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河白日夢 第44章 第四十三章
    4月12日錄

    一連三天,送喜幛子的人沒有斷過,曹宅門樓的樓角上樓樑上掛滿了黃澄澄的綢子布和土織布。布上寫著一樣的吉利話,為曹家的根苗祈福。與曹家關係近便的暗知了老爺為孫子起的名字,也把斗大的幾個字寫在布上。整個榆鎮的人都知道那尖聲哭著的小東西叫做曹子春了。子是兒子的子,春是春天的春。依照老爺的意思,恐怕是指望著少奶奶春夏秋冬一路生下去的吧?

    曹宅裡的人和外頭的人差不多,知道孩子的名字,沒見過孩子的臉。見過孩子臉的只有少數幾個人,這幾個人在孩子生下來之後就再也沒有離開角院,跟少奶奶一塊坐起了月子。老倉哥兒的媳婦被雇進來做了奶媽,住在二少爺住過的偏房裡,不出滿月是不會放她出去了。孩子的模樣連老爺太太也沒有見過,太太在禪房裡禁食,像終日冬眠的蛇一樣蜷著,不足月的孩子怕受風,自然不能抱過來給她看。她聽著孩子的哭聲,守住了辟榖的決心。指導她辟榖的老尼姑對人說:曹太太有造化,曹太太要成仙了。

    老爺吃了包衣,身上出了邪勁兒,攀著小梯子沒完沒了地修理那把大扇面。他穿著內衣,像個猴子掛在他自己畫的籐蘿架上。他的筆如有神助,開出了一嘟嚕一嘟嚕的紫花兒。不足月的孩子抱不出來,老公公又不能進兒媳婦的月子房,這些在他不知道算得上算不上一回事。他為孫子起了名,就不再過問他了。

    大少爺命人在角院門口掛了一塊血紅的布簾子,能進去的男人只有大少爺、炳爺和一個上了年歲的送飯的廚子,連我也進不去了。少奶奶生子之後的第四天,我搬到前院,在炳爺屋裡搭了竹床,孩子的哭聲一時聽不到了。大少爺說出了滿月讓我搬回去。我不在意,我覺著炳爺這裡挺合我的心思。我怕一個人呆著。在耳房裡睡覺,老能聽到口哨聲和嘩啦嘩啦的撩水聲。洋人的魂兒在纏我,我再一個人呆下去怕是要真的受不住了。

    我心裡有很多不明白,可是我不跟炳爺提大路的事,我跟別人也不提。白天,我照常去火柴場上工,那個雨天的事我一句也不問,我不問自然也沒人跟我說。人人都是心裡很有數的樣子。我很害怕,因為我心裡沒數。洋人教會了這些人。我弄不清出事的時候這些人在不在,如果在,動手沒動手?我不提大路,他們會以為我知道底細。他們誰也不提大路,使我終於明白他們到底幹了什麼。他們臉上掛滿了汗水,呆愣愣傻乎乎的,我讓他們幹什麼他們就顛顛地跑去幹什麼。可是他們讓我害怕,確實,洋人教會了這些人,他讓他們明白怎麼開機器怎麼修機器,他們回過頭來用這些機器把洋蠻子剁掉了。如果有人指派,他們也會剁了我,然後吆喝著把我抬起來,丟到洪水滔天的烏河裡去!

    我不敢想那個倒霉的雨天的情景。

    我實在也想不出!

    我是管事,我可以對這些讓我害怕的人提前下手。我在調藥間配好藥糊,從牆角的塵土裡拿起二少爺從未用過我也從未用過的鞭子。曹家的各路管事都有這種牛皮製的小鞭子,有人用,有人不用。屠場的管事差不多天天要用它,掌刀的雇工們有幾個渾身都是燎泡。那些挨了揍的雇工們漸漸地不知道手裡的刀還有別的用場了。不過我總在想,愛打人的屠場管事總有一天會遭了算計。我明白我也有遭算計的那一天。可是我顧不了那麼多,我的心催著我的膽,讓我提前下傢伙!

