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塵可真多,他被嗆著了,不停地咳,不停地翻。那些古舊的詞句很拗口,但他還是大致看明白了,這都是自己的族史。上溯幾代,這一週遭出了個京官,京官回家省親,瞭解到距此二百公里的西部玲山有金銀礦脈,回京後就上書朝廷,力倡「發鑿山谷」,取「大地間自然之利」。皇上恩准,並命他為督辦,奉敕開採。京官隨即招用了十餘位通曉鹽鐵經濟的地方官吏和名商巨賈,而這其中就有曲姓。而後的曲貞——他該是老爺的爺爺了,成為督辦最得力的助手,並在京官過世後成為當時最有名的三大督辦之一。
曲予老要忍住呼吸,以免陳舊紙頁上的東西飛進肺部。他極力想像那個督辦的模樣,想像采金場上隆隆的炮聲和「萬兩黃金一條命」的民諺。曲貞在晚年脫離了采金事業,這也許是他極為高明的一手。他親手把一個顯赫發達的家族從有血腥味兒的地方領上另一條坦途,辭了督辦,轉而在海北和南方幾個城市投資興辦鐵場、繅絲業和紡織。後來的事情就順理成章地過來了,曲府也就成了現在的曲府,老爺是老爺,少爺是少爺,白玉蘭迎著每個春天的呼喚開放。
但是曲予心中充滿了說不清的厭惡。
他把它們擲到了那個旮旯裡,一次又一次洗手。今夜的水怎麼這麼涼啊,從十指傳到心頭,令他一連打了好幾個抖。他彷彿聽到呵氣似的聲音,立刻跑到窗外看了看,什麼也沒有。
天亮了,不知什麼時候亮的。他一睜眼就看到搭在膝上的毛毯落了淡紅色的陽光,接著聽見窗外的八哥在拙劣地呼叫:「你好!你好!」我一點兒也不好,我的胳膊都抬不動了。曲予覺得不知是著涼還是有什麼心火移到了左臂上,試著動了動,又疼又沉。他費力地想了一會兒,才想起從老爺屋裡出來,清滆離開之後,他怔怔地站在一棵橡子樹下,抬起左手猛地擊了一掌橡樹。當時竟沒有覺得疼。
他想去母親屋裡,又忍住了。
閔葵站在老太太身旁,她的呼吸正散發出玉蘭花的香氣……曲予一聲聲呼喚,站起又坐下。門響了,進來的人是清滆。清滆年紀和他差不多,可是卻依照老爺的吩咐剃著光頭,而且稍稍肥大的黑布褲腳上紮了腿帶子。他多次勸他放棄這種打扮,他總說「是啦」,說過了也就說過了。他這會兒把一個木飯盒打開,從裡面端出青花瓷器,有兩葷一素,一個湯缽。
「見到閔葵了嗎?」
清滆點頭又搖頭。他把湯缽往前推了推,走了。曲予透過窗子,見到清滆正在看那只八哥,眼裡好像汪著淚水。
曲予一刻不停地跑出屋子。先到母親窗外窺了一眼,見裡面只有母親一個人,合手坐著。他又一口氣跑到了閔葵住的那個小廂房跟前,隔著窗戶就聽到了陌生的聲音。那種不祥的響動讓他發慌,就顧不得敲門闖進去。有兩個男人擋住了他的視線。他伸長胳膊撥開他們。閔葵躺在窄窄的小床上,頭被白紗布纏住了,通紅的血滲出來。他輕輕呼喚,她沒有聽到。
原來這兩個男人是常來曲府的醫生。屋子裡有一股濃烈的藥水味兒。
他握著她燙燙的手。後來她睜開了眼睛,一睜開就閃閃發亮,漆黑的眸子映著他。她說:「不怨老太太……少爺,等我能走路了,就回鄉下了。」
他撫摸她的手,像是什麼也沒有聽到。
原來她是被老太太用捶布棒槌擊傷的。那個微胖的、長了一雙美目的女人盯著她,長長的鼻中溝動了動,抓起了木棒槌。「還敢嗎?」「不敢了。」「怎麼個不敢?」「不敢了。」
她當時雙膝一軟跪下了。她沒有想到那個木棒槌會往那個地方打。而且自從跟隨老太太這些年,她沒有被主人擰過一下——而據說發火的女主人從來都是用手指擰人的,那是鑽心的疼痛啊。她毫無提防時木棒槌落下了,接著什麼也不知道了。她醒來就躺在這張小床上。
木槌擊中的傷口在後腦偏左一點。他明白了,那個人——就是「老太太」或「母親」,想一下子把這個身材小小的下人打死。只一下就打死。他渾身一震。
