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5日錄
二少爺和我在大牢裡受罪那些日子,大少爺一直在府城和縣城之間來回活動。審我們的那位老爺不是縣裡的官,不是巡防營的官,是府城一個新到任的通判。他沒有使過曹家的銀子,又見周圍的官吏對案子十分曖昧,就加倍地凶狠起來。他很快就軟了,起作用的還是錢。大少爺救人心切,從曹家的店舖裡為他抽了不少股份。我們還在牢裡關著,就有官醫入獄為二少爺治療傷病,也捎帶著給我診治了灼瘡。他們把我和二少爺關在一處僻靜的小牢裡,飯菜和府裡沒兩樣兒了。
二少爺傷得不輕,大部分時間躺在床上。他心事重重,不愛跟我說話。我再一次做了他的僕人,很小心地伺候他,免不了察顏觀色,在他愣神兒苦想的時候一個字也不跟他多說。我知道他在想蒼河上的事。他是藍巾會。鄭玉松更是藍巾會。我早在離開榆鎮的時候心裡就想明白了。我好奇得很,可是我一句都不問他。我不問我才是他的貼身人,我要問就是地地道道的外人了。
二月一個日子,太陽剛剛落山,牢卒們攙走了二少爺。他遲遲不回來,讓我不放心。我閒著無事,就站到床上去,用獄燈的火苗子燎那只結網的黑蜘蛛。它嗖一下鑽進了牆縫。我每次逮它它都能逃掉,只留下一面破網,我用草棍把網絲捲走,不久它又會爬出來織一副新的。我在它的網上找不到什麼活物,只能找到三五個臭蟲。臭蟲爬那麼高去做什麼,是件誰也想不透的事。
我等著黑蜘蛛爬出來,用火燒死它。它沒回來,二少爺回來了。他臉色不好,什麼也沒說就躺到床上,我連忙吹了燈悄悄睡下。他一直翻身,因為有傷,翻得慢吞吞的。過了許久才靜下來,我以為他睡著了,不想他卻鬼魂一樣陰森森地招呼我。
他說:耳朵,你幹什麼呢?
我說:躺著呢。您有事?
他說:光滿剛才來過了。
我說:家裡人都好麼?
他說:好吧。我們過幾天能出去了。
我說:真的?!案子結了?
他說:結了,沒事了。耳朵,你受了不少連累,我對不住你。現在好了。
我說:我是應該的,陪著少爺我樂意。
我鼻子發酸,自己把自己弄得挺感動。可是二少爺長長地呼了一口氣,好像憋得太久,再憋下去要死了。
他說:告訴我,玉楠的事情你知道不知道?
我說:她怎麼了?
他說:你說老實話,她懷孕的事你知道不知道?!
我說:知道。
他說: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說:怕你分心。
他說:我分什麼心?我要做爸爸了,你們還怕我不高興麼?還怕我不夠資格麼?說,怕我什麼?!
我說:少爺,我該死!
他說:閉嘴!
我爬下床板,跪在地上,不知道拿什麼合適的話來搪塞。他一動不動,不再理我,一夜無話。我跪得乏了,爬起來逮那個黑蜘蛛。這一次它沒有防備,我把手裡的油燈猛地朝它舉過去,它一下子被灼傷,從網上撲嗒一聲落下來。它還在動,可是密密麻麻的腿大部分被燒壞,已經無法逃脫。我把它攥在手心裡,想像老爺咯吱咯吱地嚼碎它,讓黑汁兒順著牙齒淌下來。
我想二少爺的心。
想少奶奶的肚子。
想大路的黑毛。
想我。
我不想從這個地方出去了。
我們出獄的時候,冬天已經過去了,蒼河的泥岸上開遍了藍色和黃色的小花。我們搭了一艘空蕩蕩的雙層客船,逆著水駛向柳鎮。在萍水灣的河道上,客船為上游下來的官船讓路。官船是不大不小的鐵火輪,尖溜溜的,屁股上翻著水,跑得很快。在客船甲板上的人都怕事,紛紛進了底艙,我好奇,就靠著船舷沒有動彈。官船的鐵桅桿上掛著一件東西,像飄不起來的旗子,駛近了才看出是一個人,被縛成展翅欲飛的樣子。人是血人,但還沒有死,只是不能言語了。兩船交錯的時刻,那人用亮晶晶的目光向這邊掃了一眼。他的眼睛雖然亮,可是肯定看不清東西了,因而臉上沒有一點兒表情。我一下子認出了他,不敢叫,怕那些持槍的人把子彈打過來。
吊在那裡的是鄭玉松。
我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他活不成了。
我去底艙叫二少爺,大少爺也在。他們匆忙來到甲板,可惜遲了一步,小火輪已經開出去幾十丈,只能看到高高掛著的那個背影。他們看了半天,直到河流拐彎兒。二少爺很難過,臉色蒼白,望著河面上的水鳥出神兒。
大少爺問我:看準了是他麼?
我說:我跟他對了臉兒,沒錯。
大少爺說:人挨足了打,模樣差不多。
二少爺說:是他。我認識那件長衫。
誰也不再提這件事。大少爺對二少爺的一舉一動很在意,故意東拉西扯說些不沾邊的話,可是二少爺始終是出獄前後那副表情,淡淡的,苦巴巴的,讓誰也弄不明白他在心裡正攪和什麼東西。
我琢磨他在想炸彈的事情。
又琢磨他在想孩子。
他在想少奶奶肚皮裡的孩子!
