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很乾脆,有點像命令。她馬上隨聲走進來;他一聲「請坐」,她又坐在了椅子上。他難得一笑,笑的時候她才敢講話。「你多麼漂亮!」他說。
她的臉立刻紅了。
「多麼漂亮!」他又說。他站起來,踱到窗前,看著那些高大的白玉蘭樹、花圃裡的鮮花,「多麼好……戰爭啊,戰爭是不可避免的……然而!我們的隊伍……」
「我們都很崇敬八一支隊……」曲予不知怎麼說了這樣一句。
「哦喲?!」殷弓像跳了一下似的轉過身來,看著她,目光裡盛滿了驚喜。
「聽說你負傷都不叫一聲……」
殷弓激動地把嘴角用力抿了,說:「無數的先烈為民眾的利益倒下了,鮮血灌溉了平原。我們的勝利是鋼鐵的信念……」
曲予不太懂。但她在對方嚴峻的神情和舉起的拳頭的感染下,自然而然地流出了淚水……後來她又聽了一兩個戰鬥故事,發覺時間太晚了,就離開了。
這之後,她每天裡都要來一次。她發覺對方那對有些尖的眼睛變得明亮了。有好幾次她想打聽那個姓寧的小伙子,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眼前的這個人是南方人,偶爾帶出濃重的異地口音,很好聽。他激動時,臉上的肌肉就要抽搐一兩下。她想那肯定是受傷的緣故。
最後一次,他告訴自己就要回隊伍了。「我們與你父親僅僅是朋友的關係。也許我們要求他做得太多,也許他做得還太少……」
曲予聽不明白,但馬上不解地問了一句:「他不是冒著危險救出了你嗎?」
「聰明的小姑娘!」殷弓走上前一步,拍打了一下她的頭髮。
從來沒有任何一個人敢於這樣。她退開了一步。「我走了。也許我們再也不能相見了,請你記住我們的友誼……然而……」殷弓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起來,終於讓她不忍看下去。她趕忙把臉轉向一邊。也就在這時,對方的手觸到了她的手背,接著是她倏地抽回。可是他的手不愧是一雙戰士的手,飛快地逮住了它,緊緊地握著,不停地撫摸起來,連連說:「我會懷念你的,一定會的!我永遠不會忘記,永遠!……」
曲予不顧一切地掙脫了,跳到門外。但她沒忘說一聲「再見」。她一口氣跑回了自己的屋子,緊緊拴上了門。她的胸口跳得真響。她的頭髮都濕了。「革命黨多麼可怕啊!」她悄悄地吐出一句,眼淚出來了。她以前好像聽媽媽說過,那些來搞軍火的人都是「革命黨」……她這會兒連呼吸都變得輕輕的。
「那些革命黨啊,多麼可怕!」她後來常常這樣站在窗前,若有所思地自語。
08
土匪小花的隊伍被八一支隊打散了,這在其餘的七個司令中間引起了巨大恐慌。從拉桿子的那一天他們也沒有這樣慌過。「狗娘養的有機槍哩!」土匪們嚷叫著,再輕易不敢與那支隊伍過招。他們怎麼有了機槍?司令們的說法不一,互相見了都猜測。他們一致認為是八一支隊從英國海關那兒搞來的——英國人那兒有兩挺,可惜下手晚了。
關於英國人的那兩挺機槍,傳說實在不少。不少土匪打它的主意。人人知道:如果哪支隊伍有了那傢伙,就會在山區和平原威風幾年,說不定吃掉其他幾支隊伍,當上這塊地方的人王。有個叫「李鬍子」的獨身大俠,專門殺富濟貧,是窮人敬重的好土匪,傳說他就去海關上搶過那兩挺槍,一交手才知道那槍已被什麼人搞走了,結果本領高強的獨身大俠還是空手而歸。
土匪司令金腰帶白忙了一場,落得眾人恥笑,這倒是真的。小花和另一個土匪司令老乾薑都知道。那天是個雷雨之夜,金腰帶領了最利索的十幾個兄弟摸進了海港。守港的隊伍與英國人的海關是兩搭子事。金腰帶他們沒打一槍,主要是使用了殺豬刀和匕首。幾個僱傭兵嚇得跳了海,其餘的沒敢應一槍。擊斃了一個英國帶兵的瘦高個子,割了他的耳朵,啪一下扔在關長太太跟前。她男人從後窗跑了,她太胖,跑不快,就給逮住了。「機槍?!」胖太太搖頭。「我****媽****!」金腰帶大罵,旁邊的人還用刀子嚇唬她。怎麼都沒有用。金腰帶認為所有女人都是極重貞節的,於是就解自己金子做的皮帶扣子。胖太太還是搖頭,他就強姦了她。在女人的大聲呼喊之中,他又喊過來幾個土匪。最後胖太太還是搖頭。直鬧了半天他們才明白上當了:早在他們下手之前,那兩挺機槍已經被另一支隊伍搞走了……
