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 第32章 卷一·第六章 (4)
    你是我生命的依據,我如此地愛惜生命。它會由於不能再生和枯乾而變質。我不過擁有一個脆弱不堪的軀體,它是灰塵的一次集結,解散的那一刻再還為塵埃。失去了依據的肉體只能如此。我看到了無數類似的東西,它們在天色微明時開始不安地蠕動,然後走出小小斗室。它們沒有嗅覺,分不清腐菇和玫瑰的區別,滿身塗滿了髒臭喜氣洋洋。這險些成為我的同類。我的不能屈服的心每搏動一下,都感到了鑽心的疼痛。我的昨天和我的未來呢?我的依據呢?

    我深知留給我的時間太短暫了,簡直只有一瞬。這一瞬又被細細地分割,使我無聊和迷茫。儘管是一閃而過的一刻,留下的狹窄的縫隙甚至望不到明天;可我仍要固執地遙望,睜大不滅的目光。眼眶瞪裂了,睫毛上滲出血滴,我仍舊張望。我的明天和你的明天接到一起,就會延得長長,形成一道光柱,照耀出一條出路和來路。我願這路上生遍了鈴蘭和萱草,讓彩蝶和蜜蜂在其間飛舞——那時她懷抱一個稚氣可愛的嬰兒出現了——這是我們的明天。

    你從不述說冬的寒冷,不說那一次可怕的劫難,萬物消亡那一刻的悲淒,只是微笑著講述春天。我今天終於明白了你的深意,我無所不在的愛。我將永遠仇視那個季節,就像仇視死亡。我記得住那長長的尖厲,並因此而不再輕信。我會頑強又倔強,不是嗎?你的微笑掩去了多麼可怕的往昔,多麼寒冷的冬夜,這一切我知道得太晚了。

    我將不停地訴說,不停地尋找同伴,告訴他們一些真實。在他們驚愕的顧盼中,我也決不停止講述。因為這是你最後一刻所目睹的,它沒有半點虛妄,它正是一個真實。親愛的,你相信我嗎?你願意與我一起守住什麼嗎?在那些數不清的誘惑和欺騙中,你能夠目不轉睛地守住嗎?請相信我吧,世上沒有那麼多的奇跡,沒有一個例外,人總是要首先依靠自己、相信自己,把心弦擰緊。

    只有那根弦連接著你。在這個有白晝也有黑夜的世界上,再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把沉入夜色的人喚醒。你凝神靜氣,屏住呼吸,這樣一天、一年、一生。絕不忘記,絕不;絕不存一絲虛念,絕不。你的疾呼之聲將透過朝霧傳到四野。

    任何時候都不能奢望,不能指望奇跡。你的孤單永恆的長守啊,你的每時每刻都可能繃斷的心之纖弦啊,誰來痛惜誰來援助?你用眸子的力量、心肌的力量,一時不懈地擰緊了它,發出清冽震人的警醒之聲。可它繃得太久了,它在任何一個時刻裡都可能斷掉,發出最後的一響。

    通紅的血啊,一滴滴流出,像雞冠花一樣顏色……

    06

    趁著溫吞吞的夜色即將消失的時候,再一次回憶你的眸子吧。它照耀了一下,離去了。孤單無望立刻攫住了我。誰像我一樣軟弱一樣頑強?找遍了荒原仍獨身一人。我的狂傲讓人嗤笑,我的忠誠卻有目共睹。除卻蛆蟲的咒語,就是善意的歎息。我身上的罪過如同山巒般堆積,但卻不是我在今世負載的。我不是指原罪,我是指一個人真實的生存。

    怎麼掙脫呢?

    沒有任何辦法時,只有從你的目光中尋找答案。這樣不倦。很長時間了,我在你的氣息環繞中企盼、忍受,傾聽著夜色裡的哭泣和啜飲之聲……在鄉下小屋的鄰居那兒看到了剛剛出生兩天的三隻羔羊,它們捲曲的皮毛、稚氣純美的灰藍色眼睛、有力而豐滿的腿,都讓我忍不住地愛憐,忍不住地想像。生活中有多少美和奇跡,我要把這些告訴你,寫給你,與你分享這一刻的妙悟與多思。我們緊緊相挨——不是我們的形體,而是我們的思緒。

    那時我們常常這樣,以此抵擋著、遺忘著。可怕的遺忘啊,它是迷人的罌粟花結出的果實。可惜它在我們的心田里總也不能結籽。我們只是偶爾把臉頰貼在它絢麗的花瓣上,嗅它淡淡的、特異的氣味。你的完美無瑕,經得住一萬次挑剔的形與神、靈與肉,都是對這個世界的一次高聲禮讚。它在產生你的同時,又在毀滅你。我雙手護佑你,我的至寶,我的靈魂,我的啜飲之聲。