船到柳鎮碼頭是前半夜,曹家的轎子在空場上等著。我腳上的灼傷沒好透,生平頭一回享用了不曾享用過的轎椅。一行人回到曹府已經是後半夜了。盆地和曹宅都靜悄悄的,接人的只有炳爺和家丁。炳爺提著燈給二少爺引路,沒有顧得上跟我說話。我回到了自己的小耳房。一切都和往日一樣,只是鋪蓋和枕頭都拆洗過了,曬過了,睡上去有股甜味兒。我聽到上房那邊有稀稀拉拉的動靜,下房那邊也有動靜,我很想爬起來看一看,我太惦記這左角院了!可是我睜不開眼。我太累啦!
我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
我走出耳房,一眼看見了曾經多次見到的情景。在浴著陽光的廊亭裡,大路和二少爺面對面坐著,石桌上擺著棋盤和棋子,少奶奶坐在一旁觀戰,額頭垂得很低,用一個巴掌托住。她身後站著五鈴兒。五鈴兒看見了我,大驚小怪地叫了一聲。
她說:耳朵哥!睡夠啦?
她的模樣兒讓我難為情。我想縮回去。幾個人都把目光投過來,有點兒奇怪的東西在裡邊藏著。大路從石桌旁站起來的時候,一定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他說了一半話又稀里糊塗坐下了,樣子很緊張。
他說:耳朵,你回來我很高興。歡迎你回來!對不起,你來看我們下棋好嗎?
我說:呆會兒。我還有事。
少奶奶朝我微笑,笑得很平淡,苦淒淒的。她氣色不好,坐在那裡看下棋,並沒有讓她愉快。不愉快還要陪著,不知道是為什麼。她臉上多了些黑斑,胖了,也可能是腫了。我為她難過。在牢裡,我想她。她永遠不知道。現在我又想她,可是不論我怎麼想,她臉上那些發暗的東西都抹不掉了。
她說:耳朵,你長高了。
我說:可不是,牢裡吃得好著呢!
少奶奶和大路笑了。二少爺沒有笑。他雖然沒有笑,可他是在座的人裡最輕鬆最冷靜的一個。他跟我說話的時候很生硬,比在牢裡還生硬。我覺著他是故意做給人看的。他下棋不是為了下棋,是為了讓別人不舒服,因為他自己肚子裡裝了太多的不舒服了。
他說:你愣著幹什麼?我父親等你呢!
我說:我知道,我這就去!
他說:回來去餐堂給我端一碗蛋羹,我餓了。
我說:知道了。
我想問少奶奶和大路要點兒什麼,沒敢張口,二少爺的臉色不對,那些客氣話本應他來問的。五鈴兒的嘴咧著,真傻,還笑呢!
大路吃了二少爺一個子兒。
二少爺說了一句洋話。
聽口氣他肯定是在罵人了。
大路沒表情,聽著。
我拿了裝蜘蛛和蜘蛛網的紙包去見曹老爺。老爺很高興,他在春天一向很高興。他問寒問暖,一邊誇我一邊打開紙包,捏了半天死蜘蛛,像檢驗一顆珠寶。他坐著嚼掉了一隻蜘蛛腿,把餘下的東西一古腦兒倒進了小藥鍋。他說他年輕時像吃煮麵條一樣吃過一盤野蜘蛛網,如今人不行蜘蛛也不行了,織出的網一入水就化,世上的萬般活物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老爺說:耳朵,你看光漢像個能造反的人嗎?
我說:不像。
他說:我看也不像。他們搞差了!
我說:二少爺是條硬漢子。
他說:他瘋起來是塊石頭,比石頭還硬。人家不肯整死他算他撿了個便宜!以後你們替我看牢他,不許他再跑跑顛顛出去耍瘋。
我說:少爺是清白人。
老爺說:這府裡哪個不是清白人!你不清白?你給我看牢他吧!出了事,我找不著他就找你。
我說:您的話我記住了!
老爺很滿意。老爺喜歡春天,他在春天是個不怕死的快活人。他斷不了吃這吃那的習性,不過在春天他吃東西不挑剔。他用筷子在小鍋的湯裡挑來挑去,想挑出一根絲來,沒有。他又夾來夾去想夾出一個半個蜘蛛來,還是沒有。他一點兒也不惱,把湯倒在碗裡,連水兒帶渣子喝個乾乾淨淨。死的事離他越來越遠了。
他說:不賴,這玩意兒!
屋子裡確實有一股香味兒。
黑蜘蛛化成個魂靈不見了。它在曹府裡出沒,不知會釀出什麼怪事。在很短的一段時間裡,我會覺得它附到我的心上,嘬走了我的血。不過最終我感到很不妙的是少奶奶腹中的孩子,白日夢中的慘景時斷時續,胎兒被一截截咬掉,只剩下一攤血水和幾片骨頭了。
左角院是個讓我害怕的地方。
我怕什麼,一時說不清。
我害怕把臉從腦袋前邊撕下來!
人就不是人是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