    我沒頭沒腦地打了一個人的背。

    鞭梢兒啪一聲拉出一條白道道。

    我說:你幹的好事!

    我轉過身抽了另一個人。

    衣服上裂了一道縫兒。

    我說:你幹的好事!!

    火柴場的人不明白我要幹什麼,可能也鬧不清我說的是什麼,何止他們,連我自己也不清楚。他們瘋了一樣幹活,剁梗機呱嚓呱嚓切個不停,土豆絲一樣的火柴梗白花花地落滿了竹筐。我站在木頭堆上嚇唬他們,我說:你們不做活兒作孽,看老天爺不砸你們的飯碗!你們各管各的,哪個幹不好,我替二少爺辭了他!你們別不把我放在眼裡,少爺不在了,洋人不在了,我在呢!誰敢小瞧了我,我當一天管事我就絕不饒了他!走著瞧!

    我把這些工友嚇壞了。可是沒有多大用處,我心裡還是忍不住害怕。我老覺著他們會突然放下手裡的活兒,一塊兒撲過來捉住我,把我按在剁梗機的刀刃底下。不知道大路當時喊沒喊饒命,換了我恐怕是要喊的。

    饒命啊?!

    不知道洋話是怎麼一種聲音。

    這句話能變成一種眼神兒。

    我能認出有這種眼神兒的人。

    我就是這種人。白天,我幹活。晚上,我躲在炳爺的屋裡不出來了。大少爺的咳嗽聲和家丁們的腳步聲讓我心驚肉跳。大路的魂兒藏在我的竹床底下,不掌燈的時候爬出,掌燈的時候又爬回去。我不知道拿他怎麼辦,拿自己怎麼辦,我做夢不做夢的時候喉嚨裡都卡著兩個字:饒命!我求老天爺來饒我這條卑賤的性命。我悟不清身後身前的殺機,只覺著有人要對我不客氣了!

    炳爺很忙,常常半夜回來,自己不點燈,也不讓我點燈,摸摸索索躺下,不停地翻身歎氣。一天夜裡,我聽他歎過氣之後輕聲叫喚起來,一聲挨一聲,像頭疼和肚子疼,我說:炳爺,你怎麼了?

    他說:沒事。你睡吧。

    我說:你哪兒疼麼?

    他說:不疼。哪兒也不疼。

    靜了半天,我快睡著了,以為他也睡著了,想不到他又哼哼起來,好像被蛇叼住了腳指頭。我爬起來點亮了油燈,端著燈去照他,在他大睜著的眼睛裡看見了那種眼神兒。眼神兒發潮。他指指燈,讓我把它滅掉。我滅掉了它,聽到炳爺長歎一聲,抽搭起來了。

    他說:耳朵,作孽呀!

    我說:嗯?

    他說:我一大把年紀了,有些事做不來了。耳朵,我不怕天爺不怕地母,我怕來世的報應!

    我說:炳爺,你的話我不明白。

    他說:你明白,你瞞不了我。

    我說:炳爺,你一說我更糊塗了。

    他說:糊塗著吧,糊塗著好!

    一夜無話。一連幾夜無話。盆地裡下著連綿雨,宅子裡很少有人走動,鎮子裡也很少有人走動。外邊沒有人進山,聽不到蒼河上確切的消息。謠傳很多,其中一個說法是各地都在暴動,藍巾會之外有了紅巾會綠巾會白巾會,一會一個山頭,一會一條河,皇朝的地盤眼看著要讓暴民一塊一塊地瓜分了!暴民和教民也在衝突,蒼河上漂著教民的屍首,沿河的教堂一座挨一座冒煙著火,傳教的信教的都在往省城逃跑。富人們也在往省城逃跑。只有我們榆鎮像往日一樣平靜,聽說柳鎮和槐鎮也很平靜。柳鎮東街的黑鷹和白馬們還在沒日沒夜地賣肉。禮拜堂的馬神甫也還在騎著毛驢東走西走地亂走。不過好景不會長遠,膽大的人已經敢在當街嚷嚷,口口聲聲要操他皇帝的媽了!