    那三隻羔羊頑皮地看我。它們當中的一隻後來竟然走過來,用小小前蹄踩踩我的腳背,然後抬頭觀察我。它眼中的我是有趣的,這使我深深感動。它不知道我和我們究竟是怎樣的生物,大概把我們混同於它的母親、剛剛結識的青草綠葉、風、麗日和樹木了……可憐又可愛的羔羊,你永遠也不會明白面前的人。

    與它不同的是,你什麼都明白。你在我眼裡常常混為它的同類。可你的機敏和睿智使你成為更強大更真實的存在。我不得不依賴和崇尚,我只能這樣正視你。一起回憶吧,回憶我們的和其他人的往昔,回憶歲月之謎。應該回答的我們從來沒有迴避,只是逼近了的質問太多太多了。我挽住你的手臂,害怕退縮。你憐惜地看著我。

    我有時離你非常遙遠,享受著獨處的寧靜、空茫無緒的感覺。之所以它可以忍受和咀嚼,那完全是因為我心中有著太多的貯備。你為我注滿了,用你的手、你的目光。我能夠無羞無愧地面對陌生的一切,坦然地迎接。這個遙遠之地啊,我直直地站立著,想像著那一個個場景。我勘探和尋找了舊跡,我聽到了目擊者的複述,我自己就是後來的目擊者。我怎麼講述我看到和感到的一切?此刻站在這光禿禿的泥地上,向你伸去我的目光。

    你感到了它的觸動嗎?

    回答我吧,用你自己的聲音。

    你召喚我走近你、讓我歸去嗎?我在這兒躊躇、等待,盼著一個肯定的信號。沒有,我只有繼續徘徊。隨著時間的延長,我心中積聚的東西卻越來越多,它們是非常可怕的積累。我要把泥土一寸一寸撫摸,就像撫摸你的身軀。我愛這泥土,你知道我有多麼愛。這個要命的字眼兒被人重複了一萬年都不會褪色,因為沒有別的替代它。一寸一寸地撫摸,直到把指印排滿無邊無際的荒原。我能準確地觸到它的每一次脈動、抽搐、因傷痛而引起的戰抖。它的肌膚上創傷遍佈,瘢痂疊生,稍一不慎就會引起大流血。你什麼都知道。

    儘管在你那兒這都是陳舊的記載,可是我還要與你一起翻開這些紙頁。你的眼睛啊,像黑色苞朵一樣的眼睛啊,讓我無可奈何地仰望……靜夜裡,啜飲之聲消失了,冷凝的固體在熾熱中融化,匯入了歷史的河流。你只要閉上那雙眼睛,就會看到一場連接一場的突圍。煙塵把天空都遮住了,瘋狂的追逐永無休止……

    07

    那一次半島東部的長途跋涉顯然加重了朱亞的病情。他開始更多地待在自己那間小屋裡。基地上所有的工作都在繼續,只是他已經沒有力氣跟上勘察小組到遠處去了。

    黃湘從城裡歸來時我們尚未回到基地。他煩躁又得意地等待,見我們風塵僕僕趕回,就咧著嘴笑。「上邊有個意思,讓趕緊交差,越快越好。」朱亞應一句:「已經夠快的了……」

    黃湘得知我們的東行路線後,臉色陰沉,後來又是乾笑。他小聲問我:「在那個農場待了幾天?」我說只不過一夜,第二天就上路了。「好。你不知道這裡面的背景啊。他是去看陶明的,你不該牽連進去。他一定跟你講了不少陶明的事兒吧?」

    我心裡一陣厭惡。我不得不強調指出:朱副所長從來沒有講這些事。

    「哼,不講也好。不過他不會不講的。算了,不說這些……這一回我見到了蘇圓,小傢伙問起了你呢。她這會兒胖乎乎的。」

    我心裡熱辣辣的。很想再問幾句,但忍住了。我以前讓對方給蘇圓捎過一個口信:請在春天到基地來看槐花吧,朱亞已經同意了。春天已過,黃湘回來後對這事隻字未提。他正熱衷於另一些事情,我覺得他對這一次勘察傾注了很神秘的興趣。

    他的眼神變得越來越奇怪,急切、閃爍,而且流露著顯而易見的陰鬱。他越來越多地、直截了當地探問起朱亞的言行,而且不想漏過每一個細節。他顯然對我的不願配合深為不滿,只是忍著。他壓根兒就沒有想到真正在忍的正是我。「朱亞,哼,有人要跟他結結賬了。」黃湘恨恨地盯著我。

    「為什麼?」

    「因為他這輩子也做夠了……」

    「他做了什麼?」

    「他們……反正等著瞧吧!」

    黃湘大口噴吐雪茄煙。我有時想這傢伙會從嗜煙發展成吸毒,他是人類一切惡習的倡揚者。我驚異自己這麼快就把他當成了一個敵人,並且很難妥協。我一想起在另一間屋裡喘息的朱亞,就想把拳頭砸到黃湘這張圓臉上。

