立刻被染紅了。「天哪!先生啊!……快來啊,天哪!」
她在地上旋著、叫著,一會兒所有人都圍到了門前。她們看著閔葵的紅色巴掌,一塊兒摟住了紅馬。淑嫂的牙齒抖出了聲音,她質問:「你說啊大紅馬,你說啊……」
只是一會兒,紅馬仰天長嘶了。它在這嘶叫中緩緩轉身,然後又跑起來。一家人跟上去。
紅馬跑遠一截,又慢下來等人。這樣跑跑停停,直把她們引出小城,引進城西郊一片矮矮的松林。松針飄在地上,沙土潔白。晚霞的顏色越來越濃。
好多黑松的枝杈都被碰折了。紅馬走近了,步子漸緩,終於停住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