    曹府在連陰雨裡發了霉,夾道的石板地上生了一層綠茸茸的青苔,在薄薄的一層雨水底下顯得很嬌嫩。那種綠活像少奶奶衣裙的顏色,赤腳踏上去,也確實像綢布一樣軟,讓人想到衣裙中的肌膚。夜裡悶得慌,不敢踏房頂,只能像野貓一樣在夾道中貼著牆根走路。一手打傘一手拎鞋,心裡有一股說不出的奇怪滋味。我不大惦記五鈴兒,可偶爾想到她讓我一下子就能熱起來。我喜歡她白溜溜的兩條腿,它們舉起來像兩棵剝了皮的帶著香味兒的小樹。我讓這小樹做了我心中所想的替身,我像搖山棗樹一樣搖它們的時候,我牽掛的是烙在我心上的那個面目。角院的小雜種一哭,我就想到那美麗的母親在翻身了!想也白想,我只能覺出自己在翻身,在炳爺屋裡的小竹床上咯吱咯吱地翻身。我睡不著,白日夢也做不下去了。

    睡不著的還有炳爺。他眼神兒裡正是那兩個字:饒命!老天爺在逼他,索命鬼在追他,他自己也變成個惡魔在掐自己。一個有雷沒有雨的晚上,炳爺忍無可忍,終於吞吞吐吐地跟我說了實話。他確實嚇壞了,鼻涕眼淚一塊兒流。我不動聲色,他比我大了將近五十歲,可是我把他當成個膽小怕事的孩子,不跟他一般見識。我一邊聽一邊飛快作了決定,我眨眼工夫成了頂天立地的人。

    炳爺說少奶奶生了一個雜種。大少爺讓炳爺把這個雜種神不知鬼不覺地處理掉。炳爺處理不掉,也不知道怎麼處理,害得炳爺一門心思要把自己處理掉了。

    我說:這有什麼難的,路先生不是已經處理掉了嗎?

    炳爺一愣,哭得更傷心了。閻王爺好像抓住了他的一隻腳,他已經不存指望。他的樣子讓我開心。我惡狠狠地說:角院裡有水塘,牆根還有水缸,把小雜種往裡一杵不就交差了麼?

    炳爺說:我不活了。圖個來世的清閒,做不來的事硬讓我做,我就不活了。耳朵,我早晚把自己杵水缸裡淹著去,我逃不脫了!

    我心裡說,炳爺你活該!不過炳爺真是撐不住了,很慘。我有了主意,先不說。炳爺死去活來,把自己弄累了弄乏了,我才告訴他。

    我說:炳爺別愁了,我來替你干吧。

    他說:你?你怎麼幹?

    我說:你別管了,我來處理他。

    他說:耳朵,不是鬧著玩兒的。

    我說:耳朵從來說到辦到,您忘了麼?

    炳爺哆嗦著說;孩子,難為你啦。

    那一夜光有雷沒有雨,瓊嶺後邊亮著閃電,隆隆地照耀著盆地。我聽到小雜種在遠處哭,突然覺得心裡一空,鼻子酸溜溜地難受。我琢磨小東西長了個什麼樣的腦袋,什麼樣的嘴,什麼樣的手腳,想到他小腳指頭的時候,覺得它們正在踢我的肚子,踢得我直癢癢。我才十七歲,可是我喜歡孩子。我像炳爺一樣,下手之前,也打心眼兒裡不想活了。我誤以為自己會真的把小雜種處理掉。可是想來想去,我終於明白我想幹的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有雷無雨那一夜的天亮時分,我睜著眼入了夢鄉。

    二少爺沒了。

    洋人沒了。

    我做了小雜種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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