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日錄
少奶奶激了冰水,本想扛過去,最終是發了熱,躺在花格子大床上有了抽風的凶兆。五鈴兒一直瞞著我和大路,不說少奶奶的情況不好,也不說好,只說在被子裡暖著,懶得動。挨到節骨眼兒上,她毛了,紅著眼圈找到我,說少奶奶像是不行了。
我說:你早幹什麼來著?
她說:她不想驚動郎中。
我說:有本事你接著瞞,哭什麼?
她說:你也怪我?角院裡又不是我一個人!你們幹什麼去了?少奶奶不讓你們進屋你們就不進,你們心上有她嗎?耳朵哥,我實在是沒法子了!
我去了上房,見少奶奶已經昏迷。不知哪兒來的一股氣頂在心上,抬手就餵了五鈴兒一個大嘴巴。五鈴兒剛哭出聲,連忙自己忍住,哀求地望著我。我撒腿往外跑,沒繞廊子,從草地和柏樹牆上躥了過去。大路正從下房裡出來,隔著水塘奇怪地看著我。我怕他跑到少奶奶床邊湊熱鬧,讓進院的外人撞上,就大聲說:回屋去!
他不明白我什麼意思。
我說:她哥哥來了!
我隨口一句話讓他鑽回了屋子。
他心虛得不行啦。
我先找到炳爺,然後隨上他到鎮街裡喚郎中,鎮裡人看我們一老一少屁滾尿流地在街上走,都鬧不明白曹府裡出了什麼事。郎中祖上也是曹家的佃戶,差不多算是府醫的角色,除了為鄉人看病,他對曹府是隨叫隨到,一點兒不能馬虎的。好在太太信佛不信藥,老爺信藥不信醫,用他的節骨眼兒不多,倒是下人們大病小病不斷地招呼他。郎中有些皮了,一聽是少奶奶得了急症,免不了有些驚慌失措,不由他不鄭重起來。
這郎中果真不含糊,頭一下子診出了少奶奶有寒,二一下子診出了少奶奶有孕。我和炳爺在左角院的廊亭裡候著,見炳奶領著郎中出來。郎中抬著袍袖擦汗,炳奶的核桃臉喜氣洋洋,舉著藥方說:有了!有了!
炳爺說:什麼有了?
炳奶說:肚子有了!
炳爺說:別診差了吧?
炳奶說:他搭脈搭差了,我摸能摸差了?!差不了!小姑奶奶自己懷了還昏著頭不知道,我也老糊塗了,只道她身條兒比別人好,就一點兒沒看出來。你快告訴老爺,我找太太說去!盼她胎火裡走陽氣,曹家好歹算是有後了。耳朵,看好了門,這院子誰也不准進!
郎中樂不出來,一邊走一邊對炳爺歎氣。他說:我開了驗方,又驅寒又固胎,哪一頭兒也沒法捨。倘若藥氣衝撞了,這罪過我是擔待不住了。
炳爺說:你不開方,出了事也歸你。
郎中說:說的是呢。
郎中又舉袖子擦汗,尖鬍鬚抖得像耗子尾巴。我送他們出去,停在角院門口,按炳奶的吩咐守著。時間不長,從正院裡探頭探腦地出來幾個用人和廚子,他們問我:出什麼事了?
我說:死人了。
又問:誰死了?
我說:該死的死了!還問麼?
我把院門閉緊,想回耳房歇著去,走到門口又改了主意,直奔了大路的下房。大路背靠床柱蹲著,在裝了火油的大海碗裡洗一根從機器上拆回來的鋼軸,半尺來長,有大拇指那麼粗,碰著碗沿丁當直響。他知道我進來,也不看我,好像是怕我跟他說話。
我說:她有了。
他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說:她懷上了。
他說:什麼?
我說:鄭玉楠肚子裡有孩子了!
我在自己的肚皮上打個手勢,他總算聽明白,接著洗軸,過一會兒才停下來,有點兒發呆。火盆燃著,可還是不暖和。大路把軸擦淨,又把大海碗挪到屋子中間,擦一根火柴把剩下的殘油點著了。
我湊過去在火苗子上烤手。
我說:她自己都不知道。
大路說:誰不知道?
我說:少奶奶自己不知道。
大路看著慢慢矮下去的火苗子出了神兒。他張著兩隻油手,不知道該做什麼,像作坊裡做不成事又不甘心的老陶匠。他自言自語,都是洋話。我看他沒什麼跟我說的,我自己也找不著什麼跟他說,就往外走。
他說:耳朵,晚上給我燒水。
我說:知道了。
他抱住腦袋蹲著,火苗兒差不多要舔著他低垂的大鼻子。回到耳房,我躺在竹床上想事。我沒弄清泡水塘和懷孩子之間有什麼聯繫。一個十六歲的見識有限的人,想不到那一層,沒有經驗,也沒有膽量。我以為少奶奶要是知道有孕,就不會做出泡水塘的莽撞事。我琢磨她良心上對不住二少爺,扎水塘是尋死,可又下不了狠心,只能給自己落個作踐。如今懷了孩子,想糟害自己就不能不掂量掂量了。我一點兒也不懷疑那孩子是二少爺的種。我知道大路偷過她,可是我壓根兒也沒覺得這麼別彆扭扭的一次半次能讓曹家的媳婦懷上一個洋人的種!我怎麼就想不到這一層,只有天知道。
大路惶惶的樣子,我也沒看透。我覺著他是害怕少奶奶眼裡的死氣。我趕著去告訴他少奶奶懷孕的事,是想安慰他,讓他松下心來,別擔憂少奶奶再做傻事。我的另一層意思也是告訴他,別打歪主意了,夠了!我完全不知道這洋人的心裡早就一點兒一點地有了底數,他愁的那些事我還一點兒沒摸邊兒呢!