    「……事到如今,得防止有人破壞半島大開發。從工程前期勘探開始……小伙子,這是你的一個機會。」

    我忽地站起:「你是影射朱副所長!」

    「你自己慢慢看吧。先管住自己的嘴巴。我只告訴你一句話:老哥嘴裡沒有虛詞兒……」

    他搖晃著走開了。

    我漸漸明白了朱亞心頭那份沉重。他的神色、步履,舉手投足間,都透著一股難以忍受的沉重。這重量眼看就要將其壓進土裡。

    午夜,我總看到他的小窗前透出燈光。他加緊工作,幾乎沒有一天在午夜前休息。那張臉已經越來越暗,那是一種不祥的顏色。無論誰的勸阻都不起作用,他有時在督促聲中乾脆閉口不言。當我推門進去時,他總是抬起頭,嘴角露出微微笑意。這是極少看到的笑容,整個工作隊很少有人能看到它。我被這種情誼所打動,但常常看著他,什麼也不說。

    他在核對填寫那些表格、匯總一份份報告數據。他桌上有一包蘇打餅乾。

    「把新寫的歌子給我看看好嗎?」他嚼了一片餅乾,懇求地看著我。

    我搖搖頭。因為我什麼也沒有寫出來。我在他面前總要用力地忍住、忍住,有時被一種巨大的激憤搖撼得不能支持,真想迎著他大聲吆喝一句:你為什麼還要笑?你笑什麼?你心中為誰藏下了秘密?

    他過去極少抽煙,而現在卻煙不離嘴。顯然他目前正需要它的支持。那雙發黑焦乾的嘴唇讓人心疼得憤怒。我這會兒有勇氣凝視他,直接問一句:

    「朱副所長,能講講陶教授最後的日子嗎?」

    他的目光立刻變硬了,能撞碎石塊。

    我沒有後退,但需要多大的力氣才能迎接他的目光。我迎住了它,並看著它在變化,像冰塊一樣緩緩溶解……手中的餅乾放下了。我肩頭有了一條溫熱的胳膊。他垂頭看著自己的雙腳:「能出去走走嗎?」

    我心頭閃過一絲希望。

    外面是一片微微發紫的夜色。沒有月亮,沒有風,只有一天燦亮的星斗。海岸的松樹又矮又壯地擠在一起,像朦朦朧朧的山巒。水浪緩緩拍打。大海深處泊了一條大船,燈火在水中抖得很碎。

    「多麼好的夜晚。簡直一輩子都不想離開。可惜留在這兒的時間不會多了……這是你的出生地,真讓人嫉妒。」

    我們坐在離浪緣五十多米遠的石頭上。側面就是松樹。濃烈的海水氣息摻和著松脂氣味,有些鮮涼。我不想說什麼。因為我心中正蕩動著另一種東西,它與這兒的夜晚無關……我想到的倒是那慘烈的西風,是抽打著陋屋的疾雨,是轟轟雷聲。

    「我年輕時候有好多這樣的夜晚,那時我太年輕,不懂得留意。現在呢……這真可惜。我常常想起那個山裡姑娘小水,覺得她就站在窗外看我,我在她的目光下整理那些圖表……」

    他停止了敘說,恍然大悟地拍拍腦瓜。

    「我只想聽聽陶明教授的故事,他最後的一些事情……」

    朱亞的雙眼在夜色中閃爍。那是逃避的目光——它被我追趕得已經無處可逃。

    「你已經知道很多了嘛……」

    「不,我要聽最真實的,聽當年的目擊者親口向我證實!」

    朱亞有些生氣地站起。站了一會兒,大約是看了看海灣的燈火,又緩緩坐下。他囁嚅:「你知道的已經足夠了,所裡的人差不多都知道陶教授的事。對於你和他們,對於所有的人,關鍵不是知道了多少,而是……」

    他一聲不吭了。

    我偏偏追問下去:「是什麼?」

    他實在忍不下去,大聲吐出一句:「是缺乏某種能力。」

    「什麼能力?」

    「你說呢?」

    我回答不出。

    他長長歎了一聲:「是一種能力。比如說,戰勝遺忘的能力,憤怒的能力,還有,正義……哦,我說得太多了。」

    我卻一句句聽到了心裡。這些話像錘子一樣擊中了我,讓我在夜色的遮掩下戰抖。我小心翼翼地說了句:

    「明白了,你是不信任我,對我失望……」

    朱亞搖頭:「不是不相信你,而是不相信人。我對太多太多的人都失望了……也許是我不對,我壓根兒就不信任他們。他們的要害不是知道得太少,而是遺忘得太快,是無動於衷,幾乎沒有什麼例外……」

    「也許我是一個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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