土匪們之間傳得繪聲繪色。他們說金腰帶是個多麼愚蠢的人,人家胖太太本來就把那種事看得很淡,他這一來正中下懷,還以為洋人會告饒呢。總之金腰帶逞能半輩子,這一下讓胖女人打得落花流水……這當然是誇張。後來才從海關做事的人口中得知,金腰帶那一夥走了之後,胖太太就回國了。她雖然沒有尋短見,但仍然在心中留下了無法平復的創傷,發誓永遠不再隨丈夫出國。
八司令好戲連台,一個勝過一個。他們都急於成個「頭羊」,互不相讓。幾年時間幾支勢力起落消長,有時互相殘殺,最後能搞較大行動的只有老乾薑、金腰帶、野豬和麻臉三嬸四支隊伍。其餘的刺蝟、小花、魚精、水牛皮四支,已經時隱時現:沒有合適的機會就散入民間,打鐵、做買賣、種地;有了機會,傳個話兒就干,槍平時藏了。他們都採取了刺蝟那支隊伍的方式。小花的巨大損失讓幾個司令警醒起來,他們終於聚首商量,怎樣合力收拾那個隊伍。「聽說領頭的是個南方人,正規部隊下來的,讀了不少兵書……」已經有些衰老的老乾薑議論起來。他說這話時不停地看一個頭上包了黑布,又醜又老的小老頭。那個人其實正是有名的女匪司令麻臉三嬸。她不停地吸煙,牙齒烏黑。這時候她的隊伍是鼎盛時期,因為她有三個能幹的女兒。三個女兒各領一支,合手做事,總的方面又聽令於麻臉三嬸。她們女扮男裝,抽煙挎槍,戴禮帽或鴨舌帽。其中最有名的是小三女兒,外號「小河狸」,剛剛十七歲,卻已是「功名赫赫」了。麻臉三嬸現在是眾匪仰視的時期,她熬出來了,不正眼看人。而在一年以前,老乾薑的勢力遠遠超過她。
麻臉三嬸對於各種建議都不理不睬,只是吸煙。其實她心裡正在琢磨事兒,想自己幹點什麼。她還沒到嚇破膽的時候。
「誰也別橫在岔道口上。誰敢那樣,老娘就給他襠裡打一槍。」
麻臉三嬸總是出語驚人。不過沒有一個司令不明白她的話是什麼意思。有一回三支土匪隊伍跟進剿的官軍幹上了,麻臉三嬸的隊伍打西路,老乾薑和野豬的隊伍打北路和南路,這樣設法往山裡撤。想不到後來老乾薑和野豬半截上都溜了,結果官軍切斷了南路,把麻臉三嬸的隊伍逼到了海邊叢林裡。要不是林子密,她的隊伍那一回就全完了。她這時一念舊賬,老乾薑和野豬就一聲不吭了。停了一會兒野豬咕噥了一句:「嬸子咋說都行。」
野豬又粗又矮,像老乾薑一樣,不識字,二十歲就當土匪,近中年才幹上頭兒。他兩個虎牙特別大,嘴唇都合不攏,再加上鼻子上方有幾條深深的橫紋,看上去真像一頭野豬。他打起仗來英勇無比,身先士卒,但也出奇地凶狠。上一年裡就是由他的隊伍血洗了一個村子。他為了壯大實力,曾有一個又新奇又大膽的想法,就是娶麻臉三嬸一個女兒,隨便哪一個人都行。他讓麻臉三嬸的一個親戚去為他說合,還把幾年來積起的珠寶挑了一兩件獻上。結果麻臉三嬸接過珠寶,一下子扔進了茅廁。野豬知道了這個消息恨得牙齒發癢,發誓報復。但他一見了麻臉三嬸,還是想念起她的女兒——他曾經見過小河狸。想起小河狸,他心中就有些不能忍受。
他又重複一遍:「聽嬸子的啦。」
麻臉三嬸站起來,吸進的一口煙徐徐吐出。就這樣匪首們的聚會結束了,沒有任何結果。
麻臉三嬸的衛兵牽過馬來,她利索地上了馬,抽一鞭子,先於其他幾個司令奔馳而去。
幾個司令望著騰起的那一道煙塵,恨得直叫。老乾薑說:「我是老了。早上十年八年,她還不是我胯下的物件?」
金腰帶咂著嘴,贊同幾聲。野豬不吭。
這個冬天出奇地寒冷。大地無雪,整日被嚴霜覆蓋。傳說八一支隊這支窮人的守護神與官軍交了火,受了重創,又與外國軍隊打了一仗,眼下正退回山裡休養。
這個消息使不少人感到絕望。曲府也聽到了,最難過的就是幾個女人。她們都覺得那是一些好小伙子,雖然其中只有一兩個讓她們見過。後來交通員來了,這是個姓劉的年輕人,外號「飛腳」,因為他能日行百里,不必乘車騎馬。大家趕忙問部隊的情況,他說失利的事是有的,不過在傳說中被誇大了。如今的部隊嘛,待在一個地方了——那地方保密。
