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纈在家時一切都不得安寧,她養了一隻貓,背後就叫它「阿萍」。她一走這隻貓就得別人替她養了,好在阿萍並不討厭它。這隻貓很肥,儀態萬方,有時寧珂見了,忍不住也要抱一抱。可是有一次他正抱著,纈子見了立刻變臉說:「你的手不扶著它的屁股,還不要勒壞了它的腰呀!把它惹翻了,看姑姑不揍你!」寧珂趕緊放下了貓。
寧纈大概因為自己是一個大小伙子的姑姑而深感得意,很樂於支使他,動不動就嚷:「沒聽見姑姑喊你嗎?姑姑要揍你啦……」
寧珂常常就在這種號叫中小聲叮囑自己:「我一定要到殷弓那兒去……」
他不自覺地將殷弓與那個海濱城市連到了一起,那兒是他的新生之地;大概就是從那一次起,他才被當成了「自己人」。探險般的快樂,獻身中的興奮,一下子全加在了他的身上。他有時覺得手指骨節都脹得疼痛,這正是他極力忍受衝動的結果。他一遍又一遍回憶與曲府老爺會見的情景,最後又想到了白玉蘭樹,想到了那個醫院的來蘇水味兒,身穿紡織女工制服的姑娘。
叔伯爺爺越來越疲憊,衰老像是突然來臨了。他的憂愁與他的毛髮一塊兒生成,卻剪不掉。他有一個不能更動的執拗看法,就是人已經無力挽救人本身。這是徹底的、令人驚訝的悲觀。寧珂瞭解到他真實的看法時大惑不解。這種看法與自己兩眼睜大了注視的希望是大相牴觸的。他不由得提出了反駁。叔伯爺爺並不以為怪,苦笑了一下:「很好。年輕人應該這樣。」「我覺得爺爺不老,爺爺也正年輕呢!」寧周義再一次苦笑了一下。
他們在遲來的春天沿幾個城市周遊了一番,除了看看生意之外,就是會一下故交。寧周義的朋友都是一些有色彩的人物,但不見得都是要人。其中有不少軍界政界的,也有商人、藝人、報人。有一個年紀與他差不多的老報人非常健談。寧周義與之一談就是半天,有一次還談到了深夜。那一回寧珂也在旁邊,聽了一會兒大吃一驚:報館的人竟在規勸叔伯爺爺改換門庭,離開那個毫無希望的地方,以他這樣的才具……叔伯爺爺舉手打斷了他的話。
那場談話使寧珂心跳不已。他第一次感到有了切近那個話題的機會。他們乘坐一節包廂回返時,他試著提到了那個老報人。叔伯爺爺笑笑:「他大概把我當成了小孩子。他以為我像他那麼幼稚。」寧珂不懂,等著他解釋,他卻沒有再說什麼。火車開得非常緩慢。車窗外閃過大片荒蕪的土地,小土路上人流不斷,他們都背著一個小布卷、挑著擔子或拎著骨瘦如柴的孩子。寧周義久久望著,寧珂就站在他的身旁。他歎了一句:「中國的問題可不是哪個黨派的問題,它遠沒有那麼簡單……」
這一次寧珂聽明白了,他大聲說了一句:「不,如果有一個為民眾獻身的黨派,中國就有希望!」
寧周義馬上轉過身來。他深深地看了孫子一眼,也許要把他這副神情永遠記住。那隻手捏住了寧珂的肩頭,很用力地捏了又捏。他點頭又搖頭:「我的黨派不為民眾獻身嗎?那它為什麼會壯大?可惜獻身的熱情總會慢慢消失,這對任何一個黨派都是一樣。重要的是找到消失的原因,而不是機靈轉向;不找到那個原因,任何黨派都是毫無希望的。頹敗只是時間問題……」
寧珂憤怒地看著他。他第一次聽到這個強有力的人如此扼要而尖銳地向他談論政治。他明白這場談話該結束了,似乎在這個時刻才知道,他與自己的同志所能做的,只是如何證明——證明自己、也證明……他險些在叔伯爺爺的面前流出淚水。
