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有王艷勸說俞智麗,但俞智麗還是拒絕吃藥打針。不過,俞智麗的病情也慢慢好起來了。她沒等身體恢復,就去上班了。
天上的另一個自己跟著她。那個人看著她勞累,看著她幫助別人,看著她虛弱的身體承受的折磨。她感到她所做的這一切有了意義。
陳康看到俞智麗一臉憔悴的樣子,並沒有感到吃驚。對她的事情,他一清二楚。那天,她打電話來,讓陳康替她請假,在電話裡她的聲音氣若游絲。陳康知道她出什麼事,他故意問她為什麼請假,她卻說,身體有點不適,不嚴重,只是感冒了。撒謊,他差點想在電話裡這麼說。她總是不想把自己的事告訴他。她從來沒把他當回事。「我像一個傻瓜一樣對她關心,把她時刻掛在心上,但她總是密不透風。」他真是想不通,那個男人如此折磨她,她卻不在乎。他非常難過,為她的遭遇,也為她的刻意撒謊。
這天,單位召開學習大會。這幾年,世界動盪,東歐劇變,為防患於未然,各級組織都在加強反和平演變能力的學習。機械廠雖然是一企業,但廠長也是上級任命的官兒,相當於局級領導,所以,廠領導經常中斷生產,學習中央文件。會議一般在廠禮堂進行,因為禮堂經常有舞會之類的活動,開會前,需要把禮堂的凳子排好。這樣的事,本來是辦公室整的,但俞智麗當然會攬在自己身上。久而久之,好像這檔之事是工會份內的事。陳康對此一直很不滿。這世道,總是這樣不講理。只有俞智麗與眾不同,好像她的存在要反襯出他們的醜陋。這一次,陳康實在看不下去了。她拖著病體啊。他拉住俞智麗,不讓她去整。俞智麗說,沒事的,只不過是幾條凳子。陳康勸不住她,就怒氣沖沖跑到廠辦,要廠辦的人去幹。他臉色鐵青,好像因為這件事想和誰決一死戰。
陳康過去是廠辦的,廠辦的人非常熟悉他。最近,廠裡的人都在傳說,陳康的精神狀況出問題了。很多人說,這個小伙子精神恍惚是因為失戀了。別的部門的人也許覺得陳康平時樂呵呵,不怎麼相信他有什麼問題,但廠辦的人是相信的。廠辦的人太瞭解陳康了。陳康表面上裝得吊而郎當,好像沒心肝,可他的思維是很特別的,否則,在廠辦幹得好好的,幹嘛去工會呢?廠辦的人見陳康一副來勢洶洶的樣子,都惟恐避之不及。他們可不想同陳康正面衝突。面對陳康,他們在精神上有一種類似大人不記小人過的優越感。他們表面上說,好好,這就去搬,可鬼知道都躲到哪裡去了。
陳康的憤怒是真實的,可憤怒像沒有目標的箭,嗖嗖地發射出去,卻消失於無形之中。他有一種無處著力的空虛感。他滿懷沮喪地來到禮堂。俞智麗正喘著粗氣在搬凳子。他很心痛。他讓俞智麗休息,然後極度不滿地獨自幹起來。他罵罵咧咧的,像是在同誰賭氣。同時,他在心裡還是盼著那些人過來幹活。
他們沒有來人。陳康的忍耐已到了極限,他把一把凳子狠狠砸在地上,然後就走了。他沒有回工會辦公室,而是出了廠門。他已不想開那會了,「和平演變」管他什麼事啊?真要是能「和平演變」也算不錯了,怕的是血流成河。
回家的路上裡,他沮喪極了。他打算好好睡一覺。這段日子,他幾乎每個晚上都在外面遊蕩。他很想好好睡一覺。但他怎麼也睡不著。他看到女友的骨灰盒就在床頭。過去只要長久地凝視那個盒子,女友就會出來陪伴他。但現在,女友已不再來看她了。那個圍繞著他的天使不見了。這同俞智麗有關。自從他想把俞智麗從那個人手裡救出來後,他的腦子裡全是俞智麗,他幾乎有點想不起女友的樣子了。或者俞智麗看起來像是俞智麗和女友的混合體。
這世界是危險的。兇手就在女友的身邊。那個兇手現在又出現了,他想把俞智麗殺死。廠辦的那些人其實並不可惡,可惡的就是那個人,那個想把她害死的人。他想,他不會再允許任何人殺死他心愛的人了。他要保護她,讓她活得好,像天使一樣,在這個房間裡飛來飛去。
這個決心下了已經很久了。他知道自己遲早會實施。
他想,他得下決心把女友的骨灰盒埋了。他必須把女友安排好。這個念頭近來經常出現。「女友她去了哪裡呢?她也許去了天堂。也許她知道我的決心,她知道我也許不能再照顧她了。我得找一個好地方,把它埋了。」
這個念頭一旦出現,他就坐立不安了。念頭就像情慾,一旦出現他總是渴望馬上達成,好像這身體不是他的,而是屬於某些念頭。這些念頭有著不同的主張,在他身體裡衝撞,令他不得安寧。他身心疲憊,但一點睡意也沒有。他知道,如果今天不實現這個念頭,會失眠的。
他早已想好把她埋在哪裡了。他已多次去城東的山地察看。那裡有幾座公墓園。他不想把她埋在墓園裡。他看中了那個山谷。那山谷的谷底有一條小溪,溪邊有很多野蘭花。他非常喜歡那個地方,遠離塵囂,超凡脫俗。他想,如果他想死亡,他會選擇這個地方。
那個地方有一棵懸木鈴樹,它的葉子像人的手掌,風一吹,相互拍打,充滿喜氣。他喜歡這份喜氣。女友出生貧窮,吃了太多的苦,他希望死後會得到大歡喜。他在樹的根部挖了一個坑,把骨灰盒放了下去。他想起當年,在北京,他把女友埋了又挖了出來。那會兒他真是捨不得女友就這麼離開他。這一次,他沒有任何不捨,就好像他這是送女友去天堂,彷彿他確信女友會在天堂等著他。
他終於把她埋了。他內心充實。他對她說:
「兇手都是一樣的,不管是誰,殺了兇手都是替你報仇,我知道你都會高興的。你等著我。我馬上會來陪你的。」
從山谷回來,陳康心裡突然有一種少有的輕鬆,好像他終於完成了一樁一直壓著他的心願。他回到家裡,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然後倒頭就睡。
那個夢又出現了。那個夢又清清楚楚地出現了。夢中的景物一模一樣,還是那間出租房,沒有風,陽光照在地上,大地明亮得像一面鏡子,人拉著像煙霧一樣的影子,他拿著刀子在疾走。那個人的模樣時刻在變幻,但近段日子以來,那個人的樣子像極了魯建。刀子在陽光下發出一道耀眼的弧光。那個人臉上露出驚愕的表情……
他從夢中醒來時,心裡還存留著歡樂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