讓我一下子弄明白的,是藥。
炳爺讓老爺讀了郎中開的藥方,然後給我拿去,讓我別喘氣,跑一趟柳鎮的藥鋪,說家裡存的藥不全。我去告訴大路,萬一回來晚了,讓他找別人燒洗澡水。
他說:等等我,咱們一塊兒走。
他已經披掛好了,要去槐鎮的禮拜堂。這時候去拜上帝,也沒什麼可奇怪,跟地上的沒話說,跟天上的總不能也沒話說。他的化不開的愁,我覺著是遭了報應了,外國的神要是不來搭救,看不出誰還有什麼辦法。路上,大路一次次回頭看山下的盆地,走得很慢,臉上裝出來的笑容苦哈哈的。翻過瓊嶺,步子就快了,沒有話,只逃似的急匆匆地趕路,
我們在柳鎮的碼頭分手,我說我抓好了藥在老地方等他。他沒說什麼,拍拍我的腦袋,在東街的路口回過頭來,朝我笑笑,還在裝,笑與哭差不多了。
他知道上帝正等著臭罵他一頓呢!
我坐在藥鋪的硬木椅上,看掌櫃的一樣一樣抓藥。我惦記著少奶奶的病,想著想著她就在白日夢裡朝我走過來,抓住我一隻手擱在她肚子上。
我說:裡邊是誰?
她說:你摸摸看。
掌櫃的在櫃檯上叩秤盤,嚇了我一跳。我突然記起上一次為少奶奶抓藥的情景,也是在想什麼事,讓叩秤盤的聲音一下子打斷了。上次少奶奶沒病,可又抓藥又吃藥,這次有病,還瞞著拖著,怎麼回事呢?
她說:你摸摸看。
我說,我摸啦?摸啦!
我摸到了一顆頭,把頭朝自己轉過來,恍恍惚惚覺著應當看到一張臉,結果真的看到了,是大路!少奶奶在我耳邊哧哧笑,大路也笑了。
掌櫃的說:你笑什麼呢?
我說:沒笑什麼。誰笑了?
他說:你們主子裡哪個添喜了?
我說:不知道。讓我抓藥我就抓藥,我不問。
他說:上回抓的藥管用不管用?
我說:我又沒吃我怎麼知道?!
他說:誰吃了?
我說:一個老媽子的干閨女吃了。
他說:打下來沒有?
我說:打什麼?
他說:打胎呀!
我說:她們外鄉人,藥吃上沒吃上都難說。
他說:我琢磨是你相好給吃了呢!
我說:編派曹府的人,你當心!
他說:掌嘴掌嘴!我哪兒敢呀!放心,我不敢,我就指望你們曹家買我的藥呢。回去告訴你們老爺,北邊的干茸片子來貨了,要不要的我都給他留著!
我說:您別客氣。
我去老福居的茶館喝茶,隔著窗戶看那些在碼頭上走來走去的巡防營,封河封了這麼久,兵們還是個個滿臉殺氣,不錯眼珠兒地等著宰人。
我覺著我不僅是天下第一個傻瓜,還是天下第一個該宰的人。跟打雷差不多,在藥鋪閒聊時腦子裡有閃電呼拉一亮,接下來便是狂風暴雨。藥,火柴,水塘,冰,肚子,黃毛,藍眼睛,一切都有了聯繫。我只是想不清少奶奶和二少爺之間出了什麼事,可是我差不多想明白少奶奶與洋人之間的事了。大路把少奶奶拎進了烘房,使兩個人做了傷天害理的勾當,如今他們是走投無路,成了天打五雷轟的沒處躲沒處藏的人了!
少奶奶近來作踐自己,是救著自己呢!大路不只在女人的眼裡看見死氣,恐怕也在自家身上嗅出死氣來了。我想他一路上硬撐出來的笑容和他頻頻地望著盆地的樣子,越想越不妙。趙管事給乾乾脆脆地打死那天,他踩著管事滴下來的血走到街上,一向清朗的藍眼睛恍惚了。當天夜裡,他又用這雙眼目睹了把自己丟進冰水的女人,他罪孽深重的心在那一刻也浸了冰水。我料定他要繞開逼過來的死氣,他想逃跑!
洋人要跑!
狗雜種要跑!
我從老福居的茶館躥了出去。
福居說:耳朵,找你錢!
我說:下回用!
我穿過碼頭,穿過東街,馬一樣在去槐鎮的土道上跑。我猜度馬神甫已經把大路送上教船,在封著兵船的蒼河上大搖大擺地順水而下了。
我跑出一片枯樹林,突然發現大路正悶著頭走過來。我站住了,他發現了我,也站住了。他挎著教民的麵包房烘的大麵包圈,叼著煙袋鍋。他臉色平靜,看來是在上帝那兒得到寬心話了。
他說:你?
我說:我等煩了,來接你。
他說:跑什麼?
我說:我著急。
他說:急什麼?
我答不出,臉很熱。我們站了一會兒,他先走,我跟上他走。我怪自己荒唐,生怕他看出我的意思來。他問我吃不吃麵包,我說不吃,他就不再說話,在前邊走得很急,比逃的速度都快了。太陽落山的時候,我們正沿著瓊嶺的山道往盆地裡走,他慢下來,最後停了腳。他看著西邊的落日頭出了神兒。我也出了神兒,我記起了秋天那個日子,少奶奶在殘陽裡火苗子一樣燃起來。
大路咕嚕了半句洋話。
我一下子就明白他說給誰聽!
少奶奶如果有緣,會聽見他的意思了。
什麼意思呢?
我聽不懂。
沒人懂。