08
「我們的」事業卻在飛快地發展。寧珂在同志們身邊得知:殷弓組建的那支隊伍已經正式打出了旗幟,眼下已有一千人,二百枝鋼槍,兩門小土炮……這是我們的秘密。這樣一來,平原和山區第一次有了保護神,外國人的部隊、那無惡不作的八司令,都有了剋星,起碼他們再也不能橫行無忌了。而這之前官軍卻一再退讓,最後等於把沿海一帶交了出去,成為民眾可恥的背叛者。殷弓的武工隊平常稱為「八一支隊」,據說強大精壯,一開始就顯示了巨大的力量。隊伍中有很多南方老兵,還有東部半島多年前一次起義中留下的戰士,這部分人都分別做了班排連長。第一場戰鬥是在山區與平原交界處打響的,一下就把土匪頭子小花的部隊吃掉了一半。
消息傳到了省城,也傳到了寧周義的家裡。大概沒有比他更關心東部局勢的了。平時當地官府總派兵保衛寧家,但寧家也仍舊受到侵擾。他關切那裡自然有更重要的原因。得到那個消息之後,寧周義不僅不高興,反而極其憂慮地對阿萍說:「舊患未除,又添新憂。八司令之外,又多了一個司令……」
寧珂沒有親耳聽到這句話。這是他從阿萍奶奶的複述中聽到的。他大為驚駭。竟然有這樣可怕的偏見和污蔑!他大睜眼睛盯著阿萍,阿萍都害怕了。他好長時間沒有說話,讓激憤和暴怒的水流在胸中衝撞不停。好長時間他才說了一句:「奶奶,我們家裡沒有真理!……」
「好孩子,別這樣說話。我們家裡有什麼?」
「我們家裡只有奶奶……奶奶,我們回老家吧。」
「傻孩子,奶奶的老家是南方啊!」
「那就回我們的老家……寧家的所有人都會待你好的。山區和平原上有好隊伍了,他們會保護奶奶……」
寧珂將叔伯爺爺的話報告了紅臉膛的漢子,又講給了許予明聽。他們的結論完全一致:寧周義非常反動。許予明進一步說:「山區和平原民眾正在血泊之中,而一個冷眼旁觀的政客卻得出了那樣的結論!反動之至!」
「這個人已經可以放棄了!」許予明對紅臉膛說。
對方搖頭:「問過了,不行。這個人對我們非常重要……」
春天正在深入。看著窗外的柳樹和毛白楊越來越濃的葉子、樹下茂長的細葉結縷草,寧珂堅信不待這個春天結束自己就會生出白髮來。他不斷地去照鏡子,一根白髮也沒有發現。他最為關注的仍舊是山區和平原的戰事,是我們的八一支隊。
有一天許予明告訴他:現在八一支隊最吃緊的就是軍火,我們從海北搞到了兩批,結果都卡在港上。海港在敵人手裡,沒有辦法。有人曾提出走陸路,那就更沒有希望……海北的同志差不多絕望了。寧珂又想到了營救殷弓的曲予,就大膽地提出是否可以請他出面……許予明說殷弓親自找過他,碰了釘子。寧珂堅持自己去一次,許予明就把這個意見帶上去了。
他焦躁地等待。
兩天之後許予明來告訴:你去一趟吧。不過無論成功與否,都不要惹惱那個曲予,他非常倔強,是我們的朋友。寧珂沉浸在一片喜悅之中。這一艱巨的任務當然極有份量,他深感高興的也恰是這一點。剩下的問題就是用什麼借口離開這裡。他想了一夜,早晨對叔伯爺爺說:想回老家一趟,他太想了。
如果被拒絕,他將不辭而別。還好,寧周義同意了,只是說路上太亂,讓他小心,還讓他陪姑姑一起——她也要回老家看媽媽去。寧珂只得苦笑著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