飛腳是與曲予來往最多的一個人。這除了因為飛腳是那支隊伍上的,還因為他本身就有一種使人著迷的特殊能力。幾年前他第一次出現在曲府時,曲予就曾興致勃勃地扳過他的腳掌看了一番。不少人傳說他腳心處長了濃重的毛髮,飛跑起來可以腳不沾地。曲予以一位著名醫生的嚴謹態度考查了他的腳,又用聽診器聽了他的心臟和呼吸系統,結論是一切正常。特別是那雙腳,瘦削單薄,腳指甲、腳心的紋路,都與一般人大同小異。曲予哈哈大笑。
飛腳因為常常來往於山區和平原之間,有時還去東部的另一個城市、去海北等等,所以就能不斷傳來一些新消息。他講出的故事也特別新奇有趣,曲予樂於傾聽。這樣久了,兩人就有了友誼。無論曲予多麼忙,只要通報說飛腳到了,他都要放下手裡的事情。
「這回你給我好好講一下支隊的情況。」曲予很關切地說。
飛腳皺皺眉頭:「問題真的嚴重了。隊伍受到了外國人和官軍夾擊,這在過去是不多見的……」
曲予思索著:「這說明了什麼?」
「說明什麼?說明我們發展得太快,遭嫉了。他們對付八司令從來沒有這麼認真。」
「怎麼辦呢?」
「重新發動群眾吧。黑馬鎮一帶是我們的老基地了,眼下待在那一圍遭養養傷員,休整休整,入冬之前進山。這回我要帶走一批藥品了……」
「可是傳說隊伍已經進山了。」
飛腳哼哼笑著:「那是我們故意放出的風聲。我們可沒有那麼好對付。當然了,到了關鍵時候,我們不是進山就是到海邊的林子裡,那時我們的對手主要是八司令——準確點說只有四個了,其餘四個已沒了戰鬥力。」
曲予接觸了飛腳之後稍感寬慰一些。
一天港長金志宴請幾個外地貴賓,特意邀請了曲予作陪。曲予明白那幾個人中肯定有軍火商人和煙土販子,這些人已經是金志的常客了。大批軍火都經這個港長的手落到了八司令手裡,這個傢伙真是十惡不赦。曲予受海北朋友之托搞一批軍火——他涉足這類事情是非常痛苦的,他似乎已經預感到了那個危險的結局。可是他又無法拒絕海北的朋友。他認為他們是純潔無私的,是理應得到幫助的。而能夠給予此事一點支持的,也只有金志一個人。
席間有一個翩翩少年很受眾人青睞,金志的目光有一多半時間停留在他的臉上。這個少年真使人喜愛,他約有十八九歲,小巧的鼻子無比秀氣,眼睛又大又亮黑白分明,像深湖;眉頭有點女孩的纖麗。他的臉龐上有一層細小的粉絨,襯著細膩紅潤的肌膚,讓人想起剛剛成熟的桃子。少年戴了一頂針織鴨舌帽,穿了緊身黑皮夾克,腰上配了一枝小巧的手槍——這裝扮在當時是極罕見的。那槍就是軍火商們也不常見到,顯然是舶來品。少年落落大方,煙不離嘴,偶爾說一句粗話,嗓子有些嫩。
曲予想這肯定是省會要人的公子或至親,看看他在金志這兒的狂勁兒就知道了。不過曲予也在心中讚歎:的確是一位美少年。
少年一會兒坐到金志的腿上,一會兒嗓子尖尖地叫著跳著,很不安分。大家都有幾分醉了。後來金志提出讓少年表演槍法,大家一陣歡呼。
靶場在海邊一個小廣場上,背景是一片海域。「如果海裡有船呢?」曲予擔心子彈誤傷海裡的人。金志搖頭說絕無可能。
少年一手卡腰,連續打了十發。竟然有七發打在十環上,其餘三發相加也是二十環以上。大家驚呆了。這種小手槍能有這樣的成績真是駭人,曲予和幾個年長的人不由得要重新去看少年了。可是那少年滿不在乎地把槍裝上皮套,扯著金志的手。金志也笑吟吟的,步子踉蹌著。他醉得最厲害。
很晚後大家才散去。曲予離開時金志執意要送一段。他們走了一會兒,分手時金志嘻嘻笑,問:
「那少年怎麼樣?」
「很英俊,槍法也好。就是缺一些調教。」
金志連連點頭:「這好辦。今後就是我調教他了。」
曲予忍不住好奇心,問了句:「他是誰家公子?」
金志說:「說出來不要嚇著你呀,你還得保證不跟人說……」
曲予一一答應。金志把嘴對在他耳朵上說了一句。曲予以為自己聽錯了。金志不得不稍稍提高了聲音:
「她就是麻臉三嬸的小女兒,外號『小河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