她沒有死,看來不會死了。他當著兩個醫生的面好好地親了親她。她竟然那麼順從、甜蜜地承受了。他捨不得再親她,她渴望地看著他。兩個醫生一齊咳著,一邊收拾刀剪棉花之類,一邊又一陣大咳。
他沒有發現兩個醫生是怎麼離去的。他坐在地上,這樣頭部與她躺平的身體差不多一樣高了。「她要把你一下打死。」閔葵驚訝著,連連否認:「不呀,她——老太太是管教我。」
「你好好養著吧,養得越快越好。」
「養好了,我就回鄉下啦。」
「走吧,或許比鄉下還遠呢。」
「怎麼了?」
「不怎麼……」他雙手****漆亮的頭髮中,很久都沒有抽出來。一會兒一隻燙燙的手也插進來,他就攥住了它。他把它端到眼前,看到了一絲絲裂紋。多麼粗糙的一隻手。這說明它為曲府、為那個有長長的鼻中溝的人不停地操勞。可是那個人要一下子打死她。那個人是一點也不能愛了,雖然她無比地愛我。愛自己的親生骨肉,一切動物都差不多,這說明不了什麼。看來她是一點也不能愛了,嗯,真可怕。他閉上眼睛吻著這小小的巴掌,覺得它像粗礫石。
七天過去了,閔葵頭上的紗布解掉了。原來半邊頭髮——那芬芳四溢的頭髮——都被剪掉了。傷口像巴掌那麼大。她仍不能起來走動。
又是七天,她第一次離開床。當她頭暈時,就趕緊扶住牆壁。
她開始收拾東西,要回鄉下了。記得是星期三的晚上,半夜,她驚動了曲予窗外的那只八哥。它一頓混吵,她趕緊去推他的門。他們在暗影裡緊緊相擁。「我明天走了,少爺。」「我後天也走了,我們一起吧。」「別這麼說少爺。」「行,先不說,你明天半夜裡等我。」「我不敢少爺……」
第二天半夜,每週裡對開的客輪正無聲地靠在碼頭上。曲予扯著閔葵的手從曲府西北角的小門走出來,一直往碼頭走去。沒有風,這是多麼好的一個夜晚。原來這個海濱小城半夜裡睡得這麼好。
他們敲開了船長的那個有套間的客房,船長呼呼喘著開了門,當他打開門廳的燈看清了來人時,立刻彎腰問候起來。曲予小聲說了幾句,船長慌慌地向黑影裡張望,連連說:「我擔不起,少爺!少爺!」曲予把什麼沉重的東西壓到他的掌心裡,他沉默了。
本來星期五的下午才要開船。為了安全起見,船長決定讓他們在套房裡休息一會兒,在天亮前的漆黑裡登船。那個上午,就是輪船在這個城市停留的這段時間,他們將在船艙裡度過。還是一等艙,更為令人驚喜的,還是他上一次旅行時住過的那一間。
下午三點整,陽光明媚,大客輪啟碇。照例是送別的喧嘩。他們一直在艙裡。最後的時刻他再也忍不住,擠到了走上甲板的旅客中間。他只用眼角掃了一次送行的人,然後就去看這座城市。他最後記住它呈現一片灰藍色,而且像在水霧中似的。
回到艙中,船長正叼著粗長的一枝雪茄,對閔葵說話時和藹到了極點。他問他們咖啡裡要不要放糖?曲予毫不遲疑地回答:放糖。
05
我畢業兩年了,一直待在著名的03所。我為適應新的生活正傾盡全力。可是我一刻也沒有忘記有一個蒙怨的家——我的個人檔案裡或許有一行或數行漆黑的文字。人心裡最沉的是關於某種使命、先人的囑托、自小確立的信念等等。它們如今就像壓在我頭頂的第三紀沉積層,讓我日夜伸出雙手撐著。
我永遠也沒法忘記母親的眼睛,歲月的積雪壓著它,卻奪不去那溫熱的光。這眼睛盯著我,我才能把一切都做好。我要活得像個樣子,不辱使命。我在她的注視下走去,不敢走偏一步。我牢牢記住了我是從哪兒來的:這是一個人最為重要的記取了。
我剛來03所的那個春天,一個上午,我在一陣陣濃郁的丁香花氣息中窘了半天,幾乎慌得說不出一個字。對面是一個故作高深的小姑娘,叫蘇圓,比我小多了,可是模樣很肅穆。她的黑框眼鏡加重了這種感覺。當時我沒有愛人,心中的渴望有時十分強烈。她的美麗太顯而易見了,但我不敢肯定她應該屬於哪一類人。蘇圓背著手站在寫字檯前,我並不知道她背著的手中還拿了一份要命的表格。她客氣了一會兒,煞有介事地詢問了一下我對新的環境新的工作的看法等等,輕輕添上幾句鼓勵,然後就放下了那份表格。
我的臉可能變得蠟黃,心跳加快了。心跳別人是看不見的。
開始了。從今以後我將有填不完的表格。那上面有關於母親、父親……要一一填上去。我的手沒法不顫抖著,眼前一片模糊。我不能,也不願親手寫下對父親、對其他親人的污辱。我的聲音像蚊蟲一樣小:好吧,我將按時交給你……
蘇圓一轉身——我注意到她穿了裙子。這個城市裡比較像樣的姑娘總是巴早不巴晚地穿上裙子,呢裙。她的那兩條筆直、豐腴的腿,與陣陣濃烈的丁香混在了一起。樓下有兩排茂盛到極點的丁香花。這種花可愛、迷人,讓人衝動又彷彿預示了某種不祥。我記得在大學時,我就是在丁香花下經歷了可怕的失敗——那種正常人會記上一生的失敗。我不是被誰遺棄,而是可怕的失敗,是打擊。蘇圓多好,如果她不是拿表格的姑娘就好了。
她轉身時就是一跳。這使她顯得比實際年齡要小多了。她需要別人愛嗎?這不是非常簡單嗎?她是怎麼了?她什麼也不懂嗎?
我把那份表格放在抽屜裡整整三天三夜。第四天深夜,我把它填好。從此我開始了忐忑不安,不知該交出還是撕掉——我知道撕掉後蘇圓可以重新給我一張。我按照自己的理解填過了。如果不是這樣,我將難以忍受。
可是這樣做過之後,我仍然難以忍受。
大約一個星期之後,所長裴濟叫我去一下。開始了。我嗅著越開越濃的丁香,心想我多麼不幸,該承受的不該承受的,都一古腦兒交給了我。我用力地忍著,睜著一雙圓亮的眼睛走進了裴濟的辦公室。他像很多大人物一樣,設法弄了兩大間鋪了地毯的辦公室,身後是一排棕紅色的書架,一直頂到天花板。寫字檯也大,上面有淡灰色的按碼電話和一架地球儀。我知道他會問什麼……一個小姑娘,約二十一二歲的樣子,躡手躡腳地走近了所長,小聲說了一句。所長點點頭,她又離去。我們所裡美麗的姑娘可真多,那個比她更美的小傢伙就負責掌管人事檔案嘛。我的思緒一轉到這上邊就要發毛。
「小寧同志……」
所長咳著,伸手搔著背頭——又是背頭。我從上學之後就對背頭有些怵。我們的那個院長也是留了這樣的髮型。「來所裡好久了,哦哦,適應嗎?我們該談談了……很忙。你怎麼站著?坐嘛。」
我坐下。有人——不知是誰,把一杯散發著丁香味的茶放在我旁邊。我躲閃著騰起的水汽。
「所裡早該添些新生力量了。像我們這些老傢伙已經……一九七七年入校的?好,這一茬學生很重要。過去進這個所起碼要是研究生。現在是缺人的時候。百廢待興呀。」
沒有我擔心的內容,但要慢慢來。我的心懸著,我甚至都能感到它懸起的高度。
「你是哪裡人哪?哦哦,你父親是做什麼的呀?今年……」
後面的話我一個字也沒有聽見。心咚咚一陣狂跳。我嚥了一下,牙關不由得咬緊了。有什麼順著髮際滲出,我像一個軍人一樣挺直了上軀。我生澀而準確地回答:「我來自那個半島,先在平原,後來在南部山區生活過一段;入校是從山區走的,畢業來到這裡工作……」
我在不知不覺中迴避了關於「父親」的那一問。我希望我會成功。
「哦哦,好的好的。那是個很富庶的地方嘛。那裡在戰爭年代很有一陣子爭奪呢。我們流血不少。說起來也巧,我年輕時候就在那一帶活動過,當時還是個小鬼,當通訊員……哈哈。很想再去看看。這回不行了。」
他竟然在那兒當過「通訊員」。這一過折我大概再也不會忘記。一種巨大的好奇在心中湧動,它幾次讓我開口詢問,但我用力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